第3章 (3)

好收藏着。

這東西就像鼓勵她的信物,一想到自己做的吃食能夠在太傅大人那得賞錠金子,就覺得前途一片光亮,自己定可以在這汴京城闖出一片天地來。

“謝謝您,鑽石郎老五。”

沈明芷真心實意的道謝,眼瞅着日落西山将要酉時,整裝待發收拾東西,沈明芷直奔潘樓街幹她的事業去了。

這日的人比前日來的更多,好些都是叫着友□□兒一同來吃的,要的也多,一人兩個都不是什麽新鮮事,沈明芷眉眼笑的都要彎成月牙,忙不疊地做松餅、點蜜水,再說句吉祥話兒送杯奶茶。

收錢的盒子裏叮叮當當,銅板碎銀的聲交疊在一處,沈明芷覺得天下最動聽的鳴弦也不過如此了。

不多時,就有幾個客人來問,這飲子賣不賣,想給家裏小輩捎帶一些。

沈明芷彎彎眼睛,一一回複,說的誠心:“明日兒多做些再賣吧,郎君回家拿個盞子,今日都算送了。”

這個時候人都講究,更何況面對的是個秀色可餐的妙人兒。

誰都不好意思真只拿個碗來,客人擺擺手,遣着小厮去拿個器物來的空隙,大手一揮賞了枚碎銀,又要了兩個松餅。

沈明芷一一應下,嘴甜的補上兩句吉祥話兒。

看來,奶茶這路子還真是選對了!

☆、迎來春朝

迎來春朝,汴京簪纓世家一如武陵少年般駿騎驕嘶,經過之處绮陌香花如繡,莺啼芳樹,燕舞晴空。

京城名流雅士閨閣小姐都趁着這時節出門采風,白面高歌,紅裝巧笑。

沈明芷的攤子也越發成熟了起來,不僅聯系了潘家樓早市上的面粉老板,還和周圍的小商販混了眼熟,面粉和蜜糖一類的材料都能比她先到,再也不用費心勞力親自去搬。早晚忙一趟,兩瓷盆的松餅面糊次次賣到幹淨,每日能賺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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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是個閑不住的性子,既然有了奶茶這檔子事兒,便開始琢磨花樣,好在她只是趕早趕晚忙一會子,整白日裏沒什麽瑣事,窩在房內寫寫畫畫,還算是勾勒了大概計劃。

奶茶就先暫定焦糖、黑糖、原味兩類,少不了的輔料便是木薯珍珠。

松餅也得有點不同的選擇,方便客人換換口味,為此她轉了城郊幾家園圃,最後相中了一位大娘家的蘋果,她們家的果子紅彤彤十分誘人,放在地窖裏保存的極好,一看便知道是用了心的,味道濃郁清甜,十分爽口。

可人家也不做小買賣,這麽大個果園還讓她親自觀看,若是只買個四五十斤,花費出的時間倒顯得不劃算了。

“兒長這麽大都沒見過這麽清甜的果子,品相還好。”

沈明芷将小半個果子一股腦填到嘴裏,抹了蜜一樣說好話,樂的大娘笑出了眼角紋,直誇她有眼光。

“京郊的果園,春天來了屬着您這地方有朝氣,瞧過去,都是剛出的嫩芽,定是個豐年!”

農人們一年希翼全然托付給了這片園子,誰人不愛聽吉祥話,若是真風調雨順,自家的兒子也有銀子出門闖蕩闖蕩,不必拘泥于這京郊一畝三分地兒,和她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那麽辛苦。

“這回來沒預備好,只有輛牛車,兒想着先運個三筐回去嘗嘗,若是得了喜歡,一定再來您這兒買!”

沈明芷今天穿了一襲粉黛衫子,她人素來真誠,眼睛總是泛着些亮光,叫人不得不喜歡。

大娘滿口答應下來,也是個爽利的人,轉身招呼夥計擡出幾筐果子墩在她來時的牛車上,順便還送了二斤鴨梨,黃澄澄的滾圓可愛。

天邊正巧飛過一群歸來的燕子,風也變得柔軟了些。躺在牛車裏,沈明芷順手拿起一個,咬下去的瞬間口中便沁滿梨汁,清甜爽口,惬意非常。

本以為事情會順利下去,誰知道走遍了潘家樓所有的攤面鋪子,竟沒有找到做珍珠芋圓必備的木薯澱粉,因着汴京城豆類的收成好,現成的芡粉多半是綠豆做的,可這別的不說,僅僅是軟糯感相比之下就差了不少。

思來想去,沈明芷還是決定親力親為,将這些日子賺的銀錢悉數帶在身上,買了口陶缸,從西城雜貨鋪來的馬車上搬下來放到院兒裏,累的她差點仰面躺在地上。

一大袋的薯豆洗淨去皮,大石碾子來回磨了三遍才算細膩,清水攪拌,木薯泥過濾幹淨,再放到陶缸裏沉澱,這一水的過程下來,胳膊酸的擡都擡不動,沈明芷腦袋放空,只剩一個想法——

“是時候買個婢子了。”

錢還可以再掙,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

趁着芡粉沉澱的功夫,小火慢燒鐵鍋,沈明芷拿過木盞子喝了幾口清水,将今兒早晨買的紅糖與□□糖按照比例放于其中慢慢煨熱。

等到什麽時候聞到紅糖香了,再慢慢攪動開來,能看見□□糖還存着大晶粒,慢慢融化在一片棕紅之中,不多時鍋底燒的紅了,放水。

一匙子一匙子的,不能着急,多了變成了糖水,少了制不成糖漿。

勺子在鍋沿上捋順,直至成團,成糊,成漿,廚房裏彌漫着一股子黑糖的甜味,沈明芷挽過袖子用手裏筷子點了一下放在舌尖——

香醇順滑,入口即化,霎時唇齒留香。

不錯,還真是黑糖的焦香味!

有了這黑糖,以後豈不是能做來許多花樣?

香甜軟糯的黑糖糍粑、黑糖糯米圓子,還有前世生理期的時候最愛的黑糖紅棗姜母膏,放一勺子泡水喝,美容養顏不說,還能驅走身子不爽的畏寒和刺痛。

這時候市面上只有白糖冰糖和細糖霜,怕是還沒嘗過黑糖的滋味,沈明芷靈光一現,深覺抓住了商機,二話不說上樓寫牌子去了。

夜幕悄然而至,如往日相同,隔着官道一條龍津橋的潘樓街燈火通明,食客來往不絕,猶如白晝。

有些春秋的爺們兒一股腦的鑽進潘樓酒莊裏大肆暢飲,那年輕的郎君和小姐新婦,便逛便瞧,哪一家有些眼緣便停下挪不動步了,非吃不可。

可今時不同往日,遠遠一望,整條街數着那小攤子前排的人多,喜歡嘗鮮的客人們湊近了,想瞧瞧到底是什麽物什——

只見攤面旁立着方方正正一塊招牌,上寫一個“沈”字,明朗秀逸清新暢然,是沈明芷求了客棧旁擺攤的秀才寫的,雖說瞧來有些筆力不夠,但也總比她那一手字好上許多。

下側書寫小食名字和價錢,一副童叟無欺的敞亮模樣,再瞧老板娘,可叫人沒由的臉紅,膚如凝脂唇似丹霞,忙碌之中常挂着淺笑,比起京城裏出了名的美人嬌豔,還要明朗幾分,順帶跟你話兩句家長裏短,恬靜溫柔,怎麽能不着人喜歡?

“女郎,這黑糖奶——奶茶,黑糖是什麽物什?”

問這話的小客人眨巴着小眼睛,扒着腳尖往她手中瞧。

這天的小攤面,按照沈明芷的話來說就是不可同日而語,不僅多了品相,加入了兩味飲子,連帶着松餅的模具,小攤面的牌面裝飾,都完備了不少,頗有一副正兒八經的生意模樣。

沈明芷手中行雲流水的忙碌着,一雙眼睛又亮又神氣,彎了唇角道:“兒家鄉的口味,與尋常的紅糖白糖滋味不同,焦而醇厚。”

“娘子家的東西總是好吃的,我們家小兒吃過那軟餅後總纏着我來買!”人群中一青布包頭的娘子上前來笑鬧。

有人應和,有人好奇,有人手中拿着碎銀來買杯奶茶嘗嘗鮮,直到将那胖嘟嘟小郎君擠到人堆裏,再也瞧不見。

又過了個把時辰,那潘樓酒莊紅燈籠高挂,恰逢街上人最多的時候,雜耍伎藝人士紛紛上街,教坊和般雜劇的大開四門迎客,可沈明芷這邊還沒歇過手腳,心裏念着那街角的枝頭傀儡,客人要買黑糖奶茶加兩個松餅——

她将盛着黑糖奶茶的鐵壺提起來,裏面竟然空空蕩蕩,沈明芷心裏訝異一瞬。

看來奶茶确實老少皆宜,餅還沒賣光這飲子卻精光了。

擡眸朗聲,沈明芷道:“不巧,黑糖飲子沒了,娘子用些焦糖的可好?”

忙忙碌碌,收錢,做餅,包好油紙送到人家手中,天色已經變得暮黑,最後一個客人是哪家高門大戶的小厮,說起話來不像是本地人,有股子吳侬軟語的味道,張口便是将小攤上有的小食都帶一份。

沈明芷不好意思的笑笑:“飲子賣盡了,兩份松餅可否?”

小厮略有些為難,小主子早課出門前就吩咐好了要吃這潘樓街上的軟餅和奶飲子,特意叮囑做餅的是個女郎,誰知道自己做別的事忙忘了,臨末了才想起來,忙不疊地跑來卻還是晚了。

“也行吧。”小厮擡眼看向沈明芷,道:“娘子看着做吧。”

沈明芷拿火鉗子通了通炭火,做完這些估摸着就要歇了,身旁卻傳呼幾聲救命,就在身側不足兩米,幾名粗犷的大漢突然将什麽東西丢了過來——

攤子被撞的一晃,盛着面糊糊的瓷盆嘩啦一聲掉在地上碎成片。

更別提今日才展出的招牌,那可是沈明芷花了百十枚銀銅板才求來的,就這麽被砸得東倒西歪破破爛爛,不禁心中一陣肉痛。

再定眼一看,哪是什麽東西,明明是個半大小子,青布衫子上補着數不清的補丁,不正是那天賣編螞蚱的小孩?!

“媽的!你老子去哪了!還能不能還錢了?!”

那大漢絲毫沒在意砸了人家的攤子,舉起手中的木棍就要落到那孩子身上。周圍人一看情況不對,還得數那十三餘面湯的小夥計機靈,一溜煙跑前邊喊人去了。

“救命!”那小孩子掙紮叫喊,手指在地上扒出一道血痕,只顧捂着頭,“救命!”

買餅的小厮往後退了幾步的同時,都來不及反應,沈明芷下意識伸出手去擋,想把那孩子往自己身後拉一把,卻被一棍子掄到了手腕,尖利的痛感瞬間彌漫四肢百骸。

咚一聲聽着都疼!

“兵!官兵來了!”

人群中的大姐沖到前頭來,壯着膽子将倒在地上的沈明芷扶起來,她握着手腕,卻還是在心中誇贊了一下汴京城的官吏巡視效率。

幾名大漢轉身向街巷子裏跑去,撞得周圍看客人仰馬翻,弄喬影戲的藝人急急忙忙避到一旁,吵吵嚷嚷之間兩三個身着官服的小兵追趕過去。

手腕火辣辣的痛,沈明芷對身旁的大姐道謝,轉頭對那挨打的孩子問道:“怎麽樣,站的起來嗎?”

小厮一瞧,也是轉眼明白過來自己今天是什麽都買不到了,也懶得湊到人堆前面去看熱鬧,索性轉身走的幹脆。

這下可好了,空手而歸。

夜風吹拂陣陣涼意,郎府後院內傳來稚子書聲琅琅,伴着花園裏将要綻放的海棠香,一并消散蔓延開來。

小厮緊低着頭湊到書房門外,輕聲說那小攤面今日糟了點事,沒買到什麽小食。

果不其然,背書聲戛然而止,郎昭噘着嘴,一眼便撞到了正在書案前批改奏折的郎钰眼裏,只能心裏說悄悄話——

說好了背完有松餅吃,這可怎麽辦?

案牍前,郎钰手下不停,沾着朱砂的狼毫筆下寫的一派瘦金體,端穩如鐘清逸出塵,聲調亦是平穩:“出了何事?”

“讨債的打小孩兒,不長眼将那女郎的攤子砸了!”

郎昭唰的一聲站起身來,稚聲急迫:“啊!?”

“可不是嘛!那女郎為了護着小孩兒,被人一棍子掄在手腕上,瞅着吓人的很,估摸着近期可能都擺不了攤面了。”

一排行雲流水的字跡筆走龍蛇,忽而腕下一頓,竟點了個緋紅的墨點。

郎钰硯臺旁邊放着兩只發黃的舊螞蚱,小孩子玩不夠耽誤了讀書,他前日将這小玩意兒沒收過來,說好若是将書卷背熟就還給郎昭,竟也忘了。

說起來,這螞蚱是哪來的?

☆、春雨時節

一夕輕雷落萬絲,霁光浮瓦碧參差。

這日天空剛放魚肚白,汴京城初落春雨,這雲卷着清風翻湧疊蕩,細如絲線的小雨便落了下來。

手腕上一片青紫,轉天已經有淤血的模樣了,紫紅的斑點連着青脈瞅着吓人,可要是不碰卻沒十分痛,想來那些個讨債的也沒下死手,不然就她這小胳膊小腿,早就斷了。

經昨日一遭,不想沈明芷連歇都沒歇,還趕着做好的芡粉揉了些黃豆粒大的圓子——大火煮過又軟糯又甘甜,放在糯粉裏滾那麽一圈,顆顆分明又香潤滑口,輕抵住齒間咬下,極富嚼勁。

好在十二餘家的小夥計心腸好,念在她自己折騰着一檔子營生,怪辛苦,肯讓在房檐棚傘下賣朝食,沈明芷也沒推辭,支個棚子雖不是什麽難事,眼下來說确實吃力。

縱然她朝氣滿滿,可臨着雨天,生意還是不如往日,除卻過路的小書童和趕着上朝的小官人,再沒人跟潘樓街上晃悠——

湧金門的炒肝還沒開張,宋五嫂魚羹店門冷清,遠遠看去,斜對面那家粥飯食店,平日裏紅火的很,今日老板娘也倚在門框邊上巴望客人。

別說人家了,她的招牌都被砸壞了,沈明芷将它修補幾分,還是破破爛爛的,因着不忍那百十枚銅錢打了水漂,她思索半晌還是放在了攤子旁邊。

若是個晴天就好了。

閑來無事,去撥弄籮筐裏的草編玩物,昨日救下的那孩子送來的。

他名叫栾樹,京郊邊上一村裏的,父親濫賭成性欠下一屁股債上了西天,母親為了還債日夜操勞忙壞了身子,家裏還有一個堂哥留下的孤女,名叫丫丫。

一家子過得清苦拮據,就為了存下點錢趕緊把債還了,以栾樹的年紀,本着今年就要讀書識字了,可他們家哪有半文餘錢。

他天天在村裏拔些蘆葦編幾個玩物,走上七八裏路趕在晚前來街上叫賣,栾樹人又太小,不會吆喝也不會讨巧,整日下來賺十個銅板已是好事。

看沈明芷不說話,他又說,雖沒上過學,卻能自己背誦詩詞,比那些上過學的小童會的還多,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好似盛滿了對未來殷切的期望。

細細聽着,沈明芷只斂下眉目,安靜地替他将手指包紮好。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沈明芷面上瞧不出什麽波瀾,卻在心裏盤算着法子。

須臾,沈明芷嘴邊揚起了一個溫和的笑,将他額前的頭發別在耳後,道:“明日,編好五個送來攤上,我幫你賣。”

那孩子愣了半晌——

“可以給娘親買藥了,丫丫!丫丫也有柴火燒了!”

事情就這麽應下了,為此沈明芷還寫了價錢的小木牌子,展在籮筐面前,雖說今日可能賣不出,但是好在她也不似之前那麽捉襟見肘,二三十文還是能幫襯一把的。

十二餘的小夥計端着一碗面順勢蹲在檐下呼嚕嚕吃起來,還不忘跟沈明芷搭茬——

“娘子每日來這麽早可吃過朝食?”

本來攤個松餅就能解決的事,沈明芷今日卻是能省則省,顧忌着手腕。

“沒呢。”四下瞅來潘樓街上空空蕩蕩,想來也沒什麽食客,沈明芷滾圓的眼眸彎成新月,好像很久沒嘗過十二餘的朝食了。

轉身走進店裏坐在窗邊,還能瞧見房檐下的攤面,沈明芷擾了小夥計吃朝食,心下随意點了,瞧着菜單上,朗聲:“一碗筍蕨馄饨,再來兩個酥油餅。”

小夥計手腳麻利地去報菜單子,店裏沒什麽客人,沈明芷靜靜坐在窗邊,看着屋裏的酒肉廚子炒蔥油——

火刀子燒得通紅,捅起柴火噼裏啪啦作響,油水冒煙,将蔥白葉子一并放入鍋中,嘩啦一聲似是響的震天動地,蔥花在油鍋裏翻湧漸漸變得焦黃,再嗅來,便是無比的香味......

沈明芷看的入迷,小夥計端着盤子上來了,酥油餅拿在手裏巴掌大一個,上面撒着炒香的芝麻,還是焦熱的,稍不留意酥皮掉的盤裏都是。

取一小碟子鹹菜,翠紅翠紅的蘿蔔絲,簡單的紅醋鹽漬調味,點綴着晾曬許久的柿幹絲,頗有一股雅致的意趣,置于淨白的瓷盤裏紅的便越發明亮清透,放在嘴裏嘗一口,鹹津津的清香,不僅解膩更脆爽閑适。

吃的差不多了,沈明芷吮吮手指上的芝麻,不拘小節的順着碗沿嘬上一口湯,潤白濃郁的湯上飄着點芽綠的蔥花,瞬時驅散雨日的寒意,從胃裏一直暖到心尖。

下雨,其實也不錯嘛!

她吃得開心,鬓邊的釵環碰在一處叮當作響,臉上氤氲粉氣一片,美目流轉之間勾起檀唇,不知道的人見了,還以為這小娘子遇了什麽喜事。

沒曾注意,街對面迎來方轎子,細膩華麗的錦緞覆面上清逸絕塵一個“郎”字,很是氣派。那轎中的紫服官人掀開轎簾,似是不經意的,那雙墨深幽黑的眸子往這邊一掃。

透過雕花窗柩,初春氣極,素寶如珠,雨絲斜往将那峨眉粉面的人兒勾勒分明。

不說昨日才被人砸了攤子,今日一見竟又這般明朗,看來還真是個沒心肝的。

郎钰雙目微合,面色微微有些冷然,是了,不僅攤面前的招牌變了形,那玉淨的腕子上青紫交錯一片斑駁,竟連副膏藥都未用。

“大人未用早膳,要不奴才去——”那身邊侍衛極盡低斂眉目,态度懇切。

“不必,”郎钰端坐于轎,目不斜視:“走吧。”

侍衛不敢不從,立時催着轎夫加快步子,只在心中疑惑——

若不是來潘樓街上吃朝食,何苦今早上主子要冒着雨天從郎府繞兩條街來這兒?

行至官道,侍衛護轎行至一旁,瞧見前面好像有個孩子在禦史臺大人的轎子旁說些什麽,那孩子水水潤潤的大眼睛透着些喜色。

“這女郎不僅救了你,還說要幫你賣小物件兒?”元祯掀着簾子,那張面龐上劍眉入鬓眼若飛星,在這溫吞安詳的汴京城,是數得着的氣度非凡。

栾樹點頭如搗蒜。

“你這臭小子可算遇見個菩薩!”元祯眼睛裏帶着笑,從轎子裏遞出來一把傘,說道:“快點回家換身衣裳,都淋透了!”

待到栾樹一雙蘿蔔腿跑遠,元祯對着身旁小厮說道:“晚間各位同僚要在宮中對案,你買些潘樓街的沈氏松餅送來,別忘了提着咱家自己的食盒,帶幾盞飲子。”

小厮琢磨了琢磨,道:“可是街北那家做糕點的沈記”

“不是那家,街南的,想來應該還是個小攤面。”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雖說已是春日,晝白還是轉瞬而逝,天青色漸明,淅瀝瀝的春雨終是停了。

空氣清新宜人,還伴着點點青草香,沈明芷将各類材料預備好,奶茶煮好過濾,松餅面糊打好兩份備用,将前幾天買的蘋果搗碎成小塊碾出汁來放在一份松餅面糊裏,泛着一股子果香。

緊趕慢趕,在天黑前到攤子上點燈,繡鞋踩着濕滑的地面準備開張。

下學的小兒郎,路過的娘子,都已經是熟客了,隔三差五便能見得着的。

黑糖乳茶、焦糖乳茶香氣醇厚濃郁,熱騰騰的泛着白霧,十文一杯還免費加珍珠,軟糯彈牙極富嚼勁,回味而來還有一點芽甜,那娘子郎君捧着杯喝完,回味無窮的贊美。

再看看那加了蘋果汁子的松餅,味道竟出奇的明朗,竟然生生壓過了蜂蜜的香甜!

沈明芷默默觀察着,這口味便是怕胖的小娘子首選的,這口味最奇妙的一點,便是吃在口中,奶香與蜜糖香混合交融的同時,又有一股蘋果的清甜脆爽,讓人深覺春日的清透與溫柔。

客似雲來,除卻街兩旁的正規的館子和酒肆,數她這地兒聚的人多,小碎銀子和銅板叮叮當當進了錢匣,沈明芷柳眉一展笑開顏,心情也不沉悶了,手腕也感覺不到酸疼了,整個人氣色越發精神起來。

錢治百病,果真沒錯!

遠遠的,街上行人不自覺迎着二人避讓開來,雖已經解了官服,可那周身矜貴凜冽的氣度,不得不讓人忌憚。

位極人臣的太傅大人,還有跟他同朝進宮的松家二郎安平——太醫院的新貴。

“太傅大人是要去哪?”松安平今日一出太醫院,便看見了門口的郎家小厮,說要邀他一敘。

二人相識二十年,情誼深厚卻也不常見面,以為怎麽着也得是京中數得着的大酒樓,誰知走在街上,那潘家酒樓沒進,臨安酒肆沒進,就連那沈記糕鋪都沒踏足。

“昭兒要吃松餅,吵了幾日了。”

松安平眉毛一挑,果真沒猜錯,他身邊這位太傅大人別的不說,對這小兒子可算是千依百順,若不是忙得腳不沾地了,平日裏那小娃娃想吃的小食糕點,他竟都要親自去買。

轉念一想,松安平道:“松餅?今日禦史臺那位大人下了早朝之後,可是念叨了許久,說是晚間請對案的大人一同嘗嘗呢。”

攤子前的客人說話頹然降了三個度,人堆裏嚯開個口子,沈明芷擡眸,不由得心下一顫——

那般細致如畫的眉目,凜冽幽深,那般矜貴自持的氣度,端如山岳。

所謂畫中仙,所謂詩中人。

“太......兩位客人要點什麽?”沈明芷下意識結巴了一瞬,暗道美色誤事,轉了個頭忙對着松安平不好意思地笑笑,趕緊清醒過來。

兩個松餅是打包的,又點了兩個果味的松餅外加兩杯盞子,共八十文。

松安平将餅放在口中,是從未體會過得香甜軟糯,霎時被驚豔,還未來得及品嘗第二口,身邊的太傅大人幽幽轉過身,道:“荷包落在轎子上了。”

平地驚雷!

跟太傅大人出門,誰還會帶錢包!況這麽多年友誼,茲是和郎钰出門,松安平從未擔心過銀錢,眼下二人,難道要賒賬?在這貌美小娘子跟前,丢不起這人!

郎钰看着松安平,松安平嚼着餅。

沈明芷看着二人面面相觑,擺着手忙打圓場,“這種小事總難免——”

衣袖搖擺之間,那青紫的手腕便顯露了出來,松安平似是看到了契機,一雙眼笑吟吟的,道:“雖是沒帶銀錢,可小娘子的手腕似是有些不便,某有些醫術,可寫副方子娘子抓來敷上,好得快些!”

沈明芷淡淡的笑,從善如流的應下,正好今天忙這準備材料沒空去藥鋪,上天垂憐,送着郎中上門!

借了旁邊擺攤賣字的秀才面上的筆墨紙硯,松安平龍章鳳姿一派狂草,沈明芷湊近了兩步細看,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走到郎钰身旁,還自顧自在心中腹诽——

這醫生的方子除了抓藥的夥計就沒人能看懂,原來是傳統文化!

被自己心中的想法逗得笑出聲來,沈明芷歪着白頸,雲月髻上銀珠釵簪潇潇相環,差點碰了他的肩。

纖長的指抵上她的額,沈明芷只覺一涼,擡眸便撞進了那雙似藏了臘月離水的墨瞳。

“站好。”

郎钰聲調沉穩悠長,令人悅耳凝神。這兩字明明白白落在耳際,若金玉交鳴,似薄冰破泉。

☆、栾樹的侄女兒

自從那日聞到十二餘廚子做的的蔥油,沈明芷就饞了油潑面。

四更半,雞都還沒叫,這小娘子就穿戴整齊,将昨日從藥鋪裏抓好的藥膏抹在手腕上,人家做的還真是好,不過一天,青紫還真消淡了不少。

心下感嘆,沈明芷一溜煙直奔廚房。

面缸裏盛出一碗松爽細膩的面,堆成小丘。

手指一彎便儈出個窩,清水細滾之後磕一個雞蛋,麻利的揉搓,只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成了細膩光滑的團子。攥着面團的兩側徐徐的抻,次次對折擀壓,切成兩指寬的面條。

鐵鍋添水,燒至滾開,一邊放面一邊攪動。等着大火滾開幾個湯頭,面便好了,沈明芷迫不及待地彎了眉眼。

起鍋燒油,蔥姜蒜改刀成碎末鋪在面上,撒上兩搓鹽巴和麻椒粉。

嘩啦一聲,那一碗如玉似的寬面随着熱氣騰騰的油汁一澆,整間廚房剎那間飄起蔥蒜香,油汪汪閃着光澤。

沈明芷将碗放在桌上,燙的直摸耳朵。拌好之後挑起一筷子放進嘴,燙的舌尖發麻都不樂意停下——

面條韌勁兒十足,順滑彈牙,蔥姜蒜被油煎的焦黃,辛香鹹辣,炸裂在味蕾之中令人酣暢十足......一大海碗冒尖兒的熱面下肚,沈明芷鼻尖上冒出一層細汗。

“呦,今兒怎麽還沒走?”客棧門開着,對面的李娘子扭着腰肢忙着開張,一雙唇紅的勾人心魄,笑的春風得意,“做什麽呢,這麽香!”

沈明芷放下筷子,粉黛玉人面上細柳長峨眉,笑意淺淺道:“貪嘴,想着吃碗面再忙,娘子今日氣色紅潤,想是有何喜事?”

“這都被你瞧出來了?”李娘子度着小碎步往前,嘴上掩不住笑,傾身在她耳邊:“馬行街李家有個媒婆,說給我物色了個好人家兒呢!”

“确是件好事!”沈明芷點頭。

“晚上在潘樓見面兒,你說我穿哪件衣裳去?”

李娘子雲鬓上插着海棠,一襲灩紅灩紅的石榴裙子嬌豔欲滴襯得人嬌美動人,沈明芷莞爾一笑,說娘子今日穿的本就十分光彩。

那美嬌娘卻羞紅了耳朵,話鋒一轉談起了沈明芷。

“我都聽說了!”扶着頭上的海棠花,李娘子細眉上挑,促狹地笑:“太傅大人偶遇妙齡娘子,情難自抑當街親書筆墨,一笑留情呢!”

沈明芷臉頰暮的飛上兩朵紅霞,驚得差點一抖,“怎麽傳成這樣?!”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這古人添油加醋的功力也未免太強了些!

那日得了方子,沈明芷本無心再要什麽,是那寫方子的松郎君,非要揶揄太傅大人也做點什麽抵食費,正巧看見她那張破破爛爛的招牌,當下就讓他寫個大字相送。

天地可鑒,彼時沈明芷雖然心裏十分動心,可是面上推辭了很久。直到那人一筆一劃寫好,松家郎君噙着笑将字送到她手裏,沈明芷才十分矜持地道了聲謝。

至于那一笑留情?

“十分矜持”的沈明芷看似還有些為難,一雙滾圓的眼卻停在那字上動彈不得了——

并非原來的“沈”字,而是她名中的“芷”,心下一驚,這人是怎麽知道她的名諱?且又是怎麽知道這街上原本就有一家沈記糕鋪,她這沈氏松餅常常會令客人搞混?

不過轉念一想,芷字确好。

岸芷汀蘭,郁郁青青,一片雅致祥和的名兒,細想來應該能比沈字讓人印象深刻。

心中暗嘆這官大人真是八方神通,沈明芷轉身就在濕滑的地上摔了個屁股蹲,泥點子飛濺,她十分誇張的将紙舉過頭頂,不敢再動,旁人忙去扶,她卻急道——

“某無事,先把字拿走!”

擡眸,那太傅大人坐在人堆裏,居高臨下端的一派風姿俊朗,就那麽瞧着她出醜,倏而帶了絲嘲弄的笑意......

什麽情難自抑,什麽一笑留情,寫話本的先生也編不出這麽離譜的謠言!

被李娘子的話驚得胡思亂想,沈明芷整早上都覺得街上的人看自己眼神不對勁兒,于是難以專心,連剛剛送來草編螞蚱的栾樹說過什麽都要再回想一遍——

是,那孩子說晚間會帶着丫丫一同過來,謝謝她的幫扶。

丫丫,估摸着得比栾樹還小上兩歲,又是個孤女,沈明芷倒着乳茶飲子,心想晚間的時候留兩個小娃娃吃個便飯,炒上幾碟小菜。

今日不知怎麽,她這小攤上卻來了好幾位跟家的小厮,張口便問她是不是松餅娘子,沈明芷不解,那小厮卻說是昨日大人于宮中對案,嘗了這名叫松餅的小食深覺不錯,問了那禦史臺的大人,說是潘樓街上的松餅娘子所售,這才來買。

沈明芷了然,昨日有人提着食盒來買餅,說要雅致些,她便将梅花形的軟餅于點清花的磁盤中擺放的整齊,學着前世吃過的華夫餅樣式撒了些糖霜,幾只栩栩如生的草螞蚱被用來點綴其間,也算得上一片素雅意趣生機盎然。

原來那人買好之後,竟然提着去了皇宮給各位官大人品嘗?

“禦史臺,莫不是那元家大人——”沈明芷心下思忖,應該就只有那人了。

“女郎可在說在下?”

朝晖傾灑,潘樓街上元祯一襲緋色錦袍鮮妍亮目,于一匹駿馬之上身姿挺拔,正笑吟吟地看着沈明芷。

“數日未見,”沈明芷淡淡的笑,手下不停:“大人安好。”

元祯似是苦惱的搖搖頭,眼眸倒映着初升的朝陽,笑道:“好什麽?忙的腳不沾地,”翻身下馬行雲流水,“來兩個果味的。”

沈明芷還是那副表情,只微微挑了挑眉:“能力愈大,責任愈大。”

元祯只笑笑,話頭一轉說起了京中貴女公子收燈踏春的事兒,城南面除了玉津園那三千桃花值得一賞外,還有方池亭榭的百畝海棠、玉仙觀的山野玉蘭,皆是美不勝收的好景兒——

聽在耳朵裏,沈明芷卻在想另一出——

桃花開了便可做酥、做糕,曬幹了可做花茶,買兩斤藕方可制成桃花蜜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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