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眼下有了芡粉還可以試試水信玄餅......
既然是貴家男女踏青,若是做些糕點小食去賣,定是一筆不菲的收入!
将餅遞了過去,沈明芷已然有了創業新想法,眼睛一彎大方地說:“還要多謝元公子将某這小食推薦給同僚,今日便不收錢了!”
元祯面上說好,還順手拿了兩支草編的螞蚱,翻身上馬卻丢給沈明芷一枚碎銀,頭也不回地徜徉而去。
沈明芷歇了朝食,将自己的寶貝招牌掂在手裏,直奔馬行街鋪席,鐵木匠正打着模具,一雙濃眉大眼的壯漢見她已經是半個熟人了。
“上次某在鋪子裏打的餅模十分受用,”她笑,“這次便又來叨擾。”
沈明芷給匠人拓了字,肖像瘦金的筆法端正剛直,似是要将自己的氣度也寫進去一半,未免太利了,借來筆墨紙硯在紙上細細勾摹,描了一朵素雅脫俗的花兒,放在這字下面,勾半條弧線,破一破那字似帶着寒霜的模樣。
果不其然,簪着朵花的“芷”字溫柔雅然,看上去賞心悅目了幾分,沈明芷莞爾一笑,将字樣遞到木匠手裏。
“勞煩郎君照着這個打一方野梨木的紅印,再大些的也來上一個,能壓進餅裏做章子的,還有,平日做糕的模具,可否在底下将這字刻進去?”
夥計大手一揮,濃眉大眼的說到:“那有何不能做的,咱是皇城底下都數得着的好手藝!”
人家做得又快又好,雕刻刀子裏撚出花來,打磨細致揚起木粉,上棕蠟揉個半盞茶功夫,将東西遞到她手裏的時候,笑的憨厚:“娘子可還滿意?”
沈明芷左瞧右瞧,這壯如黃牛的漢子怎麽能雕出來這麽細致的紋路!
模具章子付了定金,沈明芷去雜貨鋪裏買了二三十個黃楊盒,去年中秋裏人家落下的存貨,素盒子一堆,裏面有小隔板分着,趕巧能盛巴掌大的糕點,一只盒子能裝八枚。
薯豆、蜂蜜、牛乳和各類的麥粉,沈明芷高估了自己的力氣。
遠遠的,離着她的攤面約莫百十丈遠,籃子裏的物件二三十斤将她手指肚勒出蔥白色,沈明芷咬着牙鼓勵自己就快到了。
忽而手上一輕,有人将她手中的籃子輕松提在手裏,沈明芷擡眸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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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街前賣松餅的娘子?”
來人比她還要高挑些,一雙狹長的眼眸英氣十足,身着窄袖對襟的寬領衫子,利落幹淨,若沒出聲,沈明芷還真不好确定這是個女郎。
她點頭,那女郎束着高馬尾嘿然一笑,憨态淳樸,“那便是了。”
還未等沈明芷反應過來,這人是誰,為何要幫她,那女郎跨着大步已然走出十餘米遠,那在沈明芷手底下重如泰山的籃子,在人家手中竟游刃有餘。
将東西放在沈明芷的攤位旁邊,看見了那臺子上的木筐,出了今早上元家大人拿走的兩只螞蚱,還剩下三只,整整齊齊的擺在那裏,頗有些滑稽。
“這東西還真能賣出去?”她拿起一個放在掌心撥弄。
“小孩子們喜歡,賣不掉也能送。”沈明芷倒了碗清水送到她手中,疑惑問道:“女郎可是與某相識?”
那女郎并未作答,只瞧着她籃子裏的紅章默默出神,說道:“還能再細致些。”
不等沈明芷再問,這女郎倒是勤快開了,将她的小攤面裏裏外外外擦個幹淨,食材分門別類放置好,連同那些沒來得及放好的盆盆罐罐,瓷盆碗碟,一并歸置妥當,轉身就去洗一會要用的盞子,沈明芷細細想——
難道是原主認識的老友,難道是上元的親戚......
“沈女郎!”夕陽日暮,晚霞相對,沈明芷猝然回頭,正瞧見那襲破布青衫的孩童,那麽小一個,黑黝黝的大眼睛滴溜溜的圓,朝氣蓬勃的樣兒。
沈明芷笑意濃濃,見他自己來的,張口問道:“丫丫呢?你堂哥家那個小侄女兒——”
名叫丫丫的女娃娃嘛,該是一張粉嫩的臉兒,紮着兩個沖天的小辮子,唇紅齒白,就像一只滾在糯米粉的白團子。
“她不是已經來了?”
栾樹叉腰站在她面前,神氣得很,小手一指後面。
麥色肌膚的女郎身過七尺,面容英氣的與柔婉粉嫩沾不上半點關系,走起路來昂首闊步,胳膊上的肌肉若隐若現,看的沈明芷一愣。
那雙眼定神望過來,半跪在地才能與栾樹對視,女郎的眼神灼灼如火:“你什麽時候才能忘記我的小名?”
看來今晚不能只炒幾個小菜,得炖個肘子才行!
☆、有夥計了
“我是你小叔!”栾樹今日看似心情極好,插着腰的手頗有派頭。
別過臉去不看,那女郎轉眼看向沈明芷,英氣的眉又展開,道:“顧如一,女郎喚我如一就好。”
生意好,今日的沈明芷也輕松,這一大一小兩個人替她分擔了不少,個子小的栾樹幫她清洗盞子,力氣十足的如一替她倒飲子打包。
若是,若是這兩人再和諧一點,沈明芷估計會更感欣慰。
他倆就像那冷水遇上熱油,整晚下來嘴皮子鬥的磨下三寸去,平日裏見栾樹小小一個,性子也柔軟,怎麽遇上他這侄女兒氣勢這麽足——
“你說話怎麽這麽樣粗?溫和些不好嗎?”
“穿的烏七八黑,有點女孩子的模樣嗎——”
“哎哎哎你別離那麽遠倒飲子,燙到了怎麽辦!”
......
而不管顧如一如何回嗆,迎接她的總是那句:
“我是你小叔!”
仿佛是命運的掌管,把嘴皮子不利索的顧家女郎氣的兩腮通紅。
沈明芷笑着搖搖頭,送走最後一位客人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平時裏要忙上兩個時辰的生意攤子今日生生快了小半。
這夜星起,雲湧,月色一片大好,沈明芷帶着這兩個活寶邊說邊笑往家裏趕,路過肉鋪子挑了個肥美敦實的豬肘,說要做幾個菜來讓他們嘗嘗自己的手藝。
新鮮的包菜還帶着水露,沈明芷利索的地将之大卸八塊,一片一片撕成碗底大的小塊,肘子上片下一塊五花的來炒油,香的很!
蔥姜蒜熱油下鍋,待到香吻濃郁加入撕好的菜,噼裏啪啦炒得紅火。
料酒醬汁豆豉趁着大火下鍋,沿着鍋沿澆撒,料酒的酒味便被炒了出來,油亮亮的五花和着翠綠欲滴。
一道手撕包菜便出鍋了。
剛買來的豬肘,小火烤過之後蒸上片刻,蔥段姜片和着各種佐料一齊放在鍋裏焖煮——個把時辰過去,一根柴火炖的稀爛。
沈明芷将鍋蓋掀開,味道飄了滿屋。
燒火的顧如一擡眼,不自覺咽了一口唾沫,實打實的驚嘆:“好香!”
顧如一餓極了,一碗飯就這包菜肉塊好不滿足,吃得稀哩呼嚕,邊吃邊贊嘆,這包菜脆爽鹹辣,這肘子軟糯彈牙,娘子真是好手藝雲雲,再也顧不得別的。
半盞茶的功夫,栾樹對着身邊的如一擡擡碗,道:“再給我去盛一碗吧丫丫!”
顧如一翻了個白眼,認命地去盛飯,偌大的堂內只剩下栾樹和沈明芷二人。
“娘子——”栾樹從打滿補丁的青布衫子裏掏出一塊布,灩紅灩紅的仿佛能滴出血來,将它遞到沈明芷手中。
裏面是幾塊大小不一的碎銀,還有十來枚銅板,一看便是存了許久都舍不得花的。
“你這是做什麽?”沈明芷定定的看着他,面黃肌瘦的小娃娃比不上同齡人長得高,忽閃的眼睛只看桌上。
“我娘今早沒了,”他低着頭,“讨債的說将我賣到宮裏做粗使太監,說這麽小的去了,或許還能值些銀子......”
屋外起了風,按理說春天的風應是綿軟溫柔,可不知為何刮過窗戶的時候,簌簌的仿若刀刃劃過沈明芷的耳邊。
“我答應了。”
“可我放心不下如一,她從小為了給我們家填窟窿,只做那些粗活,砍柴運貨扛麻袋,做一日掙一日的錢連飯都吃不飽,有錢了第一件事就是給娘買藥,替我們還債,活的沒有半點女子模樣,若是,若是娘家沒了人,以後嫁不出去孤苦一輩子,怎麽辦,可若是攤上我爹那樣的夫婿,又怎麽辦——”
沈明芷怔住,卻見那小娃娃說的鄭重。
“娘子是除了元大人唯一幫過我的善人,所以我想,把這錢都交給娘子保管,等到我明日被賣了,再把這東西給她,”栾樹似是扯着嘴笑了笑,卻比哭還難看,“讓她拿着買點好吃的,這麽多年辛苦了,以後自己好好過,別委屈了......”
明明,自己連身衣裳都舍不得買。
桌上的燭火搖曳,沈明芷不知要說什麽,只看着那身破爛的薄衫子愣神——
“不過最後能吃到這麽好吃的飯菜,是我想也不敢想的!”栾樹咧開嘴笑了出來,夾了一筷子肘子放在嘴裏,酥軟糯爛,滿口留香。
顧如一風風火火地端着飯進來,栾樹将紅布裹好塞到沈明芷手裏,隔着那布料,她握的太緊了,銀子的棱角硌得人生疼。
那是一個孩子的命。
身若浮萍,命似草芥。窮人家孩子沒見過的蜜糖,沒嘗過的山珍海味,沒讀過的詩詞歌賦,都化成一枚不打眼的銀塊子。
挨上一刀丢到那深宮裏自生自滅,就看栾樹小小的個子,沈明芷再不能想。
從後院柴房裏撿了一把稻草,麥子的桔梗,金黃金黃的,很不值錢但也很好燒,家裏有點地的都要留着。
遞到還在大快朵頤的小童面前,沈明芷從未有過的認真——
“編個螞蚱,要金黃的。”
伴随着顧如一吃下第四碗飯,栾樹放下碗筷,用力點頭說好。
沈明芷一轉身提着裙擺上樓去了。
屋外的風刮的越來越大了,火燭搖曳之中眼前的稻草氤氲成一片水漬,再也看不清,栾樹極力地低着頭趁着顧如一不在意,大力抹了抹眼睫。
那一襲瘦骨嶙峋的青布衫子,似是要融進背後的青灰牆面裏,再也找不見。
顧如一負責洗碗刷鍋,栾樹拿着編好的螞蚱站在堂內等着交給沈明芷。
“編的真好,”沈明芷從樓上下來走到他跟前,拿起螞蚱淡淡的笑,“怎麽賣啊小郎君?”
栾樹不好意思的笑笑:“送娘子的。”
沈明芷頗為苦惱的點了點頭,“那便是我出價了。”
她擡手,将一直握着的東西放在他手裏。
竟是一枚金錠子,被剛剛的那塊紅布包裹着,灩紅灩紅的,似是能滴出血來——
栾樹張了幾次嘴,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沈明芷彎下腰半跪在地上與他相視,兩只手輕輕握着他的肩膀,眸子裏亮晶晶的仿若天上銀河繁星,淡淡道:“金錠子,買你金黃的螞蚱。”
什麽嘛!幾只破稻草制成的螞蚱有什麽稀奇,可着他們村子去找會編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哪就......哪就值錢呢......
臉漲得通紅,栾樹竭力遏制住抽泣讓自己不那麽失态,眼裏卻哐滿了淚。
“我不能收!”
“既然是給我的,那我說值多少,它便值多少。”
郎家太傅用這金錠給了她安心,她自然要把這份好意再送出去,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沈明芷救下這苦命多劫的小孩兒,也不失為大功德一件。
那雙葡萄珠似的眼一閉,大顆大顆的眼淚順着臉落下。
“我會還的,一定會還的......”
沈明芷用力的點點頭:“我相信你。”
屋外風起,卷落瓊花潇潇。
提着兩大桶泔水的顧如一虎虎生風的走到堂前,狹長的眼猛的睜到最大,猶如丈二摸不到頭腦,皺着眉不解:“他怎麽了?”
得,這姑娘好像确實不太聰明的樣子,沈明芷噙了笑,與她四目相對:“還有你——”
顧如一伸長了脖子:“怎麽了?”
“我攢了些銀錢,剛去數了數想是不久之後能夠租間鋪子,女郎可有興趣來給我當小夥?”沈明芷歪着白膩的頸子,展顏,“包吃包住,每月五錢,別的不敢說,飯食管飽!”
包吃包住還五錢銀子?自己在碼頭扛一天大包下來肩膀都咯的烏紫,每月才将将兩錢!吃的是最幹的窩窩頭,睡得是碼頭上沒人要的破船。
泔水桶差點從手裏滑掉,顧如一愣了半晌,許久才嘟囔了一句:“我怕不是在做夢。”
第二天春陽明媚,昨晚上半夜将林家娘子打擾起來,給那一大一下的叔侄開了間屋子,早上一開門倆人睡得四仰八叉,沈明芷端着盤糕點站在門外,叫他倆起床。
鼻子裏突然鑽進一襲桃花的香甜氣,顧如一悠悠轉醒,粉的白的草青的芽黃的,面上明晃晃一個“芷”字,各色各樣的糕點轉得她眼暈。
“快,新出鍋的,趕緊嘗嘗。”
身子都沒直起來,嘴裏倒是被填了一塊糕。
細膩潤滑,甜而不膩,不知加了什麽東西竟一股花果香,點在舌尖,清爽的能喚醒一天清晨的懶倦。
“嗯......”顧如一在嘴裏嚼了幾口嗎,揉着眼睛嘴一咧:“好吃!”
“再嘗嘗這茶——”
沈明芷醒得早,按照自己的宏偉計劃蒸了滿滿兩屜糕,光是翻着花樣的模具便有小十種,紅豆、棗泥、蓮蓉可這能做的沈明芷一一搜羅到,保證這盒裏個個不帶重樣的,吃的就是個新鮮!
梅醬張羅出來煮了茶,水清而花紅,梅便在水中翻湧舒展,氤氲出的潮氣卷攜着梅花的清香淡雅,朝屋子裏彌漫開來。
不待顧如一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呷了一口。
淡淡的甜,淡淡的澀,似是茶,又仿佛飄着花香,怎一個妙字了得!
“好香啊,”顧如一瞧了瞧杯底,眼睛睜大了幾分,“竟是用花做得茶!”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沈明芷心滿意足的瞧着顧如一驚詫的模樣,眼眸彎成了月牙,古代的茶道文化源遠流長,種類多的品都拼不過來,那還有閑心去琢磨旁的法子,就比如用花做茶,又比如用乳制茶。
沈明芷将那盤點心放在顧如一手裏,笑得合不攏嘴,拍了拍人家的肩膀——
“快起床,随你家掌櫃的踏上征途。”
☆、玉津園創業
陽春三月,草長莺飛。
城郊南向好一片桃花林子,名為玉津園。中由南而北貫一條長河,名為寧河。
雖說以園為名,卻占地百餘畝,每年都有那調皮的世家公子小姐找不到出去的路,生生等着尋園的仆子來找。
正值花期,陽光傾灑之間照耀花枝露水,惹得那黃莺鳴聲清脆。
京中貴家踏春有俗,十五收燈後尤為鄭重。
詩禮簪纓之族多于花林中吟詩作對,鋪一片錦席坐于其間,上擺着酒水飲子幾個公子喝得微醺,便文思泉湧地吟誦起來,或春日大好,或國家強盛......
還有那些會宴的達官顯貴,多是從亭榭廊下租一間船舫游至于此,舫上小姐丫頭身着的都是京中新流行的石榴灩裙子,遠遠瞧過去個個好似粉面桃花,執一把絹扇幽幽的晃。
沈明芷招呼着如一将攤子支在了寧河邊上,一來從這處望見的風景好,二來那船舫上的佳人公子也可瞧見她這處的糕點。
雖是小攤也未曾馬虎半分。
從潘樓街的柳家雜貨鋪買了兩匹棉麻布,煙藍嫣粉搭配着來,鋪在地上細細壓好,便是一方簡易的食位。
來吃糕點的貴子貴女可沒那松餅攤子的客人不拘小節,不僅要嘗見味道,更要吃個景兒,遠遠一瞧——又雅又美又有格調,才尚可佳。
黃楊盒子被如一裏裏外外擦了三遍,像是新打了遍蠟,沈明芷的糕點還沒巴掌大,嫣粉的芽黃的水綠的上皆用胭脂點了個紅印——俊朗鋒利的“芷”字下一朵将展微展的花兒。
為了防止糕點拿起的時候不方便,座底下用新鮮的粽葉尖墊着,更填一分春日的清新雅致。
為着這費盡心思的賣相,沈明芷咬咬牙,将價錢訂到了兩百文。
除卻成本,每盒能賺個百文,對比一下自己之前賣的松餅,每個只七文的利潤來說,這踏春的糕點着實可讓她小小的暴富那麽一把。
可沈明芷暫且未存那麽宏遠的目标,謹慎小心的裝了八個盒,規整擺好,僅僅展開了一個盒子讓過往的貴子們瞧瞧眼緣。
将前月裏釀制的蜜漬梅花搬出來,分裝好幾瓶,上用絲潤絹布系紮成花結出售,剩下的便放在罐子裏零賣,沖泡開來的時候,梅子遇熱悠悠然綻放,打着圈的落在盞底,似是袅袅娜娜的美人翩翩起舞。
喝慣了清淺苦澀的茶飲,乍一嘗到帶着蜜漬的臘梅飲子該是何等新奇——沈明芷都在心中暗暗期待貴子們的模樣。
其餘還是那些,黑糖與焦糖的乳茶各帶了兩壺,煨在暖墊裏,除卻蜜梅飲子每盞十三文,這些還是十文錢一盞,童叟無欺價格公道。
那邊那幾位公子不只是瞧見了糕還是瞧見了人,竟就那麽直愣愣的望着這邊,顧如一順着他們的目光瞧來——
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沈明芷身着一襲石榴色的千褶裙,嫣然含笑間可與春桃争色。
若自己是個男子,定要為這等美人折腰。不,別說折腰,折哪都行。
全然不知顧如一的內心活動,沈明芷擡眸去看那來問花糕的小姐——
一襲明藍錦衫子的少女笑靥如花,旁邊的丫鬟擰着眉毛,做怒目金剛之相。
這不是那日潘樓街上追着元家公子哥的小姐,和她那舌嘴似刀的丫鬟嗎?
“娘子家的糕皮子好生漂亮,這粉的可是用石榴調的?”
春日裏石榴可還未結果,沈明芷淡淡的笑,絲毫未受那丫鬟半分眼色:“回小姐,是前幾日新上的莺桃,某瞧着紅的很,碾成汁子調進面團裏,還算入眼——”
“那這水綠的呢?”
“綠豆。”
“櫻草紫的?”
“紫薯。”
還要再問,遠遠來了一水的貴女,喚她的名兒——
“蘭若——”
“若兒——”
沈明芷心下明了,原來這小姐,為當今尊貴無雙的蘭家侯國公女兒蘭若,擺了這麽些日子的攤,若是那些郎君公子談起京中貴女,蘭若便是那總要提到的妙人。
“勞煩女郎給我們上兩盒花糕,再來幾盞飲子——”
忙不疊揮着絹扇迎上前去,蘭若對着身旁的丫鬟說到:“茶兒,先給點上。”
走了三步那人翻了兩個白眼,沈明芷權當看不見,跟誰過不去,都不能跟錢過不去。
顧如一站在沈明芷身邊,悄悄地說:“怕是有什麽眼疾。”
沈明芷忍了笑:“莫要胡說。”
“有什麽花樣兒的飲子啊?”倨傲的,擡着下巴。
“乳茶有黑糖的,焦糖的,新添了蜜梅飲子,可要哪種?”
那丫頭瞧着自家小姐已經和小姊妹坐在了絹布上談笑開來,數了數人頭,道:“那便每樣各來兩盞,花糕來上兩盒。”
如一立馬去斟好,放在紅木盤案上仔細漏灑,這邊的沈明芷将花糕上的盒子取下,正要去送。
“怕是中看不中吃——”
沈明芷忙着去端糕點,根本沒聽見她嘟囔了句什麽。
蘭若這邊幾個貴家小姐已是笑開了,說着新買的脂粉,說着新塗的指甲,說着制衣紡新上的名貴料子......
“掌櫃的!古人言那啥多作怪,還真沒錯。”
顧如一說的聲兒不小,可還傳不到蘭若那邊,沈明芷眉毛一挑,只見那小丫鬟臉色漲的通紅。
“本來就是——在街上賣賣軟餅還不行,偏到這種地界兒賣什麽糕,”眼裏似是能飛出刀來,那丫鬟幽幽地說,“還不是想仗着幾分顏色勾引個公子?”
心下頓時明白過來,顧如一粗聲粗氣的冷笑一聲,往日和碼頭上的漢子混熟了,難免話語腔調能模仿幾分。
“多大的屁需要您親自來放?”顧如一裝作驚詫的模樣,“可着汴京去瞧,還有比我家掌櫃更标志的?”
沈明芷噗的一聲笑出來,往旁邊一瞥也瞧見那邊的幾位公子,暗道一聲美女無語,似是誠懇萬分——
“以己度人最為致命。”
小夥計和掌櫃的二人皆是高挑,齊齊站在那丫鬟面前得從上往下瞧,越發顯得從容。
那名叫茶兒的丫鬟臉憋成醬紅色,似是要把嘴唇咬破,看着便要往前面找沈明芷理論。
大手一攬,将她阻隔在一邊,顧如一露出個笑,“我瞧妹妹胭脂不夠紅,要不來個巴掌補補妝?”
看了半晌的幾位公子可算是來了這邊,為首的公子身着一襲淡綠色的錦衫,一雙折扇展在胸前徐徐的搖,那丫鬟餘光瞟見,忙不疊地收斂神色見禮:“齊公子安好——”
做一做表面功夫也好,人家好幾位公子,怎的就道一人的安?
顧如一不屑,往後仰着貼近沈明芷的耳邊:“那叫什麽之心?”
沈明芷心領神會,與她對視一笑,“司馬昭之心——”
小丫鬟與那齊家公子寒暄兩句,便羞怯地跑回自家小姐身邊侍候,沈明芷耳根子清淨下來,轉臉眼便彎成了月牙兒。
“幾位公子可要點什麽?”
俱是點了盒糕,沈明芷又問要何飲子,又讓她自己看着來上,顧如一瞧瞧這個公子,看看那個郎君,差點笑出聲來,調笑道——
“那叫什麽之意不在酒?”
沈明芷沒反應過來,便接過茬來:“醉翁之意不在酒。”
顧如一笑着去倒飲子,幾個公子想也是聽得清清楚楚,沈明芷反應過來卻也來不及了,只能促狹地笑笑,“一會給各位郎君端過去,入座吧。”
桃花潇潇,蝶舞枝頭,寧河一片晴光潋滟,波紋重游跌宕,可堪春日美景。
“世人皆說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彼時無可考究,某只道前人為附庸風雅所做的詩詞罷了,如今嘗到娘子此處的蜜梅飲子,清甜淡雅,又見梅花徐徐,才知自己不過是見識短淺罷了!”
那齊家公子甚為捧場,滔滔不絕地誇獎起來那飲梅飲。
“一盒糕,嘗到了紅豆、棗泥、蓮蓉、莺桃......娘子有心了。”
蘭家小姐倒是個明朗的,剛才合着夥回怼了人家婢子,沈明芷不好意思地笑笑,道:“郎君小姐們喜歡便好。”
低估了汴京貴子的消費力,八盒糕不待個把時辰便已售賣一空,錢盒裏沉甸甸的,已然是賺了兩三千文外加碎銀無數,美的沈明芷都要冒泡,可還不算完,一個轉身去捏豆面糕了——
糯米蒸得團子早早的晾在竹篦上,半透明的模樣,裏面加了些細砂糖,雖不太甜卻別有一番滋味,與前朝的豆糕、金糕卷想必自是清淡便宜,與松糕、馬蹄糕想比,又多了一分爽口精巧。
将白糖粉混着豆面攪拌均勻,揪一個湯圓大的笄子捏扁,軟糯糯的滾上那麽一遭放進小盤裏,六枚一份,定價三十文,現做現賣還賺個新鮮。
顧如一眼巴巴地望着,沈明芷将手中的糯米團子捏成個花餅,送進了她嘴裏。
糯叽叽的豆粉糕甜度适中,似是入口即化,清新淡雅頗有一股子豆粉的甜香氣。
“好吃!娘子做什麽都好吃!”
直到日暮西山,顧如一推着小車虎虎生風地打道回家,後面跟着輕松悠閑的沈明芷,見四下無人,她迎着夕陽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今日娘子可還要去潘樓街上做餅?”
銀袋子嘩啦嘩啦響動,沈明芷潇灑的展眉:“罷了,今日帶你和栾樹下館子去!”
哎?這可不是為了口舌之快——
照着這個趨勢發展下去,不出幾日,攢下的銀錢便足夠她在京中買個小鋪面了!
這是為了調研,事業!
于是這日熱鬧四起的潘樓街上,那深陷桃色緋聞的官大人為了自家小兒去買松餅,來回冷着臉走了兩遭都沒等到開張。
又有傳聞四起——
“插翅而飛不知所蹤,妙齡娘子為哪般?”
“太傅大人癡心望斷三秋水,只想再見一面。”
☆、郎大人病了
紅磚碧瓦,郎府內的海棠日漸盛放,一簇擁着一簇好看的緊。
郎家的小公子好不容易下學,丢下書童,兩步并作一步往郎钰的卧房跑,經過廊下時衣裙卷起微風,驚落棠花簌簌。
遠遠地,等候已久的嬷嬷丫頭便聽見這噠噠的腳步聲,起身準備迎上去。
待到那粉雕玉琢的糯米團子跑到郎钰的內苑,一瞧面前這幾個人,便知道自己今天又要見不到父親了。
果不其然,丫鬟婆子吐沫橫飛說要領他出門逛逛,春日大好雲雲,萬裏晴空雲雲......
冠冕堂皇,說辭頗多。
可郎昭自己知道,是因為父親病了——
沿牆邊紅漆上整面的雕花窗柩正敞開半扇,往窗內瞧去,那位在官場之上叱咤風雲的太傅大人只穿了件裏衣,正靜靜讀着手中的折子。
三千青絲披撒在肩上,一張俊朗清逸的臉似是比平日裏白了幾分,那比臘月離河水還要冷上些的眸此刻正滿含着不悅,生生在眉間擠出個川字。
捏着手中的文書嘎吱嘎吱作響,郎钰看過之後,臉色頹然變得潮紅,用力咳嗽了幾聲。
連着幾日不眠不休,為了給年輕的帝王滌清這虎狼環伺的朝局,郎钰舊病又犯了。
往年裏也總會有這麽幾天,或是壅遏不暢,或是清熱郁氣,總要折騰一番。
可是今年不同,咳的實在吓人了些,昨日半夜伺候在廊下的心腹便是親眼瞧他咳出一絲血光,登時吓得臉都綠了。
松安平彼時正院裏配藥,聽聞這位工作起來不要命的郎太傅竟然請了假,馬不停蹄地來敲他的府門。
名震四方的太醫,把上脈滔滔不絕了起來——
“太傅大人這是勞心傷神,痰熱郁肺。平日裏定是飲食不律,情志失調。”
說着,掏出自己随心攜帶的藥盒子:“這病別無他法,須得清熱肅肺,豁痰止咳,更要你自己愛惜自己的身子,把你那三餐不正,勞思過慮的毛病板一板。”
郎钰不置一詞。
“叫你家丁照着這方子去抓上半月的量,保準你有所好轉!”
郎钰偏頭看去——黃芩、山栀、知母、桑白皮連帶着各種叫不上來名的藥材填滿了整張紙。
不過是咳嗽而已。
他看着那張密密麻麻的藥方,臉崩的更緊。
還未等松安平細說,郎钰的貼身侍衛沈肆風風火火跑到房裏站定,眼色臉色都不對勁,支支吾吾道:“主子,那位來了,正在前廳等您呢......您看......”
“哪位啊?”松安平喋喋不休:“誰在等你?”
忍住将面前這人大棒子打出去的沖動,郎钰披上一襲外袍起身走去前廳,臨了交代沈肆,送着松安平在後門出去,記得讓他別那麽呱噪。
經過廊下,海棠花香正濃,郎钰還未來得及束發。
“太傅大人安。”禦史臺大人那位大人未穿官服,行端正的禮。
郎钰擺擺手,擡眼去看那坐在堂內的少年——
“老師身子可有大礙?”美髯鳳目,雙眸似譚,那人身上還染着淡淡的龍涎香。
“老毛病了,”郎钰站定,一絲不茍的行禮:“謝陛下關懷。”
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更何況三寶殿的主人此時正在病中。皇帝親臨,确實帶來了個十分特別的消息——
早在十幾年前便癡如幼童的太皇太後,竟然在病榻之上清醒了神志,恢複神智的太皇太後垂淚黯然,嘆時光如白駒過隙,自己竟然糊塗的過活了這許久。
可能深感大限将至,此次清醒并非巧合,太皇太後最後握着孫兒的手,祈願想再看一次芙蕖盛開。
可陽春三月,哪裏去尋荷花?
思來想去別無他法,只能登門來請教從小跟到大,無所不能的老師。
聽聞,郎钰斂下眉目,縱是自己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終究是個凡人,讓世間萬物随他心念往生往滅,自是天方夜譚。
不忍那少年一腔赤子孝心被他澆滅,郎钰端身:“陛下莫急,臣來想想辦法。”
這邊有人不展寒眉,那廂有人春風得意。
幾日流光匆匆而逝,踏春之行尤為順利——玉津園中的“芷記”名聲大噪。
有苗頭成為一時風尚,各路的貴子嬌女見了面都要寒暄一二,而這些寒暄客套之中,不免提及那在玉津園中嘗到的八色糕點,迎面一個芷字,清朗俊逸極為雅致,若是趕巧對方也嘗過,便會相邀下次同去。
沈明芷樂不思蜀,每天清早準備蒸糕,又加了零賣的環節,銷量便似坐上了寶馬長得飛快。可每日都要來回奔波,做的糕不夠也沒法再回去準備,很是壓制她的積極性。
玉津園的園主子是一對老夫妻,素來和善,因着沈明芷的糕攤得了許多游人,便來觀摩道謝,沈明芷正想着怎麽在這周圍找個能落腳的地方,怎麽能錯過這次機會?
借了話頭,沈明芷提到,可以嘗試兩家家共同合作推出玉津園“周邊”。
比如,以桃花為中心推出時令的糕點和飲品,兩夫妻提供桃花和場地,她這邊管做管賣,利潤七三分,沈明芷七,夫妻倆三。
園主子當然知道她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