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每日能賺不少,左不過就是小半旬的功夫,桃花和場地,都是閑着無用的,眼下竟然還能掙錢,沒猶豫就應下了。
拾掇出來寧河邊的一處矮房,沈明芷瞧了瞧,那地方正對着金明池,後面便是租船畫舫的地界兒,無論漫步還是劃船游河,都錯不開這地方。
天時地利人和,沈明芷咂咂嘴——擺攤的日子終于到頭了。
做匾,紅松木的整一塊木便要一千多錢,沈明芷疼的心抽抽,還好那鐵木匠的夥計給她提議可做豎排,往後放一個支架還能移動,不怕她這矮房呆不長。
收拾整理、擦牆刮房、修補房頂等諸多瑣事,累的人高馬大的顧如一回到客棧後倒頭便睡。
矮房收拾出一間還算敞亮的廳堂,将後面做了廚房,鍋碗瓢盆粉蜜糖霜一應俱全。
沈明芷就在裏面敞開了創作,桃花酥、桃花糕、蜜漬桃花以及桃花酒,都必不可少。
還有頗得貴女們喜愛的松仁桃花羹,攙着桃花酒做成的酒釀桃花圓子,伴着醪糟一起放進口中,不足以吃醉卻也滿口生香,是她們的第二愛。
做了些小食——
紅棗和桂圓幹念成細粉,加入紅豆泥後放進面裏,用蜂蜜和煮過桃花的水一同揉搓成面團,指頭肚一個大捏成方形,大火蒸上二十分鐘後,一道養顏滋補的小零食——玉玲糕,便出鍋了。
補氣血,複元氣,不似補品難以入口,反倒帶着紅棗桂圓的甜氣。
将這調養氣血的配方說的頭頭是道,沈明芷熱情地招呼客人嘗鮮,第一天亮相便收獲了諸多好評。
沈明芷花樣兒多,品類也不固定,多是随緣,興許前一天新出的糕點飲子,第二天卻不再賣了,而也許過個一二天,又嘗到了風味更佳的桃食,便把之前忘得一幹二淨。
所以經常會有高門大戶的貴人專門差人來問,今日上了何種新花樣兒,前幾日吃的順口的糕點飲子還做不做。
聰明如沈明芷,搞了一個客戶調查。
凡是每日來買的客人,皆可在過往推出的品類裏選出個最喜歡的,投票數最多的,第二日便再上一次,買得越多,投的票可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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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招着實生了效果,為了第二日還能嘗到喜歡的糕餅,那些揮金如土的郎君小姐偶爾會買上許多,即便拿回家送人也要多來幾票。
久而久之,帶着芷記大字的各類桃食,竟成了京中有頭有臉的人家兒裏不斷的小食。
這日風和日麗,芷記裏來了小客人——
便是那興致不高的糯米團子,郎昭是也。
身邊跟着四五個丫鬟婆子,可能是那日冬夜郎昭突然走丢的情形太吓人,牽着手的,緊跟着的,幾人将那孩子團團圍住,生怕有個閃失。
“郎小公子?”
沈明芷聲音清脆,笑意濃濃。
耳熟,郎昭擡眼來看,竟還認得:“松餅女郎!”
丫鬟婆子也都相繼認出她來,轉着圈的羨慕她,如今也不用去那小攤面上營生了,多了間矮房做鋪子,不負苦心,以後定能闖出一番事業來。
沈明芷一一笑着應答,卻發覺那小團子悶悶的,似是不高興,讓顧如一帶着那幾位吃點醪糟的功夫,她坐在對面小心地問發生了何事。
不是府裏的人,也不會掬着他出來逛園子,更不會将他當成小傻瓜,郎昭委屈地說了實話。
“原來是太傅大人患了咳疾——”沈明芷沉思:“可看過郎中了?”
“看過的,”郎昭苦着小臉兒,眼角都耷拉着:“可也沒見好轉......”
太傅大人的病不好,團子就見不到父親,見不到父親,團子就傷心難過。
沈明芷沉默,忽而,似是想到什麽,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笑了出來。
“我有辦法!”
翻箱倒櫃,在那一堆瓶瓶盞盞裏找出個陶瓦罐,将上面的紅布塞拽出來放在眼跟前看進去。
“果然還有不少,這些天賣桃花賣的緊,竟忘了這半罐子蜜漬梅花!”
沈明芷笑着招呼如一去拿個物件來盛——
“梅花本就是鎮咳、祛痰、解熱的好物,只是春日裏無處去尋,小公子拿着這東西去尋父親,太傅大人一定會知道你想他念他......”
“那父親就會召見我了!”
水潤潤的大眼這才發出光彩,笑出兩排潔白的小牙,粉雕玉琢的小臉霎時讓人想捏。
沈明芷心裏默默感嘆,冷臉沉郁的太傅大人,為何生出的兒子如此可愛!
送走了郎家主仆,沈明芷倚在門框上兀自欣慰,糯米團子終于得償所願能和太傅大人相見了,自己也算回報了那人一些情分。
可日暮西山,沈明芷和顧如一走在回客棧的路上,突然被一方小轎攔下前路,前面的沈肆翻身下馬端身站定在二人跟前,對着沈明芷說的十分客氣——
“太傅大人邀沈女郎過府一敘,特派我等前來迎接。”
☆、過府一敘
轉折發生在一個時辰以前。
郎昭如願見到了面色蒼白的父親,不敢吵鬧,只讓嬷嬷趕緊去沖盞飲子過來。
盞子裏嬌豔欲滴的梅花徐徐展開,好似還是剛採下來的模樣,晃悠着沉入杯底發出陣陣幽香。
郎钰瞧着,忽然輕挑了半邊眉毛——
臘月寒梅,可如今偏偏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開了,這分明也是不對時令的吧。
“昭兒,這東西你何處尋來的?”
稚聲郎朗,歡欣雀躍:“父親可還記得那位做松餅的娘子?”
郎钰冷臉,“不記得了。”
沈肆冷不丁被嗆得咳嗽一聲,不是前幾天還在人家攤子前晃悠了兩遍嗎?怎麽忽然就不記得了?
郎钰擡眼,“沈肆你可還記得?”
抓耳撓腮,這該說記得還是不記得?
“大人貴人多忘事,小的好像還有點印象!但......但也是不深了!”說的謙卑,主子的心猜也猜不透。
“那便好好回憶回憶,将人接到府中,我有話要問。”
郎钰順着盞沿喝下一口,蜂蜜的氣息圍繞着梅花的香氣徐徐而來,溫熱熨帖,将咳得幹痛的喉嚨浸潤,這段時間以來難得的舒服。
遣了沈肆去接沈明芷,送了郎昭去習字帖,太傅大人在桌子底下掏出一盅湯藥,沒事人一樣優哉游哉的走到院子裏,對準一棵海棠根便潑了出去。
可憐那海棠被澆的一片黃褐,轉眼和樹根融成一色,不仔細分辨,根本看不出端倪。
回房,将藥盅放在桌上,他不在時便有人來收,毫不費心。
這邊的沈明芷也硬着頭皮上了轎子,因為他家大人只說了沈女郎,所以顧如一不得跟随。
第一次坐轎子,沈明芷卻沒什麽喜悅的感覺,心裏一直繃着根弦——
是不是那蜜梅放壞了,傷了太傅大人的脾胃?
不應該啊,才腌了兩個月,按理說應該是正好喝的時候。
那會不會是因為太傅大人知道她拿着他的字,堂而皇之地做了招牌生氣了?
也不會啊,這過去的時間也太久了,怎麽才想起來找她呢?
就這麽左想想,又想想,夕陽西下之間紅霞萬裏,鴉雀都振翅而飛歸巢去了,沈明芷終于到了郎家府邸的大門口。
郎家院內人丁稀少,諾大個院子只遣幾個小厮打點,以房屋的布局來講,一看便是有京中名匠精心修整的模樣——院內奇花異草數不勝數,正值春日有的徐徐綻放,想是四季應景種植,順時而生才能徐徐交疊,無論何時都能有賞花的條件。
走近內苑,貼着紅廊清一色的雕花窗柩,其間假山林立海棠芬芳,沈明芷感覺自己就像那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什麽都看着新奇。
只是除了沈肆和她的腳步聲簌簌,這宅子實在是過分的安靜了。
“沈女郎莫怪,大人不喜吵鬧,府內除了必要的家丁和侍婢,一個閑人都沒有,所以安靜些。”沈肆聲粗而廣,卻也耐心。
沈明芷點頭,只是感覺那般冷清沉郁的人,竟然能在院子裏養那麽多花草,雖說是管家婆子照料的緣故,但想來主人也是費了心的。
坐在東內苑的堂中,沈明芷偏頭便能看見院子裏的海棠花,抿了一口桌上剛剛端上來的梅飲卷在舌尖細細品味,香氣馥郁而入口清甜,實在無任何不好的地方,這才定下心來,站在牆沿邊賞院落景色。
什麽時候才能在這寸土寸金的汴京城內有一方自己的宅院啊,種花栽樹,興許還能養個貍奴。
賞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沒等來太傅大人的身影,沈明芷忽而看見樹枝上爬過一行螞蟻,彎彎繞繞的往根下面走去,定睛仔細去看,怎麽那棵海棠樹下一片烏褐?
“瞧什麽呢如此出神?”
冷不丁的,吓得沈明芷一顫。
轉眸望過去,郎钰身着一襲月牙白的錦衣瀾衫站在門口。
千玉金絲冠挽起三千墨發,飛揚的眉,挺直的鼻,只那張臉上沒有常人的血色,潤白如玉,看在沈明芷眼中多了份難得的柔和。
“想大人因何喚來民女。”斂眉行禮,沈明芷的心不知為何咚咚的跳起來。
“有件棘手的事,想問問女郎有沒有什麽辦法。”
前因後果一一說清,沈明芷自從聽見太皇太後四個大字就眉毛跳得厲害,這可是皇上的親奶奶,不管這事兒是什麽,但凡出了差錯都是要腦袋搬家的吧。
“所以大人是想讓民女在三月開出一朵荷花?”
沈明芷的心悠悠到了肚子裏,腦子裏只剩四個大字,不可能的。
“想來女郎做的蜜梅飲子可讓本官三月賞梅,或許也有法子來試試這荷花。”
“那梅花是冬月的時候存下的,可這荷花......大人可有存制?”
“并無。”
“若是如此,那釀制蜜梅的法子便行不通。”
郎钰沉默,剛想說些什麽,忽然嗓子一癢咳嗽起來,直到面色潮紅手中突然被遞了一杯溫水,順嘴飲了幾口才将那火氣壓下來,沈明芷便站在身邊等着他把杯子還過來。
身上還染着桃花枝子的香氣,入眼皆是那許久未見的素色衫子,僅在衣袖上繡了幾支玉蘭,精細而質樸。
“大人不必急躁,腌制的法子行不通,一定會有其他的方法,待民女回去鑽研一二,許還能幫上點忙。”
沈肆看見郎钰咳嗽,以為是主子又止不住了,急忙去接過了他手中的杯子。
郎钰皺眉擡眼看他,沈肆不知為何,半晌才反應過來,這待了許久外面天都快黑了,主子的意思應該是——送客?
“那便勞煩沈女郎了,大人今日身體不适,恐怕不能多談。”沈肆轉身就要送着沈明芷出門。
“慢着——”
沈明芷剛定下來的心又彪了上去,轉過頭來,也顧不得周全禮數,直直望向郎钰的眼。
太傅大人微微側過了頭,挑着眉尖:“潘樓街上的攤面不做了?”
沈明芷以為自己聽錯了,“大人說什麽?”
“大人問女郎為何不去潘樓街了!為何次次都碰不到面!為何——”沈肆怕主子說多了話又咳,幫着解釋,卻被迎面飛來兩記眼刀,倒黴催的,怎麽說什麽都錯呢?立時閉了嘴。
沈明芷着實沒想到郎钰會知道她不在潘樓街上做生意了,想也知道肯定是為了郎家小公子的口腹之欲後來又去找過,這種被食客記在心裏的感覺,還着實不錯!
“若是小公子想吃松餅糕點,民女現在玉津園做糕鋪生意,大人盡可帶着他來。”
沈明芷回眸莞爾一笑,背後紅霞萬裏,雲月髻上的釵環叮當碰撞,仿若夏日碎冰激蕩瓷盞之聲。
所見雲湧,霞飛,美人笑靥如花。
郎钰點頭,應聲說好。
又是沈肆将沈明芷送出門去,同樣的海棠落花潇潇,同樣的紅廊長榭,二人走得不徐不疾。
待到拐角處,沈明芷悄悄地回頭,卻見那月牙白色的身影行至園內,除卻平日的端身如松,病中的他好似有些懶倦,放松地站在簌簌落花的海棠樹下向上望去——
悠揚清脆的一聲哨音,那樹上鳥雀跟着他歡叫起來。
那畫面柔和,清冷而又孤單。
沈明芷忽覺沈肆也許說的不對,太傅大人其實沒那麽喜歡安靜。
回去後的沈明芷直至夜半時分還未着眠,滿腦子都是如何在三月開出一支荷花。
去做荷花酥,未免太膚淺,去做荷花茶,好似也不對,腦子裏昏昏沉沉的,理不出章法。
這還是平日裏沾枕頭就着的沈明芷嗎?
于是,第二天沈明芷眼下烏青一片,看的顧如一原地呆住。
秉承着抓住最後一點花期的原則,沈明芷還是未有半點怠慢,前一日精心琢磨出的菜單不能不做——
桃花茶酪,便是用新鮮的牛乳将紅茶煮至沸騰,加入芡粉和砂糖再次起火煮沸,将之過濾後放于白盞子裏靜置冷卻,冷卻後的茶酪頗似後世的布丁,晃而不破,入口即化且香濃嫩滑。
最後點上粉亮亮的桃花蜜槳,吃上一口滿滿的桃花香。
玉津園中有風來,卷落枝頭殘存的桃花,沈明芷斜斜的倚着門框,眼瞅着天邊就要下起雨來。
今日的客人多是來專門吃點小食的,所以店內的生意還算說得過去,顧如一瞧着她的臉色實在不好,便往她手裏塞了一盒五香瓜子,自己來看着店叫她去檐下歇一歇。
瓜子飽滿清香,又脆又甜,沈明芷一個接着一個,實在很難停下來。
晚上也歇了,顧如一跑去炒了兩個小菜,許是跟沈明芷在一塊時間久了,看的也多,顧如一着實覺得自己做飯的水平提升了不少。
那道筍炒肉片鮮嫩可口,顧如一特地用了筍尖,盛在盤子裏的時候熱氣騰騰,還留着鮮筍的香氣,上面淋着紅褐色的醬汁。肉改刀切片,一片上肥瘦相間,多汁而香味醇厚。
沈明芷只吃了一口便驚喜的誇贊起來,連同着那檔子找不着方法的難題也一同抛之腦後。
還有一道極為下飯的炒合菜,熱油蒜瓣爆香,韭黃切成段與雞蛋、豆皮、蘿蔔大火翻炒,加入辛辣的麻椒食醋,盛在白瓷盤裏五顏六色的。
夾起一筷子放在嘴裏,開胃又爽口!
沈明芷一整天的沒食欲,突然就被喚醒了味覺,扒了一整碗飯還意猶未盡。
那邊的顧如一看她如此捧場,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合菜裏本應該放些白菜絲的,可我那時候給碼頭扛包天天吃白菜豆腐,吃膩了,所以就沒放,掌櫃的吃的可還順口?”
“順口順口,”沈明芷擦擦嘴,将碗筷放好:“老人家常說百菜不如白菜,過兩天咱們将這鋪子打點好,回客棧你掌櫃的給你好好露一手!”
“做白菜嗎?”顧如一扒飯。
“沒錯!”沈明芷瞧着她沒提起什麽興趣,眉眼含笑滔滔不絕開來:
“這可是一道名吃!名兒就叫開水白菜,先得用上好的肉吊出極品的清湯來,再将那白菜雕出花苞形狀,這時候還含着,等到清湯将其徐徐澆頂,那白菜就像徐徐綻放的荷.....花兒?”
一瞬間的愣神,沈明芷突然眉頭一皺,問對面正在扒飯的顧如一——
“我剛說什麽?”
未停下手中的筷子,顧如一道:“那白菜就像徐徐綻放的......荷花?”
“那白菜就像徐徐綻放的荷花!”
沈明芷拍案而起,一雙眼睛亮的吓人。
☆、郎家的婆子
開水白菜,着其要素便只兩樣。
清澈如水的高湯加上根正而飽滿的白菜。
聽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十分講究,其中卻蘊含着泱泱中華的飲食風尚。
說起來,沈明芷也只吃過一次,畢竟這道國菜價值不菲且要挑場合,并不算大衆。
那是在長輩的生日宴上,原為一年之中家人親朋最為齊全的時候,叔叔嬸嬸齊聚一堂,圍着長輩話話一年的家常與欣喜。
而如今,那些日子仿若已經是做夢一般。
回神,斂下眉目準備好筆墨紙硯,于其上書寫配方,沈明芷一筆一劃耐心而細致,顧如一手裏拿着碗在她房前斜椅門框。
手指白而修長,指骨分明,瞧來一片光膩,而她素衣窄衫輕紗飄搖,美的像畫一般。
夜已深了,燭火飄搖之間沈明芷擡眸看她,淡淡笑道:“等明日,你替我将這配方送到郎家,咱們也該打道回府了。”
是了,“芷記”名聲漸遠的同時,玉津園裏桃花已過了盛期,該做的配方花樣兒,沈明芷自問已經做了最好,眼下銀錢也賺了不少,想來可以在汴京城內尋個小鋪面。
過了這日,沈明芷打算親自去找園子的主人家,将利潤賬簿一一說明清楚,該交接的交了,該收了的收了。
短短半旬花期,沈明芷忙的腳不沾地的桃食創作生涯,也算是要結束了。
顧如一瞧她臉上好似有些暗淡,端着碗筷緊走上前:“掌櫃的不必難過,以後咱們芷記會比如今做的還要好!”
沈明芷斂眉淺笑:“一定。”
“不過明天,”顧如一接着燈火巴望了兩眼沈明芷正在書寫的紙面,語重心長道:“還是一同去趟郎家吧。”
沒想到,如此貌美的掌櫃,寫出的字跡竟彪悍至此,當真是人無完人!
沈明芷輕挑着眉,瞧着出于自己筆下的災難現場,确有些為難要看的人。
夜已臨深,她坐在小院裏擡頭看滿山遍野的星星,桃花林裏唯餘陣陣殘香,染了沈明芷的眉發,因着想起家人,又得看桃花落盡,卻顯孤單。
她就靜靜站在花樹下往上瞧,一身素色的衫子将要融進淡淡的夜幕之中。
是誰,也如這般模樣懶懶地站在花下,沈明芷猶記那雙眼睛孤單而清冷。
這日回客棧的時候,沈明芷帶着顧如一拐了條街去了潘樓街,其上上人聲鼎沸,還若往日繁華。
沈明芷從錢袋裏掏出兩錢銀子放在顧如一掌心,叫她自己去看着買點好吃,而自己則在街上慢悠悠的逛,這段時間着實辛苦,沈明芷已有半旬沒好好地散過步。
夜已深,潘樓街上人還是摩肩接踵,二人再遇見的時候,顧如一手裏提着半斤焦雞,沈明芷手裏提着一斤香梨半斤馬蹄。
客棧的林娘子已經睡下了,沈明芷和顧如一坐在廳內,賞景吃雞。
焦雞,茴香與蔥姜蒜煮至半熟,老道的廚子會拿香油燒灼進色,後下原湯大火熬煮,最後用烈酒姜片收鍋,為的是将雞肉中殘存的腥味去幹淨。
油燒七成熱過鍋烹炸片刻,再把原汁中的各種佐料一一挑盡,淋上鹵汁。
一道小吃便這麽誕生在食客的手中。
色澤金黃,而皮面酥脆爽口,沈明芷拿在一塊嘗盡嘴裏,鹹香适宜,汁多味美。
頗有後世風靡食街的炸雞風味。
人總是貪心,吃着這麽好吃的焦雞,沈明芷卻暗暗思念起前世的可樂。若是能再喝一口,便是怎樣都知足了。
有春吹來,沈明芷側過頭去看顧如一,笑着挽起手帕給她擦嘴角邊的醬汁。
翌日起了個大早,沈明芷叫顧如一帶着賬本子去和玉津園的老板交接,自己則又下了次廚房。
馬蹄雪梨紅棗湯是也,潤肺止咳是再好不過的。
将圓滾滾的雪梨去皮洗淨,用匙子将裏面的梨核和多餘的果肉一勺一勺挖出來,只留一指寬的白肉。
在裏面加入昨日街上買的馬蹄果和紅棗,一盅蜜水,放于屜上整它半個時辰。
蒸好的梨子看上去呈半透明,軟軟的還十分光亮,用匙子點一點,晃動的水漂出來那麽一星點放在口中,馬蹄的香氣加上梨子的清甜,合而清爽,十分熨帖。
沈明芷做好了,卻在心下思忖了一會兒。
自己會不會太唐突了?
心一橫,都做好了,哪有不送的道理,放在紅梨木的镂花食盒裏挽在手上便出了門。
昨日下了雨,道旁柳枝搖曳,還落下陣陣細絲,沈明芷自龍津門直奔舊宋門那邊走,再拐兩條街便可以到禦街上,郎府便坐落在東邊,臨着太學府和國子監。
開門的小厮瞧出來她是昨日來過的女郎,便應聲讓她等在廊下,差人去通報了。
“女郎請——”沈肆濃眉大眼,身着襲玄棉衫,一路小跑前來迎她。
“女郎來的這樣早,想是還未用過早食?”沈肆擦擦嘴邊的胡餅渣。
“今日起得早,便用過了,”沈明芷瞥了一眼腕上的食盒:“可是某來的急,大人還在用膳?”
沈肆撇撇嘴,粗聲說:“大人這幾日忙個沒完,連帶朝食和晚食都省了,光是午間喝兩口淡粥對付一二。”
“還在病中便如此費心勞力,”沈明芷正色道:“大人身居高位,着實不易。”
“可是娘子家的那蜜梅飲子,大人每日都要遣人沖兩盞來,想是合口,”沈肆偏過頭去:“若還有餘,今日某便和娘子去買。”
“那日給小公子的已是全部,只能等來年臘梅再開了——”沈明芷将手中的食盒攥的發緊。
院內落花潇潇,沈肆讓沈明芷站在院裏稍等片刻,她對着空氣張了張嘴,還是沒勇氣能把這食盒遞過去。
難不成在這裏呆久了,連自己也變得如古人一般含蓄內斂了?
“女郎可是想出什麽方法了?”
書房內,郎钰端身坐在書案前,一雙眼睛幽幽地望向她的眉目。
“某家鄉有一道菜,用以清湯澆溉雕好的菜心,其模樣兒和芙蕖盛開有幾分相似,想來能幫上大人一些。”
福下身子,将袖中的配方恭敬遞上前,昨夜睡前特意新抄的。
叮咚聲響,潤白的細镯發出悅耳的聲,沈明芷腕間的已是淨白一片,再無那青紫斑駁的痕跡。
覺察出郎钰的指尖停留在她手心上一瞬即逝,涼絲絲的。
郎钰将那信紙徐徐展開。
半晌的寂靜,細可聞落針之聲,沈明芷悄悄擡眸去看面前的人。
正好對上那雙含笑的眼睛,郎钰的眉眼似是踱上了一層細細的光,他輕聲出口:“女郎的字,倒是別致。”
不知該不該鄭重其事說一聲謝大人誇獎,沈明芷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又覺不對,緊着搖搖頭,臉上飛過兩片煙霞。
“府內的廚子多是白丁,恐認不得這食譜,”郎钰将食譜放在一旁:“還請沈女郎親自做一道給本官開開眼——”
沈明芷斂下眉目,俯身見禮道一聲這是自然。
開水白菜,重中之重便是這瓢清湯。
講究個清透明亮、色澤醇香。
沈明芷在郎家的廚房倒還算得心應手,畢竟是太傅大人的廚房,雞鴨魚肉便是從自家地窖裏不會斷的,沈明芷大手一揮,拿出一只老母雞,斬了半只鴨子,又拜托沈肆去街上挑一只肥瘦相間的豬肘。
沈明芷想,興許是因為這時候豬肉并不是什麽雅物,由此,金貴無雙的太傅大人家裏連根豬毛都找不見。
“郎君看仔細了,跟肉鋪的夥計說要前肘,皮厚、筋多做出湯來才能有醇厚。”
沈明芷又說了幾味能用的佐料,濃眉大眼的沈肆一一應下,眉頭皺起川字紋,轉身跑得飛快,左右不過一炷香的功夫,沈肆提着一只豬肘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
乍一看過去,沈明芷還以為見了顧如一,這倆人還真是說不出哪裏像,可就是有那麽股子相似。
将老母雞和鴨子肘子一起斬成兩截,反複在水中沖洗直至不見血污,切蔥姜蒜,料酒少許,将這豐盛的肉塊一同丢進鍋裏起火熬煮。
俗話說的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湯底也是一樣的道理,得用小火慢炖,不然火大了,這湯就會變成奶白色,就像家裏炖的大骨頭湯,那做出來的便不能叫做開水白菜,得叫奶湯白菜了!
沈明芷拿着漏勺站在一旁,每過段時間,便要拿起鍋蓋撈出湯面上的肉沫,反反複複,一直到湯頭上清爽一片才算好。
郎府裏的廚娘是幾個有些年歲的嬷嬷,見沈明芷也熱情,因着還未到做午膳的時候,便帶着堅果瓜子找她來說話兒,從年歲問到婚嫁,一聽還未有親事,那穿着灩紅灩紅寬袍的一位婆子擠上前來,七嘴八舌的想着自家哪門親戚的小子好得不得了,趕着介紹。
什麽二十五歲高中了秀才,什麽人很老實就是年紀有些大了——
沈明芷左耳朵聽右耳朵冒,只在意手中的湯勺。
瞧她軟話不吃,那婆子竟坐在廊下的長凳上竟假模假樣的慈悲起來。
“這女人吶,就是二八年華還好嫁點,過了這個年紀就可着走下坡路吧——”拿一把瓜子急急地嗑,綠豆似的眼來回倪她:“男人可不一樣,越老啊越值錢呢!”
舀上一匙子湯,醇厚濃香,瞧着是淡淡的茶色,沈明芷眼皮都沒擡——
“那這郎君何若跟他老子爹過一輩子,倆人一塊坐在家裏坐等升值不就得了?”
轉身,對着那愣住的婆子淺笑,沈明芷輕輕歪了歪頭:“您說呢?”
☆、郎府的午食
“您說!這女郎是不是個厲害人兒?”
沈肆站在書房廊下,隔着一扇檀木屏風,濃眉大眼還帶着笑說的風生水起,那婆子是怎麽胡攪蠻纏的,這沈女郎是怎麽四兩撥千斤地打了人家的臉。
房內的郎钰放下折子,一襲月白的錦衫随風卷斜開來,撥弄衣角。
整日裏不是官場暗鬥便是彈劾朝臣,從九品芝麻官到朝廷一品大員,各類文書洋洋灑灑,一句話能拐着彎說成三張紙,着實令人心生厭煩,聽聞這樁廚房裏的閑話趣事——
着實還有幾分鮮活樂趣。
“哪個婆子?”
“幾個月前新來的粗使婆子,姓張!”
“沈氏做得如何?”郎钰将眼眸轉到門邊,竟有些失焦的渾濁,許是看的太久了。
“小的長這麽大沒見過這麽考究的湯頭!”沈肆說的繪聲繪色:“那女郎胳膊細的跟棍一樣,拿起刀來卻有十足的氣勢,您是沒見到,那雞!咣一下子,就剁成兩截!那肘子,三下五除二剔骨改刀......”
“給你三分顏色,你倒開起染坊來了?”郎钰的聲好了許多,已不像前幾日那般嘶啞沉郁。
“小的這不是以為您讓我跟着人家,就是為了知道這些嘛!”沈肆嘿嘿笑起來,不好意思的撓撓頭。
面前的檀木們嘩一聲被打開,郎钰幽幽地看着人高馬大的沈肆,幾不可聞的輕咳一聲。
沈肆忙不疊地跟在後面,走了片刻才發現,這竟是去廚房的方向。
“主子可是餓了?”沈肆喋喋不休:“這才對,您就得好好吃飯,陛下那次來特地吩咐小的,一定要讓您照顧好身體!您瞧殿下多關心大人吶,還有——”
“噤聲。”
“哦......”
走過內苑和廂房,郎府的庖廚正落在院子的西邊兒,剛走過奇石曲廊,便聞到了醇香濃郁的肉香。
那房上袅袅炊煙,香氣四溢竟引來只貍奴,正懶倦倦的卧在瓦上,露着滾圓的肚皮舔舐爪心。
郎钰一展寒眉,剛想走進院裏,那人倒是先他一步走出廚門來,雲月髻上素花搖曳,一張清露如珠的明眸散着淡淡的笑意,手中不知拿了個什麽玩意兒擺弄。
緊跟出來的還有下了早學的郎昭,臉頰上紅彤彤的,一雙大眼水潤潤的軟。
“小公子許是餓了來廚房找點糕點——”沈肆瞪着一雙濃眉大眼,說道。
郎钰目光中似是含着暈不開的墨,立時擡手,将将立起兩根手指,示意沈肆安靜。
再望去,那一大一小站在紅廊前,郎昭興奮地繞着沈明芷來回跳躍,“再來一次!再讓它飛一次!”
瞧沈明芷滿口答應,将折紙放在嘴邊煞有介事地吹了長長的一口氣,輕轉手腕便将之送出指尖。
無風起,無線牽,那張帶着墨跡的紙玩竟然悠悠飛向空中。
陽光傾斜照耀下,似是一尾稍縱即逝的飛鳥,伴随着糯米團子興奮地叫聲,它飛過柳梢,飛過瓊花,席卷一瞬明陽翩翩落下。
跑動着兩條蘿蔔腿去撿,咧着一張嘴露出兩顆潔白的虎牙,小娃娃鬓發之間亮津津的帶着些薄汗。
身後的沈明芷踮着腳尖輕聲的笑,風起,送來陣陣柔風,吹亂她額角細碎的發,那雙明眸仿若攜着滿城的春色光景。
素衣輕發,無名無利,憑着滿身的力氣才勉強混得個營生,這日子該是困苦無比的,怎麽如今他們二人的情境,好像郎钰才是那個被人生捆住手腳的可憐蟲。
誰也未曾看見寬大的衣袖下,一雙手指尖收緊。
風輕雲淡的面容下,一顆寒薄之心堪堪裂開絲縫隙,原來沈明芷眼中的溫柔暮霭,是他從未踏足的煙火人間。
這日午間,沈明芷跟丫鬟婆子一同在郎府吃午食,一道淡出鳥的清炒豆角,一道齁死個人的涼拌西芹,多日被養壞的舌頭徹底罷了工,沈明芷細細聽旁邊的丫頭抱怨,不知道府裏的大人今日是怎麽了,竟讓那張婆子做起午食來。
張婆子,便是今日被她說的啞口無言的那位。
也不怪能如此難吃,應是被她揶揄的心氣不順吧,可有話說話,糟踐東西乃是天下第一不可原諒可惡事。
繼而又轉念一想,難道她自己不吃嗎?
還真被她猜對了,沈明芷從大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