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子上望向屋裏,那張婆子自己翹着二兩腿正在小廚房吃的正歡,年輕的丫頭告訴她——

那是“不小心”給主子多做出來的,張婆子不想麻煩別人,自己就解決了。

說罷,丫頭将白眼翻到天上。

得,徹底不敢吃了,誰知道這張婆子有沒有在這飯菜裏加什麽東西。

她想着不過晚飯前就可回去,也不缺這一頓,剛放下筷子,那虎背熊腰的沈肆便帶着幾個男丁趕來廚房。

直愣愣的走到那小廚房,驚得張婆子差點将碗筷掀翻。

桌上擺着半只白斬雞,還有一碗糖醋裏脊,和外面大桌上那綠的發光的素菜想比,一看便知道不是下人的午食。

綠豆似的眼轉的飛快,婆子急忙辯解:“不是偷吃!這給大人做多了,小的瞧着可惜這才撥了些......”

“原來你就是今日的廚子,”沈肆從嘴皮子底下嗤出一聲笑,此地無銀三百兩,粗聲粗氣地呵斥:“大人說今日的午食忒不幹淨,叫你領了月錢立馬走人!”

婆子吓得跪下:“小的做事規矩仔細!不知是吃出了什麽竟惹得大人如此氣惱?”

大人只說了讓她走人,這理由本就是瞎編的,沈肆個實心木頭,竟被她冷不丁的問住了。

“哎?這菜裏怎麽有瓜子皮啊!”沈明芷對面的丫頭眼疾手快,真從碗裏挑出一片皮子。

沈明芷腦裏盤旋四個大字——多行不義必自斃。

那邊的沈肆猛回神:“你還有什麽話說!”

不管那張婆子鬼哭狼嚎,幾個壯丁拉扯着她的衣角将之趕出院子去。

吵嚷之間,沈肆輕步走了過來,立在沈明芷面前拱手見禮:“沈女郎,大人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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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上還炖着湯,照理說還有個把時辰,急不來的。

沈明芷以為太傅大人要問問進程,在心裏默默組織語言。

經過前堂的時候卻見一服紅緋衫子的官大人在裏面正襟危坐,一看見沈肆,立時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前來問好。

“前些日子的事兒——”

谄媚至極的笑,卑微到骨子裏的語氣,對着沈肆便是如此,若是見了太傅,該是何等模樣?

沈明芷一眼看過去便深深感嘆人生如戲,雞皮疙瘩起了滿身。

沈肆只禮貌對付了幾句,太傅大人卧病在床不便見客雲雲,好說歹說才算把人轟走,沈明芷靜靜站在後面,腿都麻了。

“女郎勿見怪,大人身兼數職,平日做事端正嚴格,這些人從中撈不到什麽好處,急了眼總要來說動說動。”

“病了也這般緊逼?”

“利字當頭罷了!”沈肆說話素來直接,不懂委婉,“還好咱們陛下喜歡大人,敬之愛之,不然大人這苦心孤詣,倒是沒指望了。”

沈明芷點頭。

東內苑的廳內,郎钰手中拿着一本書卷,細細地翻。

沈明芷斂眉行禮,沈肆退出院內。

“大人喚民女,可是要問菜式的進度?”沈明芷福下身子見禮,沒聽他張口,便兀自往下說:“湯還有個把時辰便好,因着還得用肉蓉清一清底,約莫申時足以做菜。”

郎钰這才将手中的書本子放下,淡淡地看向沈明芷的眼眸:“說完了?”

與他四目相對視線纏繞,沈明芷不自然地眨了眨眼,“說完了。”

“說完便吃些午食。”

郎钰指骨分明一雙手悠悠提起凳子上的食盒——

與她今早上帶出來的一樣,镂空雕花兒的梨紅木,一看就是被人擦了好幾遍,似是打了蠟。

“一位女郎送來的,說要給自己家的沈掌櫃。”郎钰張手又去拿書,瞧沈明芷的臉跟變戲法一樣,暮的紅起來,說:“怎麽,還要親自給你擺好才吃?”

“謝大人......”沈明芷忙不疊地回神,張手便要提食盒的手梁。

“去哪?”郎钰懶懶地歪頭,書本子卷成圈,将她手指按下:“就這麽一盒,還不被搶個精光?”

臉越發的紅,沈明芷将嘴巴抿成一條線,試探地問:“那——就在這兒吃?”

郎钰的臉色柔和,将書卷握在手心,站起身便轉到珠簾後面擺置棋子去了。

眼神跟着人家的衣角轉進珠簾後,沈明芷不再猶疑,急急去展開食盒——

是一碗清的不能再清的素面,上邊放着一枚圓滾滾的荷包蛋,沈明芷一筷子插在最底下翻出來,蝦皮和紅醬便湧上湯頭。

還冒着熱氣,燙過的蝦皮和紅醬傳出陣陣的香味,汁水濃郁,還略微有些燙手。

挑起一筷子放到嘴邊,小小的吹兩口涼氣,一股腦的送進口中,只讓沈明芷感嘆如一的手藝可真是不錯!面湯清透紅亮,盡然清淡鮮美而不寡淡。

一口跟着一口,直到這面将将見了底。

沈明芷吃得歡快,便沒了什麽包袱,起東西來也開始不似平時板正,須得一副不出錯的模樣兒,滿眼只看得見這碗光亮的細面。

珠簾後的一雙眼慢慢擡起來,只見她臉盤還是鼓的,眼睫低低垂的瞧着碗裏,顫動仿若振翅粉蝶,那撚着笑意的眼眸被湯面的白霧模糊成一片。

沒由的,讓人想起曾經見過的一只貍奴,雪白、滾圓的,吃起食來的時候胡須總是顫,滿意了就從喉嚨裏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幾不可聞的一聲淺笑,散沒在淡淡海棠花香的房內。

再回神,竟連棋子都忘了要置于何處。

☆、入長樂宮

酉時未半——

鎏金白玉壺澆下清澈純然的高湯,将盤內雕琢好的菜心澆的慢慢綻放,一片,兩片,直到全然如芙蕖一般展開花瓣......

沈明芷臉上雲淡風輕,實則腕子已微微發酸,俗話說的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工,為了這菜心能順利張開,她不知道這天在郎府雕了多少白菜花。

可能是天邊卷起了烏雲,已有暮色。

坐在桌前靜靜看着的郎钰微點了頭,沈明芷将白玉壺放在桌上,福身見禮。

“明日,我便上奏陛下,若是能得應允,或能安排女郎進宮親自給太皇太後獻禮。”郎钰低下頭,繼續擺弄棋盤上的棋子。

房內忽而寂靜,沈肆見狀,讓丫鬟引着沈明芷出府去,待到二人走遠,郎钰手上的玉子終于落下了棋盤。

“讓底下的人将官服準備好,”郎钰複爾看向棋本,“明日還要入內院,你帶着桌上的信送進長樂宮。”

沈肆撓撓頭,很是為難地問:“主子明日也要跟着沈女郎進內院?”

“不然呢?”幽幽地擡起眼,郎钰手中的棋子按在盤上,發出清脆的一聲,展眉反問:“讓她自己打着我的名去給主子為難?”

“可——”沈肆急的皺眉。

卻見珠簾後的人輕輕地搖頭,一雙指骨分明的手正攥着書卷往門外的方向擺,示意他無需多言。

縱然那虎背熊腰的侍從也不好再說什麽,只得按照他的吩咐去後院告訴伺候服裳的婢子。

剛出府門的沈明芷,才僅僅走了幾步就被後面的丫頭叫下,原來是忘了拿食盒兒,還是兩個,沈明芷這才想起來,自己出門提着的那籠馬蹄雪梨,最後還是要進了自家的口腹。

沒直接回客棧,沈明芷拐了個彎,順着國子監繞路去馬行街的菜店買點蔬果,空氣中有淡淡潮濕的味道,擡眼望去,一只小燕低低飛來,掠過身邊枝柳。

“要下雨了,”沈明芷去看天邊的烏雲,似浪頭樣傾瀉下來,不禁快走了幾步。

四月初,街上的菜店除卻常年的白菜豆腐,新一茬的莴苣和各類的菌子也上了架,老板倚在門框上正往外看這天,見沈明芷來熱情問好,可眼睛卻離不開那團吹不散的烏雲。

沈明芷一一應下,細看架上的菜品,挑了一個剛從土地挖出來的莴苣,又掐了把白菌菇,順眼看見嫩綠嫩綠一把頗棱,做菜做湯都可以,順手便都放在了籃子裏。

招呼菜店的老板稱錢來,沈明芷掏出荷包準備付錢。

“女郎可莫要閑逛了,”老板是個農佃,最是看得出老天爺的喜怒哀樂,“瞧着今天得落場大雨,還是盡早回家才好!”

兩指高的幾枚銅板端正放在人家手中,沈明芷淡淡笑:“這就回去了。”

挽着籃子剛走到龍津門,天邊閃過卷雷,轟隆一聲讓人心下一顫。

沈明芷的步子邁得快,快不過從空中砸下來的雨點。

豆大的雨點落在行人眼前的時候,已被拉扯成又斜又長的銀絲,啪的一聲砸在地上,猛地激起片雨花,沈明芷鼻尖倏的一涼,水漬蓬起來濺在臉頰。

顧不得那麽多,只得拎起裙角往前跑。

迎面駿馬聲疾行,車轎颠簸飛馳卻在她身邊放緩腳步,沈明芷擡眼去看——

錦緞覆面的馬車上清逸鋒利一個“郞”字,轎簾被人刷的一聲掀開,暮色沉沉之下那一雙清癯的手堪堪攬開紫簾——

鴉雀自禁城四開分散,耳邊相國寺的鐘鳴仿若震雷,轟天動地。

“宮中急诏,恐不能待明日了。”

一張玉色的臉在潮濕的空氣中更顯模糊,郎钰還穿着那一襲月牙白的錦衫,來往匆忙之間竟連官服都來不及換。

他的臉色似是更白了幾分,展開指尖,将手伸到她面前。

兩雙手交疊在一起,手指纏着手指。

沈明芷掌心微燙,似是一團溫順的火苗,灼熱了那人的心肺。

烈馬嘶鳴,沈肆于車前粗聲喝一聲:“架!”

閉塞的郎家紫轎內,沈明芷道聲禮後靜可聞呼吸心跳之聲——她攥着手裏的食盒,指尖上還留着涼涼的冷意,就這麽一直瞧着,不敢擡頭去看對面那人的眼。

馬車哐啷哐啷的行在街前,馬鞭聲四起,已過了盞茶的功夫。

扭捏個什麽勁兒?沈明芷真是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不就是做了蒸梨!

一聲輕咳,她擡頭,将手中的食盒伸了出去,“大人——”

來不及定下身子,馬車随着勒馬嘶鳴猛地停下,颠簸之中沈明芷被晃得往前一跌,倚在了那身月白的錦衫上,郎钰一雙手環起她的雙肩,低下眸來看。

沈明芷急忙起身,釵環叮叮當當糾纏在一起,撞得她心跳聲砰砰的動。

前頭似是有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前行的沈肆翻身下馬,皺起眉俨然一副精悍的銀甲侍從模樣兒。

“坐到我身旁來。”

還未等沈明芷掀開簾子去看看發生了何事,自己已經被那人拽到了身邊。

月白的衣衫窸窸窣窣,只看得見他腰間一枚潤色的白玉墜子,郎钰突然別過臉去咳起來——急忙用袖衫去遮,硬生生将臉色憋得有些血色,蹦出頸子上一星紅點。

沈肆在轎外拱手,細細禀報:“主子,是和縣的農戶,瞧這是要攔轎狀告縣主簿張前遠,貪贓枉法私加賦稅。”

“此子桀骜貪利,以為自己攀着高枝便無法無天——”壓住咳嗽,郎钰的嗓子終是緩和下來,“你且将人安置住,定要保護周全不可被人殘害,待我歸府再細細盤問。”

生弱而啞,只沈肆與沈明芷能聽得見,她悄悄掀起一角簾子瞧去街上。

暮色的官道上,青布白衫的苦主跪在前頭不住的磕頭,林林總總十幾個老弱病殘,風吹日曬的臉上凄苦無比,叫喊着,哭泣着,吵鬧成一片。

沈肆一聲令下,這些人似是被人掐住了嗓子,又驚又怕,忙不疊地咬住嘴唇躲開正路,被侍衛們帶到一旁。

可旁邊盡是擁着探頭巴腦的百姓,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瞧着這邊的境況,未知全況的人只看見郎家的侍從将這些人往旁邊趕,皆是擰了眉毛看着轎子這邊。

沈明芷聽見人堆裏有人小聲議論——

“和縣縣主和京中貴胄有親戚,自古官官相護!這些人分明就是找死罷了......”

“當年血洗幾條行街才換來的滔天富貴,太傅老爺怎會為了這麽點小事兒費心勞力......”

宮中急诏,妥善安置,歸後問責,他們一概不知,卻能把話說的如此寒人心,像一把刀子,就這麽直愣愣的插在旁人的心上。

沈明芷将轎簾放下,從鼻尖呼出一口氣,幾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馬車複爾疾行起來,将這些人的聲音甩在了身後,她不知該說什麽,只擡眼去看——滾圓的眼瞳仁分明,檀口珉成條線。

他一定也聽見了。

郎钰的臉色蒼白平靜,雙眸微合,靜靜地倚在身後的軟墊上小憩,似是覺察到她的目光,輕聲叮囑:“等下進了宮,無論看見什麽,聽見什麽,只要不關你的事,一概莫要管。”

馬車所行之處越發安靜,官道上自是早已沒了什麽車馬,将将一炷香的功夫,沈明芷身後跟着兩個郎府的丫頭,終于躍過郎钰的肩頭,看見那扇肅穆的紅門緩緩開啓。

太傅要先至長樂宮探訪太皇太後,再不能同路。

不知要去往往何處,行至前方被一嬷嬷引着,諾大宮殿中寂靜無比,沈明芷心下竟沒由的覺得慌張,下意識回頭去找那月色錦衫的人。

月色之下,郎钰端身如山間明松,站于宮門處就那麽靜靜望着她。

四目相對,視線相碰,身旁的丫頭提醒她快一些,事情不能耽誤分毫,沈明芷點頭應下,盡是跟在她身後。

皇城東起鳳仙門,西至雙笙千山麓,南起天門灣,北至萬松嶺,浩浩湯湯落在了汴京最端正的地界兒,宮人們三五成行規矩妥帖,裝扮嚴密而肅然。

其中金碧交輝,彩畫琉璃,盡如書中所寫——金釘珠漆門,白玉理石地,雕甍畫棟之中峻桷層榱,沈明芷跟着嬷嬷腳下生風,自也不能多看。

天邊噼裏啪啦的雨點子下起來,沈明芷與兩個丫頭也被嬷嬷引到了長月宮內苑後別的庖廚內,走的不是正道,窄長的走廊堪堪只得二人并肩,雨聲簌簌的,看勢頭也要收不住了。

引她而來的嬷嬷應是長月宮的老人,想必也跟着那位太皇太後走過不少年月,身上有一股子大院裏當家主母的氣派,矜貴又端雅。

丫鬟帶的肉湯被煨在鍋裏,沈明芷這邊刻着菜心,自是急的,手上雖不停卻也不像在郎府時那麽穩,花瓣子雕出來不是斜了就是斷了,臉上還端的雲淡風輕,心裏卻也亂了幾分。

有宮女來報,嬷嬷這才松了一口氣,又遣人去挑了幾顆白菜過來,眉眼緩和:“娘子不必緊張,太皇太後見了陛下,眼下已有所緩和。”

那宮女明媚皓齒,得見沈明芷便好奇來問:“天底下真有這般奇的事?三月能開出荷花——”

“模樣有幾分相似罷了,并不是真的荷花,”沈明芷淡淡的笑,手也随着心悠悠的慢下來,“兒還怕做的不好,惹了太皇太後不快。”

“罷了,娘子不必緊張。”那嬷嬷坐到一旁:“太皇太後想看的也不是荷花,睹物思人罷了。”

沈明芷不解,便不再言語,伴着嘩啦嘩啦的大雨聽那嬷嬷慢慢的說——

長玉盤內以矗立了三四個白菜花苞,聽着故事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嬷嬷寥寥數語已足夠将那前塵往事涵蓋——從幼時相識于荷花亭池,到無上皇禦駕親征于荷花盛開的仲月,已至最後戰死之前命人将親手摘的荷花歸鄉送到太皇太後的手中。

荷花,早已成了未亡人心中最甜蜜,也最凄苦的回憶。

沈明芷點頭。

宮女又來掀開簾子,沈明芷将門外的雨勢盡收眼底,似是從天上傾倒下來的。

煞有介事地跑到那嬷嬷跟前聊天兒:“前殿裏,咱們太傅大人又——”

被人猛地攔下話頭,嬷嬷站起身來揮着手絹給她使眼色,沈明芷下意識地便問出了口:“大人怎麽了?”

将第七朵菜心放在盤內,已是大功告成。

嬷嬷微微颦着眉:“娘子莫急,太傅大人今日給老婆子傳過話,叫你做好了自己本分內的事兒便好,其他一概莫要管。”

再問也說不出什麽,宮人們執着油紙傘來接,沈明芷被一衆宮女嬷嬷引着向大雨裏走去,大雨傾盆,撞得傘七扭八歪,她手中還拿着宮中的鎏金千玉簪鳳壺,殿前站了七八個穿紫服緋的高官,想是得了信來宮中探望。

沈明芷剛想收回視線,卻在傘底下瞧見前殿院裏一抹月白的影子,就正筆直地跪在人群的後面,瓢潑大雨之中亦是未曾折腰。

她擡傘,卻被嬷嬷急急地拉進了殿內。

太皇太後和皇上在珠簾後溫聲細語,沈明芷站在那宮女身邊,腦子裏卻只想着剛剛瞧見的那抹影子,宮女太監清一色的宮裝之中,只有沈明芷一襲素色衫子,輕輕颦着眉。

剛才的那小宮女輕輕推了推她的胳膊,沈明芷瞧瞧偏過了頭——

“娘子可是在擔心郎太傅?”

沈明芷點頭:“還望您告知。”

“你可聽過十幾年前太傅血染行街,抄了好幾門達官顯貴的舊事?”

“略有耳聞。”

“那幾門達官顯貴裏,有一門是太皇太後嫡親的妹妹,為了這個,當年太皇太後生生被氣的喝出一口血,身子骨大不如前,所以郎太傅後來雖得重用,卻......”

“可時過境遷,為何到今日還要被罰?”

“太皇太後當然未曾罰,只是郎太傅每每入內院皆要如此賠罪罷了。”

是了,十幾年前揮劍斬亂臣,雖為扶持新帝卻被皇家權貴各自介懷,十幾年後人家祖孫二人血濃于水,自是忘卻這些無關緊要的隔閡,獨獨就撇下了那一人。

溫暖祥和的長樂宮中,衆人都在恭賀太皇太後病逝有所緩和,可有人卻要撐着一身病骨在大雨之中跪拜賠罪,沈明芷突然就想起沈肆說過的那句陛下對他敬之愛之,眼下思來深覺諷刺。

太監的高呼聲中,宮女擁着沈明芷走上前去。

而作為平民,自是不能親瞻皇家容顏。

隔着一席晃眼的珠簾,芙蕖就在玉盤內一朵一朵綻開,病榻之上的太皇太後微笑着,滿眼噙淚。

屋外風雨交加,轉眼間雨聲連成一片,雷鳴攜卷暴雨鋪天蓋地的砸在沈明芷的耳邊......明媚歡愉的少年聲自帳後傳來,年輕的帝王喜悅之中問沈明芷可想要什麽賞。

沈明芷緩步上前,清明的眸中不染分毫情緒——

“傘,”沈明芷俯身,淡淡開口,“求陛下,賞民女一把油紙傘。”

作者有話要說: 劇情太多惹!馬上進入美食篇!!

☆、宮中雨夜

冷雨潇潇,遮天蔽日。

皇城內的青石板并不比別處的有何不同,凹凸不平的觸感,想來是地上有什麽碎石子,狠狠抵着骨肉,從膝蓋上漸漸湧起陣陣的寒意讓身子更顯單薄。

聞訊趕來的人聒噪不已,穿着一身太醫制服跑得氣喘籲籲,行至跪在地上的人面前,緊着就是一聲嘆息。

“郎太傅!”松安平一邊扶着管帽一邊摟着藥箱,“為何要趕在這個時候進內院——”

擡起眼,郎钰的衣裳已經淋濕成一片,鬓邊松松散散兩須長發,似是無波無瀾:“陛下急诏,無敢不從。”

“那倒是進去啊!你平白跪在這裏萬一病得更重了怎麽辦?!”松安平眼裏急出火星子,絲毫未發覺自己也将将淋成落湯雞。

“慶元四十五年,太皇太後曾親口對我說,若是抄了張家,便再也不要站在她面前,我郎钰當年是親口應下的。”

面前的高官有人已經覺察出來這邊的動靜,撇着眼往這邊看,郎钰毫不在意,只靜靜地說着:“如今得人相助能寬慰太皇太後幾分,也算補償,卻不能忘了自己曾說過的話。”

耳邊長風急雨如刀鋒一般劃過,郎钰一襲月白的衫子在雨色之中尤顯得溫和,可那張臉上卻似覆着絲絲的寒霧。

“可你的身子本就不好,若是此一遭病更重了怎麽辦?!”

松安平再不能等待,轉身往長樂宮跑,驚起石路上一片一片的水花。

似是不屑,又似自嘲,周身漫在大雨之中,他輕輕冷笑一聲。

前面擠在一塊穿紫服緋的各位官老爺竊竊私語開來,即便不用着耳去聽,也能猜測在說些什麽,無非就是郎家天恩将近,舊事重提笑他狂妄嚣張,不知天高地厚能折了皇家的顏面。

長樂宮的紅檀門吱呀一聲打開——

有一人素衣簡簪,柳眉桃唇漣漣眸,雲月髻斜落清顏,将手中的紙傘嘩一聲打開,雨滴散落沾濕了那些官大人的衣襟子。

從那些達官顯貴之中豁出一條口子,執着傘的女子不徐不疾地走到院落之中,瓢潑大雨浸濕了鞋襪,衣裙包在身上勾勒出腳踝的線條。

身後,竊竊私語聲又起,卻也只知不敢造次,如蒼蠅蚊蟲之聲中,她擡眸,迎上郎钰深似譚泉的眼眸。

一聲驚雷帶出閃電似長龍過空,四下霎如白晝,她的眼眸被周身的大雨落得模糊,郎钰靜靜地看着她行至身前,霧氣朦胧之中,将手中那把油紙傘遮過他的頭頂。

她不知,彼時在他的眼中,那是一幅怎樣的模樣兒——沈明芷的臉頰似是被霧被雲籠罩了一層薄氣,遠遠開來,直像雨後缥缈的月色。

一雙眼,那麽清明卻那麽涼薄,那張臉,如玉如月卻那麽執拗,沈明芷将手中的帕子遞過去——

“我說過的,在宮中不要管其他的事。”郎钰額間的發被淋濕。

沈明芷莞爾,點點頭,臉頰邊酒窩隐隐顯出來,輕巧反駁:“某從未管什麽事,只是在這裏撐傘賞雨,順便遮住了大人而已。”

不聞前人竊竊私語之聲,不聞長樂宮內言言歡笑。這諾大的宮苑仿若只剩下他們二人,在金碧堂皇的宮殿裏彼此相望,被這一襲大雨将之與天下隔絕,固執而孤高。

不知過去了多久,夜暮來臨,長樂宮的婢女手執紅燭将院落的紅燈一一點燃,雨勢也随着減小,沈明芷的腕子已經酸疼的不能動彈,低眸去看,郎钰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依舊跪的筆直。

冷不丁的,跪在地上的郎钰打破了長久的寂靜——

“當年所經之事,于京中貴胄而言,郎钰揮劍斬了皇家的血親實為不敬,于平民百姓而言,郎钰冷血無情血染長街,為了富貴敢以命博實在令人不齒。”

冷笑,院內有風吹來,身上更顯寒意凜凜,郎钰聲似破冰:“可十幾年匆匆而過,如今想來,我竟懷疑是不是當年真下錯了棋。”

他的聲不複往日高高在上的模樣,聽着語氣,竟像在與這十幾年的付出與辛勞對峙。

沈明芷聽見長樂宮內傳來的淡淡笑聲,不自覺咬了後齒,這世道,究竟是要将人逼到什麽樣子。

就算是安慰不了郎钰嘔心瀝血的十幾年,沈明芷也不想就這麽靜靜地聽着。

“不會,”她低眸去看郎钰,蒼白的臉,桃色的唇,一雙眼眸深似潭水,如墨染一般暈不開,語氣篤定道:“起碼在大多數百姓眼中,在我眼中,大人并不是那般的人。”

她的語氣似是沉着了許久,郎钰的黑睫被雨淋的濕漉漉閃着水光,竟緩緩轉過頭與她對視。

暮色之中,沈明芷的眼睛亮津津的,她開口:“若是在百姓眼中大人真是一個令人不齒的,與貪官污吏并無二致的人,今日便不會有人來扒郎家的轎子。”

說着,她彎下身子,幾乎半跪在地上,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認真模樣仰着頭,看向郎钰的眼:“沒有苦主願意堵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迢迢千裏之行,來給一個冷血無情令人不齒的高官送死。”

“他們來了,攔了郎家的轎子,無非就是相信那年為了扶持新帝穩固朝綱,不惜得罪權貴血染長街的郎太傅,是個體恤百姓的好官。”

複爾又說一遍,語氣之中更加篤定,“大人,在他們眼裏是個好官。”

彼時郎钰的眼睛裏,只能看見沈明芷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堅定,那眼神來的太過洶湧,沖散他的寒霜化作一泓清風。

會不會,說的太多了?

沈明芷不顧裙擺上沾上雨污,臉上再也無法做的雲淡風輕,抿着嘴唇不知該如何往下說,只能急急地低下眼眸,拉起他的袖擺,将傘柄遞進他的手。

“說起來,這傘是陛下賞的,有某一半自是也有太傅的一半,不好讓民女自己撐吧?”

燈火闌珊蟲鳴于樹,傘下二人仿佛只能聽到彼此。沈明芷的臉從柔白變為了粉黛,耳垂紅的似是要滴出血來。

連郎钰自己都不知,有那麽一瞬間,他的眼神之中消散了朝堂之上的沉郁淩厲,掌燈批閱之時的果敢勇伐——存留的,只有如月色一般,淡淡的溫柔。

正想開口,卻被打斷,一口氣上來被寒風吹進喉嚨,郎钰突然咳起來。

松安平忙不疊地從長樂宮中跑下來,似是故意的,撞開了幾位大人的肩膀,行至眼前已是焦躁不安,急急地去孱郎钰的身子:“太皇太後知曉那什麽荷花是你尋得法子,親下口谕讓你回府修養,快走,快出宮去!”

沈明芷湊近,輕輕撫着郎钰的背:“走吧。”

郎钰蒼白着臉似要将命都咳出來,霎時雨停,風蕭蕭,長月宮內紅燭搖曳,宮人們扯着嗓子傳膳,借着月色再瞧這深宮阆苑之處,沈明芷只覺皇家多是涼薄之人,這話果真不錯。

穩住了心肺,郎钰與松安平靜靜的行在窄長的管道之上,沈明芷拿着一把傘跟在後面。

“看大人這副模樣,”寂靜的宮道上,松安平瞥着郎钰的臉色道:“是不是根本沒喝幾副藥?”

郎钰有理有據:“太忙了。”

“多忙也要喝藥啊!”松安平複爾聒噪起來:“小時候就是,你因為不願意喝藥被公國夫人打過多少次手板?可苦了那府中的海棠,硬生生被你灌了不知道多少副苦藥湯!”

沈明芷擡眼,倏而想到了那棵被螞蟻爬滿樹根的海棠。

原來是這樣?可是偷偷倒掉湯藥這種事,怕只有小孩童才會做吧?

清風掠過,沈明芷竟然噙了點笑意。

郎府的轎子就停在宮門口,沈肆不知已經在那站了多久,濃眉大眼的漢子臉上是端正的嚴肅,一見三人出門便虎虎生風的迎了過來,身後,竟還有個束着高發的顧如一。

郎府與松家宅院離得近些,那二人索性坐到了一處,将松家的轎子讓給沈明芷和顧如一兩位女郎。

沈明芷累了一天,由此并未推辭,踮起腳上轎坐于其中,直覺舒暢無比。

郎钰掀開轎簾,在紫轎之中輕聲出口,慘白着一張臉端凝如水,似是不經意地對顧如一輕道——

“今日吹風受雨,恐惹風寒,別忘了給她煮些姜湯。”

顧如一咽下那句大人也要招呼好自己,只重重地點了點頭,轉身鑽進了轎子。

車馬搖晃,松安平自從聽見那句叮囑就揚着笑,揶揄道:“太傅大人回家,也莫要忘了煮些姜湯驅寒。”

轎子中只有一支紅燭,放在燈籠之中幽暗靜谧,只讓人更加提不起精神,郎钰身上披了一件玄色的大氅,不去接松安平的話,斜斜的倚在後面軟墊上歇息。

見他不言,松安平悻悻地收回眼眸,想着坐好卻被什麽物件兒磕到了腿,不多時,從腿邊提出方兩層的食盒。

“這什麽東西?”松安平将上面的蓋子打開,镂空雕花兒的梨紅木,程光瓦亮的。

郎钰将将擡起一只眼皮,只見松安平瞧着食盒裏一碗圓圓滾滾的梨子喃喃:“馬蹄雪梨紅棗湯,這幾味食材做到一起應是化痰清肺的良品——”

“怎麽放在這兒?”松安平不解。

腦子裏突然閃過今日沈明芷在轎子中提着它欲言又止的模樣,郎钰立時伸出手去将盒子提在手心,雙眼微合嘴邊卻勾起一絲笑:“我的。”

松安平還瞧着他。

“有人做給我的。”

☆、租鋪子

翌日,風朗氣晴,惠風和暢。

沈明芷懶懶地從床上睜開眼的時候,辰時約莫過半。

透過宣和之窗的陽光傾灑下來映着窗外的明柳,又是一場好天氣。

從床上伸個懶腰展展全身的骨頭,沈明芷立馬穿戴好,下樓去廚房裏摸索點東西做來吃,昨夜泡了澡就昏昏睡過去了,連碗湯水都沒來得及喝。

客棧的後廚,從原先開始沈明芷就特地在裏面放了個籃子,平日裏無論顧如一還是沈明芷,總是要将買好的菜品放到籃子裏。

這日總歸有點不一樣,籃子上邊的木頭架上,掉了兩方新鮮的羊肉,沈明芷思來,應是顧如一趕早市上買回來食材。

蔥姜蒜韭,兩根梢瓜,裏面還有一捆用荒草編繩的頗棱菜。

不待片刻,沈明芷便已想好了今日的菜單,昨日都是辛苦,今天就吃的補氣些——莫不如就來一碗羊肉湯面,滋養提氣是再好不過的。

将養肉切成銅錢大小的方塊,泡在冷水裏晾上片刻,清清裏面的血水和腥味。

這會子也不閑着,将面團打蛋揉搓,加入淨水一直到它在手上變成個光滑的面團備用,沈明芷用水打濕展布,放在面團上蓋住,轉身去清理羊肉了。

砂鍋裏須放上兩瓢冷水,蔥姜蒜各得來上些許,直到大鍋煮鍋沸騰起來,肉塊便已有了五分熟,這邊起鍋燒油,将那□□糖放上幾塊,在鍋裏一直等待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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