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成焦黃色——

這一步格外重要,火絕不能太大,這糖一糊便不能再用了,又苦又焦。

沈明芷瞅準時機将羊肉趕着鍋氣嘩啦一聲放進去,翻攪之中肉色便湧上了焦紅的糖色,小時候看着媽媽做這一步的時候總是格外神奇的,沈明芷聞到鼻尖傳來的肉香,勺子翻得更細了一些。

能用的佐料來者不拒,放入滾沸的水後将桂皮香葉放在鍋湯裏慢慢炖去,沈明芷從廚房裏尋到了自家做的豆醬,舀了一匙子放進去,頓時有了小時候吃的湯味道。

這邊擀面、切面、抻面,那邊鍋竈上傳來陣陣的羊肉香氣,沈明芷不自覺的咽了口水,手上更快了些。

煨了将近大半個時辰,聽見客棧外顧如一往裏面搬東西的聲,擦着指尖上的水漬往外面走,顧如一雇了個平車,車上林林總總放了三四個酒壇外帶玉津園那邊大大小小的鍋碗瓢盆。

“掌櫃起來啦?”顧如一抱着個壇子放在後廚,“玉津園那邊除了這幾壇子還未釀好的桃花酒,別的也再沒什麽別的了,劉家夫婦平日裏不喝酒水,索性都讓我搬回來了。”

“都交接清楚了?”沈明芷本以為今天還得過去跑一趟,沒成想這連東西都已經運了回來。

顧如一聞着肉香便掀開鍋子,頓時飄出一陣炖羊肉的香味,回道:“還差一步,劉家的小子回去幫忙算了賬目,連半天都沒用了,咱們得支給人家三十五兩四錢的銀子,等給了這錢,就算徹底清楚了。”

沈明芷點頭樂得自在,轉身招呼她洗手吃飯,搬東西也得等吃飽了再做更好。

羊肉塊炒過糖色被頓成了焦紅色,香氣濃濃,還冒着熱氣。

沈明芷切了些蔥末放在面上,臨出鍋的時候掐了一把頗棱,筷子掐着梗放在碗裏綠油油的冒着光亮。

四四方方的羊肉鮮嫩多汁,咬下一口炖的軟爛入味。

就這頗棱一起吃下肚裏,頓時滿足到心尖上。

“掌櫃炖羊肉竟然這般入口!”

顧如一吃的唏哩呼嚕,就差把臉埋進碗裏去,應是早晨的時候累着了,沈明芷又從鍋裏撿了五六塊羊肉,飄着湯放在她碗裏,顧如一皆一一受下,呼嚕嚕吸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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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芷胃口沒她那麽強健,可還是慢慢悠悠吃了大半碗,連湯帶面一起送到胃裏,消解了昨日的疲乏。

顧如一酒足飯飽,收拾碗筷跑去後面收拾,沈明芷則提着裙角上樓去了,從櫥櫃裏掏出一個四四方方的檀木盒子。

銅錢、銀子、還有之前在老家賣地剩下的餘錢都折騰出來細細的數。

從玉津園出來,也得趕緊将找鋪子的事提上行程!

之前擺攤不到三月,每日的淨利潤能到兩三百文,攏共算下來能得上十七八兩,後來搬去了玉津園做糕,價格定得狠,花樣也多,短短半旬便折騰了一百多兩進賬,除去一會要送去給那對園主人的,少說還能餘下六七十,加上剩下的賣地的銀子......

挑着眉看向桌上的銀錢,沈明芷算着能有個百兩。

聽起來挺多,不過也算不得什麽寬裕——原先就打聽過,汴京租鋪子不僅得以年起步,還須得一次□□清,聽說對面李家娘子的鋪子每月光租金就得有個七八兩銀錢,生意成本還得餘出來,沈明芷租不到這麽好的地界。

不灰心不氣壘,想來雖不能再汴京繁華地段租間敞亮的,不過折個幾條街約莫能撿個便宜點的——總歸能有自己的鋪面了,沈明芷還是感覺前途一片大好。

迎着和風,沈明芷帶着顧如一出門去轉轉鋪面,剛邁出門檻去,迎面便瞧見那虎背熊腰的郎家侍衛正向他二人走來。

手裏提着一方兩層的食盒,镂空雕花的紅木盒子,沈肆咧着嘴笑:“娘子昨日給我家大人做的梨子瞧着可真透亮!”

“他——大人看見了?”沈明芷臉上還是淡淡地笑,手上的帕子卻被攪成一團,昨日放在郎家轎子上的食盒,回來時忘記拿了,想來彼時都已經涼透了,怎麽還好叫人看見?

“怎麽瞧不見?特地吩咐廚房蒸來吃的,”沈肆瞧見她們二人皆是準備出門去,便順嘴問道:“女郎可是要出門去?”

沈明芷臉上飛過兩朵粉霞,點頭:“說去尋個鋪面,順便走動走動。”

心下了然,濃眉大眼笑得開懷,沈肆拱手賀道:“寥寥數月便能盤下間鋪子,想來沈娘子的芷記以後定能名聲大噪!”

沈明芷一雙眼睛彎成了月牙,“借沈郎君吉言。”

話雖說得簡單,事情做起來方才知曉不易,諾大的汴京城寸土寸金,趕來給二人介紹鋪面的夥計先是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了她倆一遍,眼中的估量和質疑,讓沈明芷突然回憶起了走進專賣店時候的感覺——

輸人也不能輸氣勢,沈明芷揚眉将他看去,頗有底氣的模樣兒。

從朝午到黃昏,從城中心到了城郊邊上,沈明芷累得雙腿發軟,顧如一索性坐在臺階上歇歇腳,那小夥計還在精力旺盛地介紹接下來的行程。

城中的太貴太小,城郊的太遠太偏,好不容易找到個折中的,顧如一就在裏面倚了倚牆面,差點将那裂着縫的□□牆靠得歪斜,沈明芷便徹底打消了租下的念頭——

這萬一出了什麽問題,傷着人可是官司一件。

就這麽一處一處地看,夕陽日暮殘晖湧日,沈明芷拖着兩條發酸的腿,和那小夥計道了別。

晚上二人便在過路的小攤上點了荠菜索餅,顧如一餓的夠嗆,沈明芷大手一揮給她點了三碗,秉承着不放棄不抛棄的原則,她在心裏給自己打氣——

雖說道路是曲折的,可前途肯定是光明的!

飯吃到一半,攤前面卻來了個戴着小帽的人,約莫三四十歲,料子可多挺括,錦衫上繁複繡紋讓人眼花缭亂,一看便是個講究人。

拱手見禮,卻立在了在沈明芷面前,張口說道:“二位女郎可是要找鋪面?”

沈明芷見人家禮數得當,便放下碗筷來用帕子擦了嘴角:“尋了一天了,您可有什麽事?”

中年人笑了兩聲,氣若洪鐘:“若是女郎還有時間,可去在下那看看,正巧接手了一間鋪面——主家急得很,租錢地段房舍都是頂好的。”

☆、林家客棧傍晚

院子落在汴京內城,若是細想一下,能算得上三環以裏,隔一條街,便是沈明芷的老地方,潘樓街。

剛才二人連甩着這處八條街的小鋪面都看了,寸土寸金的汴京城根本沒那物美價廉的說法,由此思來,這人要帶她們看的鋪子,要麽破成廢屋,要麽小成螞蟻洞,要麽,就是貴出天邊兒去。

顧如一并肩站在沈明芷身邊,偏過頭去小聲地問:“這——”

沈明芷怎能不知道她的意思,默契地點了點頭,語重心長地回道:“來都來了。”

轉過界深琳琅滿目的珠絲帛匹,沈明芷和顧如一被那和善的中年人帶到了潘樓後街的鋪子前,整條街上靠近拐角的地方,不似前街的繁華喧嚣,但也絕對算得上京城數得着的好地段。

門口懸一塊匾,揮金灑墨書寫上趙氏雜貨,落了塵土,想是關張了許久。

沈明芷問來,那中年人一一解釋,這趙氏年前老母親病了,回家回的急,将鋪子退回給了原主,可原主家大業大,眼瞅着都要立夏了,這才想起來有這麽處地方。

再看院落,與相鄰的鋪舍都是一樣的,坐北朝南,前面單出來間對街的鋪子,後面隔着道白牆便是後院,往裏走,便是主人的廂房和幾間整潔規整的偏房,院落內立着一小口井,青石地上未見絲毫野草。

敞亮又通透,幹幹淨淨的磚瓦小院,頗為讨喜。

讓沈明芷最動心的便是那院裏面栽了一叢茂密的綠竹,随着風傳來窸窸窣窣的作聲音,生機盎然而又雅致風趣。

喜歡是喜歡,可動動頭發絲就能想到自己手裏那點餘錢,鐵定是與這麽好的屋舍無緣,沈明芷斂下眉目,嘴邊抿成一條線。

“娘子可有意?”中年人帶着她瞧了一遭。

也未有遮掩,沈明芷福身:“這鋪子任誰也不能挑出來半點不好,只怕某如今還租不起這麽好的地界兒,還勞您帶着跑一趟。”

中年人呵呵笑了兩聲,誠懇非常:“不妨事,這院子主家本就沒指着掙錢,只想着別荒廢了就好......”

“若是入了娘子的眼,”他語氣篤定:“主家開價每月三兩銀子,若是眼下未能付全年,每一季末,在下來取便好。”

“二兩銀子?!”顧如一倒是瞪大了眼:“您可有記錯?”

可着內城去尋,就連間破瓦房估計都租不到,眼下竟然能在這地段上尋得一間好鋪舍,能算得上是天下掉餡餅了!

還沒等顧如一反應過來,沈明芷的錢袋子已經掏了出來,生怕人家反悔,一手拿着銀子,一手拿着紅章,眉眼彎彎,眼神裏卻亮的吓人——

“擇日不如撞日,楔子您可有帶?”

不怪沈明芷說風便是雨,她大學畢業租房子那會兒,可是頗多轉折,好不容易看上一間,略一猶豫便就被人下手了,何況是這麽間讓人歡喜的房舍。

那中年人聽聞之後只愣了一瞬,便張羅着去尋主家地人,留沈明芷在那院內稍等片刻。

暮色晨昏,主家那邊終于來人主事,地契房契一一遞到沈明芷面前讓她看仔細,黑紙白字地簽了租約,印泥紅章一應俱全,沈明芷看着那留在手裏的楔子,笑的眼眸彎成了月牙。

事情未免進展得太過順利,沈明芷心裏終于落下了一塊石頭,想着就要從林家客棧裏搬出來了,帶着顧如一折了條街去買點好酒好菜。

二人提着滿滿兩籃子蔬菜瓜果,顧如一手上還拎着只又肥又美的燒雞,回到林家客棧的時候,那林家娘子正在廳內與李家娘子談笑。

見沈明芷一副喜悅開懷的事便來問發生了何事,一一說了明白,李家娘子登時眉開眼笑,紅唇嬌豔輕啓:“那可真是件值得高興的!”

“這些時日多承照顧,等會子某下廚做幾道小菜,可都要嘗嘗。”

李家娘子展着襟子上的繡花,扭着柳腰便要出門去:“且等我将那幾個姊妹一同叫來,她們一個個的可都想着女郎的好手藝呢!”

整日的疲乏似是煙消雲散,春風得意的沈明芷轉頭紮進了廚房。

想着今日多做幾道菜招待,得從慢菜入手,也好趕在飯點做出來。

甘梨紅果削皮去核,切塊放進鍋裏煨着,這甜湯自是第一急不得的,得溫火先蒸後煮,方能将滋味都折騰出來。

這邊顧如一打着下手,将綠葉青菜和豆角梢瓜一一摘得幹淨又仔細,沈明芷刀工還算看的過眼,噠噠噠一陣手起刀落,将菜碼分明別類放在各色的盤盞內。

天邊已然殘晖餘西霞,細細聽還能聽見些麻雀莺燕歸巢的鳴叫,囿于小而熟悉的廚房裏忙活着手中的晚食,沈明芷竟沒由覺得溫馨。

林林總總七八碟小菜,從熟食店裏提回的燒雞都被擺在了邊上,沈明芷可算是解了圍裙。

鍋上還炖着羊肉,掀開鍋蓋的時候将旁邊的李娘子饞的直說好香

用筷子往鍋裏一塊四四方方的肉片插進去,頓時那筷子便冒着湯汁湧出來,看着已是軟爛無比,鍋裏往外湧着騰騰騰的熱霧,冒着香氣。

沈明芷木匙子将鍋中的炖羊肉撈出來,撒上一層翠綠的蔥末,紅花瓷盅裏,羊肉混着醬紅的湯汁滿出了尖。

街上那幾個熟悉的鋪面娘子都來了,沈明芷拉着顧如一坐下,說着承蒙照料雲雲的體己話,邊說邊邀着各位娘子拿筷子,舀了兩塊炖正好的羊肉放到林家娘子的食盤中。

火腿炒鮮筍滿口飄香,素蒸茄子寄濃味于淡泊,旁邊放着鹵白汁的圓菜,讓人無從下手,林家娘子只舌尖點上那塊羊肉,便不絕于口的誇贊起來。

羊肉做起來本就容易膻,何況還用了這麽大塊的厚肉,可是這吃在嘴裏卻是滿嘴生香,炖的稀爛,軟糯又醇厚,絲毫不似平日裏嘗到的味道,便來問沈明芷有什麽好法子。

沈明芷便一一道來:“外面的市肆多是忙,不比咱們自己做的時候肯費心,這羊肉除膻,最見影的法子便是将那白蘿蔔切片合着羊肉一同滾個開,保準一水下來這羊肉沒了大半膻腥。”

幾人聽了皆稱妙,一道随飯的素炒蒌蒿薹吃的曹家娘子啧啧稱奇,好似從沈明芷手下,沒有做不出的鮮美滋味。

沈明芷淡淡的笑,這菜要鮮要嫩,最是不能過火,燒火了鍋裏超出蒜焦蔥香,放進裏面趕着紅火的鍋氣炒出來的才多汁鮮嫩。

幾人廳內吃菜聊天,李家娘子還帶了幾兩黃酒,對着甘果甜湯喝的暢快,不覺夜已臨深,店門外人聲鼎沸之間,小攤販們趕着推車去到那潘樓街上營生。

遠遠隔着幾長街,郎府內苑的婢子們端着紅燭點好院落裏的燭臺燈籠。

院裏栽着花草,一年四季皆有景看,快要立夏之時多了些悅耳的蟲鳴,那紅廊亭榭之處正端坐着一抹暗色的影子,面前半人高一個團子正忽閃着眼睫背誦詩詞。

稚子背誦之聲朗朗:“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指尖輕扣在紅木上,發出篤篤的着木之聲,那人雙眸微合着似是心情不錯。

廊下有人疾行而來,伏在他耳邊說道:“主子吩咐的事都已辦妥。”

唇又松了幾分,郎钰雙眸睜開,只瞧見天邊漫天遍野的繁星,有風吹來攜卷着快要盛放的紫荊花香,在耳邊輕柔柔的拂過。

“那地方——”

郎钰還未說完,沈肆便已知道他要說什麽,笑着說來:“主子放心,今兒我差人去裏裏外外打算了一遍,連根雜草都瞧不見,定是幹淨規整的!”

郎钰颔首,端凝如水的眼眸輕緩柔和,那粉雕玉琢的團子便來挽他的手。

“再給爹爹背一首新學的小詩!”

寂靜的郎家府苑,紫荊花将稚子之聲淬的滿是笑意,似是染着蜜糖蔓延開來。

“深夜游宮玉漏遲,侵晨莺啭上林時。無端蝶戀花心動,搖落東風第一枝——”

☆、芷記早食店

将東西從林家客棧都搬出來的時候,裝了滿滿一馬車。

林家娘子站在店外靜靜看着沈明芷忙進忙出,頭發上已有了白絲千百,幾月的光陰匆匆而逝,從沈明芷登門以來雖二人并不每日待在一起,卻也有了感情,眼下突然就這麽搬走了,心裏着實有些不習慣。

沈明芷放下了一壇自己家釀的桃花酒,挽着林家娘子的手嬉笑可別讓李家娘子喝多。

林家娘子摩挲着她的袖角連連點頭,嘴上卻說的幹脆:“女郎可要好好營生,将來我老婆子還要等着去你家的酒樓吃飯食呢!”

笑彎了眼,沈明芷手中還拿着那枚從相國寺求的紅簽,從手中捋着它底下的紅穗,明朗說道:“等兒開了酒樓,第一件事便是邀請您和那幾位小娘子來!”

朝陽傾灑而下,長長的的街上馬蹄聲起,沈明芷來回摩挲着相國寺的紅簽,那一天,她和李家娘子去往相國寺求簽,才瞧見了那處野梅林,而後沈明芷提着籃子撿了冒尖的梅花做了梅花醬和梅飲子,才有了太傅大人召她進宮的契機——

想來,因果确實有的,緣分,也是如此小事之中一點一滴等來的。

可......她求的是財簽啊......

沈明芷看着紅簽上金絲撥片一個“財”字,還是笑了出來。

園子的修繕己極好,沈明芷帶着顧如一裏裏外外檢查了個底朝天,愣是沒見到一處裂痕斑駁,顧如一蹲在院子裏,靜靜地瞧着青石板縫隙處的斷根野草,皆是新收拾的模樣。

“掌櫃的,我瞧着這屋子應是主家租給咱前才收拾的,”顧如一指着地上的一塊指甲蓋般大的青苔說道:“這野草、青苔,都是才收拾幹淨的!”

雇馬車的小厮風風火火的将東西從車上卸到小院裏,沈明芷也蹲在她旁邊,輕輕點了點頭,一雙眼睛十分認真:“這主家,還真是講究得很。”

店鋪以前是間雜貨鋪,櫃子板凳都是不缺的,在顧如一打蠟一般的擦拭中,跟剛買的物件無異,沈明芷叫來小木匠,仔仔細細地定制了諸多桌椅板凳,雖不是什麽名貴木材,卻也挑的十分仔細。

沈明芷想着把屋子做的雅致些,特意去置坊店裏挑了幾張卷畫小木百葉,靠東向隔開了四間小雅間。

這小隔間将将足夠四人落座,買匹橘色棉麻布料熨燙妥帖縫了幾幅小簾子,不用的時候就挂在邊上,添些顏色瞧着也舒服。

花鳥早市上買了兩盆嫩綠的草蘿,正正好放在收銀錢的桌上,沈明芷早前在集市上聽那些娘子們說的,這東西最是好養活,一天天的放在陰涼地,給幾瓢水就能活的不錯。

芷記的招牌還是依着之前做的拓字簪花,在玉津園裏的豎匾每到開張就齊整整的支在街邊上,新做的長匾高高懸挂在鋪子門前,随着匠人門敲敲打打,那塊染着重灰的趙家雜貨的牌匾落了下來。

低調得很,沈明芷本想去求求寫字書畫的秀才們定幾幅筆墨,挂在鋪子裏添點喜氣,可誰知道到了賣畫的地界,才知人家畫風以蕭瑟意境為美,瞧着頹敗清高的各色菊花枝頭挂了滿牆,沈明芷愣了半晌,還是決定要不自己動手試試。

不然小飯館兒裏皆是如此清冷高絕的畫作,食客們怕是也會望而生畏吧。

沒了什麽高科技做圖的手段,沈明芷趴在案前,各色的顏料畫筆擺了滿桌,兒時曾經學過一年多點的兒童畫,像是要派上用處了。

這時候竟然才能體會到父母那句“藝多不壓身”的好處,沈明芷還真是沒個大人的心境。

圓滾滾的盤裏放着各色各樣的花糕,梅花、桃花、櫻花、海棠......沈明芷一筆一劃極為用心,興許是被鐵木匠家的壯漢刺激到了,那粗手寬背的壯漢手手底下都能撚出花來,她一個小姑娘,難道還不能畫出一幅花糕圖來——

等到沈明芷終于停下手中的筆墨紙硯,一副透着些笨拙卻真摯的兒童畫便出爐了。

畫中一名小娃娃端着一盞子花糕,紅花繩綁着沖天辮,一張小臉上兩家紅彤彤的咧嘴笑,旁邊還懶洋洋卧着一個三花貍奴,正夠着空中的蜻蜓嬉鬧。

整幅畫兒瞧上去有趣又愛人,頗有夏季清透明亮的意味,沈明芷左瞧瞧右看看,讓顧如一帶去畫舫裝裱起來,等着開業的時候挂在門外做個小小的宣傳。

沒敲鑼打鼓,也沒放鞭明火,待到都收拾妥帖了,芷記的招牌靜悄悄地挂在了潘樓後邊的馬行街上。

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這街上便熱鬧開了,現煎現賣的羊白肉、細粉素簽、胡麻餅,便都張羅着開業了,沈明芷将自是也不能放過早食這老買賣,除了一會子才要做的花糕點心,這麽早的時候,她早就蒸了點新花樣兒——燒麥。

沈明芷曾經跟着爺爺外婆生活過一段時間,看了不少戲本子,其中有一處便是那清平山堂中的一出,名為《快嘴媳婦李翠蓮記》,裏面就曾有寫到這燒麥一詞,想來應是最早的說法。

沈明芷倒是做了這麽些天的飯食,自己捏了幾回到時将這燒麥的模樣做的十分有型,古人曾雲“燒麥之狀如安石榴,其首綻中裹肉餡,外皮甚薄。”,從她手底下出來的燒麥圓滾滾的好似石榴樣,頂上的餡看着都要滿出來,混着糯米分外清香。

蝦仁、香菇雞丁、羊肉大蔥,沈明芷大大方方和了三種餡。

其中蝦仁的最為讨喜,小指粗的蝦肉就落在燒麥的尖上,像是被醬汁蒸過的糯米擠出來的一般又粉又亮,放進嘴裏一口咬下去,蝦肉的彈牙交織在糯米飽滿的軟糯之中,分外刺激人的味蕾。

再有就是香菇雞丁的鮮和羊肉大蔥的香,沈明芷将籠掀開,這濃郁而霸道的香味便飄散出去,勾着街上來往的行人紛紛來問。

碗大的小籠屜裏規規矩矩擺了四個燒麥,皮薄大餡,剛好夠小娘子們一人吃,若是郎君來了,瞧着模樣新鮮,也會要上兩屜不同餡料的。

這日的客人裏不免有前些時間買過松餅奶茶的老顧客,一邊跟沈明芷問着還有沒有機會再吃到松餅乳茶,一邊将筷子上的燒麥放進嘴裏,意猶未盡地猶豫要不要再來一屜。

晨間裏新做的蓮子紅豆粥也出了鍋,顧如一麻利地張羅着,不多時便從後廚端出十幾碗還冒着熱氣的粥盞,當堂來問哪家的郎君娘子可要清粥,人便擺擺手招呼她過去。

小小的食館裏,人挨着人往裏面進,四四方方的小桌上食客們自覺地拼了桌,沈明芷瞧着眼前的籠屜一個接着一個空空如也,眼睛彎成了月牙,手下如有生風一半利索麻利地一手收錢一手記單。

說話的、聊天的、趕着話家常的郎君娘子在這店裏寒暄問候,筷子夾着燒麥,碗裏喝着豆粥,盡是朝氣蓬勃的模樣兒。

瞧着這人間煙火氣,沈明芷打心眼兒裏升起了一股濃濃的自豪感。

☆、立夏吃蛋

芷記在馬行街上開了小半旬,便快立夏了。

這小店的營生實在不錯,沈明芷也是個嘴甜的,早期賣朝食,三餡的燒麥日日賣到精光,蓮子紅豆粥更是供不應求,旁邊小食店都覺得這美貌女郎算是掙着錢了,安安穩穩着不出幾年也能衣食無憂過起來,但沈明芷永遠樂意折騰——

這不,早上等過了早市,日頭挂起三分,沈明芷新的的花食生意便被提上行程。

與京郊各處的花農商販打個練熟,旁的商人來是要熟透的果子,可沈明芷要的卻是一筐一筐的花瓣,茲要是整片的都成,帶朵的價兒更高些。

都說花授粉極為重要,影響收成的大事,可沈明芷這小店要的實在是九牛一毛,對百餘畝花田來說更是不值一提,花農們樂得自在,瞅着早早開花的便摘下來給那馬行街上的芷記送過去。

于是,芷記的後院裏擺了一束又一束的花,玫瑰、芍藥、晚開的玉蘭和海棠,林林總總占了大半個院子,香氣馥郁,冷不丁的進來就好像闖進了什麽山世外花源,讓人瞧着心裏就覺得開心。

沈明芷長指一揮,各色的花全然分成兩份,一份用來曬幹制成花茶或者蜜醬,一份用來當做應季的小食,現做現賣,若是花朵的模樣上佳,便挑出些來制成花糕。

辰時一過,街上的過路人稀稀散散,各忙各的去了,沈明芷與顧如一将街前支着的桌椅板凳統統收到屋裏來,一一擦拭幹淨。

将桌布嘩啦一聲展開,妥妥帖帖地鋪在桌上,再從後院挑上幾支開的正好的花枝插在瘦長的瓷瓶中,放在桌上實屬雅致。

這不就是古代茶話會的絕妙聖地嗎?!

還是那塊在玉津園定做的豎匾有效果,那時追逐風雅意趣的貴子嬌女眼熟了的,走在街上玩着呢,恍惚的瞅見前些日子風頭一陣的招牌,便進來瞧了。

上午還是素衣簡簪的掌櫃和小兒,下午便要挑着花樣兒首飾好好裝扮一番。

平日裏走起路來雄赳赳氣昂昂的顧如一,與柔婉半點沾不上關系,這日也換上了石榴色的灩紅裙子,走起路來緊緊收斂着腰胯好不扭捏,沈明芷買來了幾盒細膩的脂粉,給她噗噗擦擦也是個标志的美人。

實在受不住,苦着臉去問掌櫃能不能換下來,沈明芷彼時正噼裏啪啦地打着算盤,一張點着梅色胭脂的粉臉連眼都沒擡,噙着笑回道:“這可是工作裝啊如一。”

顧如一不知道工作裝是什麽,反正這意思就是不能脫就是了。

想想也是,這地方不是綢布便是軟簾,花啊草啊好多她都叫不上名字來,往哪一瞧都能稱得上一句賞心悅目,若是店裏的夥計和碼頭上扛大包的人穿一個模樣兒,但真顯得突兀了。

本着不擋掌櫃的生財大計的原則,顧如一咬了咬牙,将繡鞋上的灰塵拍了個幹淨,展展衣襟上的花枝又去看蒸籠上的糕點。

來的小姐貴子初到店中無不感覺驚奇,不大的小門店裏竟然擺置的如此雅然,瞧前面裝裱好的那幅畫兒,懶懶的貍奴和振翅的蜻蜓,倒真像是有幾分童趣可愛的模樣兒,更別提這店裏濃郁的花草香,竟是那香粉鋪子也無法比拟的柔和清馨。

剛落了座,便有一位膚色嬌嫩晶瑩雪白的女郎請來了食單,眼眸裏笑着來問要點什麽。

玫瑰餅、海棠糕、櫻花豆沙餅、玫瑰茯苓糕、炸玉花.....瞧的人眼花缭亂,那點着粉唇的人兒看人為難便一一介紹開來——

“玫瑰花撚成花蓉加了蜜餞糯粉制成了餡,這餅皮正好是半透的,能瞧見裏面玫瑰的粉色,最是嬌嫩的顏色,味甜而糯,清雅留齒.....”

“小姐問這炸玉花?整朵的玉蘭取下花蕊子裹了香粉糊糊放在鍋裏過一遍清油,上面撒一層白砂糖粒子,最是清香的。”

還有那櫻花揉了豆沙的奇妙,甜而不膩,香氣馥郁,吃完之後整日都能聞到舌尖殘留的花香,也頗為受歡迎。

再加上點茯苓做道藥膳糕點,多是那些貴子小姐給家中老人帶的,茯苓安魂養神,不饑延年,最是益壽不過,體貼尊長的最優選擇。

再說這妙不可言的芷記飲子,連裝的杯子都是不同的,玫瑰花茶用的是粉彩釉的盞子,盞子上水綠的描花清新雅趣,若是要那年輕些的郎君們喜歡的玫瑰花酒,便是清清淡淡一個麻色的白盞,玫瑰花酒散着粉潤的色倒在裏面,更顯嬌豔。

單上的乳茶飲子還是有的,多是小郎君們的最愛,下了學的、看景色的、閑逛的,總要扯着父親娘親的袖子撒嬌要上一盅。

糕點一類的都是早晨才準備好的餅皮餡料,下午過半客人進門時多半還熱着,吃慣了平日裏涼透噎人的粉糕,初次嘗到芷記中各色的帶着熱氣的糕點,那些小姐們都是要驚喜一番。

財大氣粗的郎君嬌女們,吃好了不免還要賞些小錢,沈明芷自問已經把各色的糕點定的價高了幾分,可還是低估了汴京人們的喜歡。

沈明芷樂得自在,錢盒子叮叮當當越來越滿,若是趕上日子太忙,便會給顧如一算着日子,到了月底的時候多發些辛苦錢。

有言道“立夏吃蛋石頭踩爛”,瞅着日子已經到了立夏這天,汴京人民家家戶戶都是要吃個蛋的,沈明芷想,這也許就是給自己加油打氣努力工作的激勵法子吧。

在煮熟的雞蛋上用女兒家的胭脂水粉畫上各色的小圖案——兔子、小鳥、貓兒啊狗兒啊一個又一個出現蛋殼上,顧如一瞧着這個喜歡那個也喜歡,便和沈明芷要了兩個握在手心裏,一會看一看,幼稚但滿足。

這些小玩意兒多是送出去了,孩子們啊娘子們啊,除了體格精壯的漢子郎君不好意思拿,這天來買小食的顧客幾乎人手一個。

早市還沒過去,沈明芷又知道了一個好消息。

入宮之前的那場當街攔轎的案子有了初步的結果——據說是沿着那群苦主的供詞翻出了五六個高官,有一人還是陛下面前得寵的。

這一下子朝堂之上可是炸開了鍋,争論商讨了半月有餘,終是定下了诏罪的文書。

牽連的官員皆入獄審訊,名下子嗣後輩再無權進展官途,命大理寺與都察院禦史尋查各大地域,若是發現相似情況便一并處置了。

芷記的文人貴子們嘴上說的,盡是對當今聖上和大理寺、督查院的欣賞贊頌,沈明芷靜靜地聽着,那人的名諱除了被提出來與這些高風亮節之輩作反面比較,竟是沒得到一句好話。

斂下眉目不知心裏為什麽掠過一絲淺淺的難過,沈明芷吸進一口氣,順手拿了個紅皮雞蛋又開始塗塗畫畫。

于是這日重務晚歸的郎太傅,進門便被郎昭塞了個紅荷包在手中,郎昭仰着小臉奶聲奶氣的炫耀:“爹爹,你瞧昭兒的荷包裏是個畫着小貍奴的蛋!”

郎钰淡着神情望向府內的嬷嬷,伸出手中的荷包問道:“街上買的?”

嬷嬷一一回了,将袖中的信雙手奉上:“那位姓沈的女郎送來的,還有這封信要交到您手中。”

有柔風而來,吹散眉間的冷意,郎钰将那信展開來,字跡歪歪扭扭地未有分號長進,即便是四歲的孩童也要比她寫的清秀些。

可不知為何,竟讓他輕輕笑出了聲。

“敬太傅——立夏吃了蛋,熱天不疰夏。”

打開那紅麻的荷包,圓圓滾滾的雞蛋上用胭脂畫了一個皺着眉毛的灰狼,嚴肅而略帶滑稽,正用後爪撓着頭。

郎昭立時扒着他的衣角來看,一張小臉上淬着幼稚的笑意——

“爹爹平日就總是皺眉,沈女郎在畫您呢!”

☆、榆錢餅苦菜湯

這天夕暮之時,紅霞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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