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轉身看了看街對面的轎子,說道:“這是主子要點的!這不上次我們從娘子家吃過之後回去說,主子聽聞便也想嘗嘗。”
“那大人何不來店裏用飯,這東西總要剛出鍋的才好吃!”顧如一手上端着粥,風風火火地招呼客人們誰要的紅豆粥。
撓了撓耳朵,瞧了瞧店中的人們已經全然安靜下來,甚至有的歪着頭去瞧那停着的轎子,一向氣若洪鐘的沈肆沒有應聲。
沈明芷手腳麻利地将東西打包好提到他手中,淡淡的笑:“既是太傅大人要用的,沈郎君還是快過去吧。”
心下卻已經明白,若是那風雲人物真的走到她這小館子裏用餐,怕是要将店內的客人吓得大氣都不敢出,而且還要聽見別人碎碎耳語,吃頓飯不夠糟心的,前些日子那苦主攔轎的事兒,風波還沒停下呢。
那些閑言碎語,沈明芷也不想讓他聽見,猶記得那夜大雨,郎钰端身跪在長樂宮中,已是勞心勞力。
怕東西就用紙包着壓壞,沈明芷特地從旁邊拿來的食盒,镂空雕花的物件兒,擦得幹淨。
沈肆道了謝,拿着食盒走得快極了,沈明芷跟着他的背去看那紫緞的轎子。
果真,那簾子複爾被掀開,郎钰的面色已經比上次相見好上許多,那樣的長眉,那樣水紅的唇,展眉望過來地時候正好和她的視線撞在一起,沈明芷懷疑自己看錯了,那人好似對她點了點頭,像是問候。
郎钰看着她門外還挂着那副娘子郎君柔情蜜意的圖畫,也虧的沈明芷畫畫還算要好一些,不比寫字來的稚嫩,瞧去那娘子手執桃花簽笑意淺淺,臉頰旁兩個酒窩若隐若現,竟有幾分沈明芷的模樣兒。
從沒吃過的玩意兒,圓滾滾的燒麥頂上似是開出花來,裏面的蝦仁露在外面,瞧着十分新鮮。
平日裏懶得吃什麽朝食,那天偶然才知,就這麽小半旬功夫,芷記的朝食已經是有常客誇贊的東西了,這日便拐了條街也來嘗嘗,可好像,他來也是為了瞧那人雨夜過後染沒染半分風寒。
如此看來,确實康健得很。
郎钰回過神,筷子夾起一個燒麥放到嘴中——皮薄餡足香氣撲鼻,吃到嘴中還有幾顆青豆的清香,混着鮮蝦肉可謂是滿口生香,糯米也蒸的剛巧好火候,軟糯彈牙而味道清美。
紅豆蓮子粥素來是尋常的,可她們家這裏卻放了點別的,便是曬幹的桂圓幹,偶爾吃到的時候能嘗到一股淡淡的甜味,吃到胃裏順着食道都暖烘烘的,甚是清淡熨帖。
沒有早食習慣的郎钰竟不知不覺吃得一幹二淨,轎子還行在官道上,沈肆在旁邊跟着笑道:“主子,這芷記的小食多滋多味,沈女郎手上真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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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時光匆匆而逝,這日的花糕生意還算不錯。
端午節不僅是賽龍舟系彩繩的日子,更是祭奠祖先與故人的日子,汴京城中的高門大戶都開始定下要用的供品糕點和送禮的食盒。
芷記作為今年最為風靡的糕點食鋪子,自是有許多女使前來張羅。
最為隆重的還是前兩日才留意到的景家米行的少東家,景拓。
他遣着自家小厮前來定糕點粽盒的時候,特意親手書信的單子,上用筆墨寫的字跡清秀端正,各色的花糕整盒的點了三盒,一份祭祖,一份送禮,還有一份等着端午節自家消化,粽盒就來的更加多樣,沈明芷瞧着單子,立時便讓顧如一趕着下午去多買點雕花木盒。
景氏米行是汴京有名的大行,若是放到現在便可以說是連鎖門店十分多,自然家底殷實,不然光着端午節定下的各類糕點和粽子便能抵上平民百姓家一年的花銷。
不僅景家,汴京城有名的幾家官老爺家裏也遣了人過來定糕,小厮丫頭們到了芷記瞧見那明麗的小娘子便也十分客氣,定好什麽時候來取,放下五成的定金算是穩妥。
由此,端午前夕這一夜,芷記的門臨了深夜都未曾熄燭,她們二人簡單炒了兩個小菜,将一瓷盆的蜜棗、豆沙、腌制的鹹肉和鮮肉塊放在桌子上,等着一會吃好了便開始做。
炒的茭白肉片,西芹蝦仁,兩道小菜放在桌上,看着顧如一這些天跟着她着實辛苦,吃飯前去前街買了個炸銀魚,鹹鹹脆脆的,就是剛出鍋的白面餅十分香。
沈明芷吃着,茭白這時候剛下來的最好,又脆又香,還帶着一股細細的甜味,帶着醬汁一同放到嘴中實在好吃得很。
“如一,我想着這兩天辛苦的緊,索性端午節那日除卻送送這些訂好的禮盒,休息一天吧。”沈明芷夾起一筷子蝦仁,道:“你想到哪玩玩就玩玩,想吃什麽去吃點什麽,不必管了。”
顧如一笑開了花,連連點頭,想起什麽又說:“禮盒實在太多,掌櫃的別讓我不自在,等那天将糕盒交于我,您只管送粽盒就好!”
沈明芷給了些員工的節日補貼,二人将端午節的禮盒準備的差不多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門外暮色沉沉,潘樓街上還是一片繁榮盛景,沈明芷揉揉發酸的腕子,待到将這些東西蒸煮出來,放進禮盒打包好,明天就能輕輕松松的休一天小假了。
顧如一跑去生火,沈明芷坐在店內拿出一把五彩絲線開始編織彩繩,這彩繩都是些吉祥的小玩意兒,都是伴着禮盒一同送出去的,或者碰上誰家的孩子綁上一個讨個吉利。
星湧月移,這日的芷記店鋪裏,那年輕貌美的掌櫃手下編着五彩的手繩,已經在心中開始想明日該怎麽度假。
☆、外賣小沈被困記
寅時剛過,正是晨曦破曉之時。
馬行街上漸有人來,瞧着個個都是高門大戶裏的小厮女使,穿的都是當下頂流行的花樣,一股腦的往芷記走着。
按照前幾日定下的糕點份額來,沈明芷店裏琳琅滿目,皆是各種花樣的供品花糕和描金圖畫的粽盒,分門別類整理的十分規矩。
正敞着門,檀木色的門旁出了那副郎君貴女游廊圖,還多了一把艾草和菖蒲,李家娘子昨日晚了專門送來的,說起是驅病辟邪的,講究個禮俗。
門內,一手收過剩下的點心錢,一手拿着訂單将禮盒一一送到人家手中,沈明芷一大早晨收錢倒是收了個手酸,笑的眼睛都彎成月牙,臉頰旁的酒窩都沒落下去過。
這些顧客之中,來了位貴人——侯國公家的小姐,蘭若。
這些日子做的花糕頗受這位貴女喜歡,平日裏沒少打賞銀錢,每次來還要帶上幾位交好的小姊妹,都替沈明芷省了不知道多少宣傳費,她倆常說上幾句話,奈何她身旁的茶兒總是冷臉,沈明芷不想看那個神色,總是草草聊上幾句便往後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今日這嬌女倒是真真兒明豔動人,一瞧便是細細打扮過的,石蕊紅蜀繡對襟衫子上繪的是桃花夭夭,秋香色絲紗披帛挽在玉臂上袅袅娜娜,一雙明動的眼眸下畫的是點彩珍珠妝......
是讓人眼前一亮再也挪不開的明豔。
“沈家娘子,我訂的花糕可做好了?”蘭若一雙眼眸期待的亮起來。
“蘭小姐專門訂的,必然不能有半分差錯,”沈明芷從櫃臺下拿出獨一份的木盒,上面的書箋特地粘了一朵桃色的紙花,笑道:“箋文可還空着,若是貴女不嫌棄,可在店中用些筆墨書寫。”
羞紅了耳朵,蘭若身旁的茶兒接過沈明芷手中的硯臺,轉身往隔間裏走去。
沈明芷想都不用想,就這到蘭家小姐這盒花糕最後會到何人手中,那必然是快回京中的都禦史大人,元祯。
這些日子以來,沈明芷唯一聽到的和最多聽到的名字,便是這元家公子哥,更何況她訂的這花糕,點了清一色的桃花型,那蘭家小姐親自畫的小稿和她細談的,裏面的餡料放的皆是紅豆沙,旁的一概不要。
做起來并不難,可是這小姐應是多塞了三兩銀子說讓沈明芷多費費心。
無論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的桃花,還是“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紅豆,這份花糕裏可是揉滿了濃情蜜意。
沈明芷小心得很,就這獨一份的糕點多做了一倍,凡是有點偏差的都挑出來放在後廚自家吃,放在盒裏的都是漂亮精致的讓人看着就歡喜的。
那主仆二人寫好了箋,提着花糕盒子走得十分愉悅。
這日可是盛節,還得趕着去和小姐妹們看龍舟呢!
店內的花糕剩下了寥寥幾盒,都是不方便來取的,住在京郊雙笙山麓那邊,得自己去送——若是托人去送還得給不少辛苦錢,沈明芷可是還在攢錢買房呢,能自己做的就半點不用別人。
沈明芷将各家的單子揣在袖中,帶了幾條自己編的五彩繩,又從後廚拿了兩個肉粽在路上吃,到街上租了輛馬車便往那單子上的人家去了。
說起來,忙活了一早上也還不過辰時,這一路若是順利,必然能趕上寧河的賽龍舟,沈明芷作為一個沒瞧見過龍舟表演的現代人,着實是有些期待在裏面的。
趕馬車的是一對父女,熱心腸的很,幫着沈明芷将要送的十幾盒子花糕搬到車上,還給她拿了個粗麻的軟墊靠着。
馬車外是熙熙攘攘的汴京長街,人們正吃着早飯,朝陽肆起,照映鍋中白霧,沈明芷聞着空氣中的湯頭香,倏而想起自己初至汴京的時候,也是這般模樣,轉眼已經過了兩季,自己也算是有了個鋪面落腳。
前面經過國子監,沈肆帶着群人正在朗府門外拴馬備轎,帶頭的那匹黑馬毛色油亮,一看便是匹不可多得的好馬。
郎太傅今日,也要出門嗎?
就這麽看着想着,就連捎帶的飯食都忘了吃。
日頭升高不少,沈明芷終于來到了最後一戶人家,落在雙笙山腳的宅院,遠遠望去一片青瓦白牆好不風雅,院外栽着幾顆長柳随風搖曳,沈明芷擡眸,上用正楷書寫一匾——
掏出單子看來,果然是一戶姓方的人家,緩步上前,沈明芷輕扣了兩聲大門。
門裏出來個素面朝天的娘子,約莫四十多歲,穿着暗紫色的對襟直衫,十分端雅,待沈明芷說清緣由,這娘子接過她手中的花糕招呼她進門喝口水。
沈明芷連連擺手,說的是不必勞煩,其實是想趕緊回去看看表演。
但盛情難卻,那日去吃憶苦思甜飯的老丈原來就是這方姓的客人,也出門來請,誇贊京中再好不過的花糕樣子都在芷記了。
無法,老夫妻都如此熱情了,便進門去喝兩口清茶。
原是因為自家腿腳不方便,托沈明芷跑了這麽遠來送糕點過意不去,喝着茶的功夫,那方家的娘子往她手中塞了枚碎銀,沈明芷推辭不過,只得收下,說要是下次再去店裏定要好好招待。
瞧着沈明芷家的花糕都是真材實料的鮮花,且種類繁多,那方家娘子略一思忖,倒是給了沈明芷一個挺好的消息——
她們家依靠着雙笙山,山上多是小路野林。
便有那麽一處野茉莉倒是開得早,開得好,若是沈明芷覺得有用,趁着來這一趟可多采些回去。
這落在京郊山腳的小院子着實雅致,沈明芷來本想着回頭再來尋那處林子,可在那鄉間小路上等了半晌也沒來輛馬車,看着天還未過巳時,早得很,沈明芷心中一動,便順着那條開辟出來的石階走了上去。
雙笙山是汴京城郊有名的高山,站在山頂上往下看,能将汴京城盡數收在眼底,顧如一曾對沈明芷說,若是年節的時候登上山頂看煙花,定是美的驚心動魄。
山高,由此這路也長一些,沈明芷順着那娘子告訴她的路一步一步往上走。
山林之中空氣尤為純淨,暖陽穿過枝葉灑在石階上甚是美妙,枝上黃莺鳴動,振翅而非時鳥雀聲清脆婉轉,十分動聽。
果真,走了約莫個把時辰,沈明芷在小路旁瞧見了一片郁郁蔥蔥的野林,正是開了花朵的盛景,落葉的喬木擡頭望去皆是又嫩又白的野茉莉,清香四溢晃了她的眼睫。
一朵一朵摘下放在手旁的小籃子裏,沈明芷舉的手臂發酸卻全神貫注,就連身後突然而起的一聲貓兒叫聲都把她吓了一跳。
那貓兒橘黃橘黃的,身子還圓滾滾的,頗為逗趣。
此刻正躲在不遠處的樹上來回踱步,沖着沈明芷伸着肉肉的爪子伸懶腰。
想着當成早食帶來的肉粽,沈明芷将之剝好放在地上,靜等那胖乎乎的貍奴慢悠悠的過來吃。
小貓吃起東西來總會呼嚕呼嚕的,柔軟的毛發在身上被風吹的軟乎乎的。
沈明芷知道不能在它吃東西的時候伸手,便蹲在一旁,将手環過膝蓋悄悄地看着這小東西用餐。
蹲的腿都麻了,那小貍奴果真是吃好了,為了答謝招待,一邊懶洋洋的叫着,一邊歪過頭來蹭沈明芷的裙角。
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眯成一條縫,毛茸茸的尾巴掃過沈明芷下巴上讓人忍不住一陣癢。
她忍不住笑出來,手上将那橘色的貍奴摸了個滿足。
半起了身子往後邊躲了一躲,正巧踩在一堆枝葉之上。
還沒來得及反應,随着葉子的嘩啦聲作響,沈明芷只感覺一瞬間的失重,連人帶花都仰了下去。
事實證明,沈明芷只知道貓咪吃飯的時候不能去摸,而不知道像雙笙山這種地方會有捕獵用的陷阱。
顯然,後者造成的傷害更大一些。
沈明芷摔得頭暈眼花,擡頭便看見這一方兩人高的土坑,頓時吓得面如土色。
上山來的時候半點人影子都沒瞧見,這挖坑的獵戶什麽時候才能來收獲一下自己這陷阱?
正驚慌着,那小貍奴在洞邊踩着肉爪來回踱步,瞧瞧洞中的人又喵喵叫了兩聲,不顧沈明芷的求救掙紮,轉身便跑進林中。
沈明芷在坑底努力往上蹦了兩下,光溜溜的牆面只落下了幹沙般的土石。
身為一個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優秀大學畢業生,心中一陣絕望的沈明芷腹诽開來——
“為什麽九年義務教育,沒有将輕功作為必修科目?”
☆、山間偶遇
林中鳥雀鳴動,卷攜午陽而至。若是有人能從這山野小路上穿行而過,定可聽到林中除卻鳥獸蟲鳴,還有女子一聲聲的呼救之聲。
待頭頂上飛過第十一只喜鵲,沈明芷的嗓子也快冒了煙。
還去哪裏看什麽龍舟表演,今天能不能等到人來搭救都是個頗大的問題。
坑底的空間富裕得很,斂斂地上的碎枝葉坐下來——她再也顧不得周身的灰塵,倚靠在邊上稍作休息。活動了活動身上倒是沒什麽大事,沈明芷拍淨了身上的塵土,覺得小腿上似是有些火辣辣的痛,将裙擺掀開撸起褲腕,只見有條長長的血痕一直傷到腳踝。
“嘶......”
指尖點上去便是一陣熱辣辣的痛,沈明芷暫且忍下,在這個時候可沒什麽更好的方法,萬一傷口上染了灰塵感染了就會變成棘手的事。
找點什麽別的轉移一下注意力。
尋顧四周,她翻找起籃子裏的食盒——
倏而展眉輕笑了聲,還好,野茉莉撒了滿地,卻沒能将她帶的肉粽壓扁。
本着貯存體力等待獵戶的原則,沈明芷可以吃點東西補充補充體力,輕巧剝下鮮嫩的粽葉,層層疊疊的葉片之下是鮮香爽口的糯米。
這粽子是早起煮好的,因着放在食盒裏還沒有涼透,嫩綠的粽葉之中是以油亮褐紅醬汁蒸出的糯米香,一口咬下去口味尤其濃郁,每只粽子裏大大小小幾塊腌制入味的肉塊,十足的真材實料。
沈明芷吃着自己姍姍來遲的午飯,思緒飄回以前,想到了在海南吃過的一種特別的粽子,小攤上叫的名兒好似是“煎粽”。
旁的做法與普通的粽子沒什麽兩樣,只說這餡料十分講究。
蓮子、冬菇、幹貝和蝦皮應有盡有,用以濃郁的豚油醬汁在糯米飯中攪拌好之後掐成一樣大小的團子壓扁,放在熱油之中炸至兩面金黃,便成為一道美味的小食。
那時候只感覺那煎粽雖說是用粽子做的,卻更接近糍粑——外焦而裏嫩又鮮滑可口。
若是以後做起粽子來,倒還真可以試試這種吃法。
正想着,耳邊似乎是聽見一些輕微的響動,沈明芷立刻豎起耳朵,手中的動作戛然而止。
剛想大聲呼救,那聲音卻讓她的心猛地一揪——決然不是什麽人能發出的聲,粗而厚重,似是野獸從嘴裏呼嚕嚕喘着氣。
又似什麽東西的蹄音,騰空而落輕震洞壁上的土砂石粒,從遙遠的小路而來離她越來越近。
熊?野狼?不會是豹子什麽的吧?
沈明芷僅能聽到自己胸膛裏發出的聲音,撲通撲通的心跳。
聲音越來越近,她的身子僵在原地,連送到嘴邊的粽子都沒有閑心放下,仿佛下一秒若是掉下來個野狼走獸,她就要以命相搏。
聲音停在不遠處,拿着粽子的手微微顫抖。
突然而起的一聲輕咳,沈明芷猛的擡頭望去。
只見那橘色的貍奴在坑邊上巴望着頭懶洋洋叫了兩聲,身後俨然是一匹發光油亮的駿馬。
那人便挺身直立于馬背之上,長直入鬓的眉,水紅的唇,冷若離河的眼眸卻在碰到她的眼睛的時候忽而緩和了幾分,沈明芷手邊還有半個沒吃的粽子,一時間竟呆呆的愣在原地。
原來,這小貍奴竟然是幫她去尋人了?
她猛地想起今天早晨出門之時看見的郎家馬車,想不到他們居然能在這種地方相遇,自己現在肯定是灰頭土臉,丢人也未免丢的太過分了。
沈明芷嘴巴張開又合上,不知道現在這個微妙的氣氛是不是有些過于尴尬了,只得用手将耳邊的發挽到耳後,想着用什麽方式做個類似于“太傅大人別來無恙”這樣簡單輕松的開場白。
握緊馬繩的手放松下來,郎钰雙眸微合看向那張帶着灰土的臉頰,滾圓的眼睛黑白分明,一張桃唇沾着肉粽的油光,那樣清顏姚麗的臉龐竟有幾分可愛。
“還以為這貍奴的同伴掉了下去,原來是沈女郎,”郎钰似乎是笑了聲,沈明芷聽不真切,只覺那雙眼睛過分溫和,背後的烈陽将之渲染的更加有溫度,他開口,卻破天荒的帶了點玩笑的意味——
“好吃嗎?”
沈明芷急忙将粽子背到身後,一張臉從脖頸上泛出粉氣,一直蔓延到耳垂上,臉上挂着純然僵硬的笑,溫吞道:“有些涼了......”
那人翻身下馬,驚起洞邊一陣細細的灰塵。
銀月色的錦衣裙角飛揚,沈明芷只能看見他腰間還系着一塊通體潤白的玉,明晃晃一個麒麟的雕紋。
再看,那人已經落到她的身邊,沈明芷急忙站起身來,腳踝卻傳來陣火辣辣的痛,猝不及防地就往旁邊倒過去,被郎钰扶住了手腕。
“傷到哪了?”郎钰的聲有些微微的起伏。
他的手透過薄衫緊緊握住她的腕子,沈明芷低頭的時候甚至能聞到郎钰衣襟子上淡淡的焚香味道,心跳的竟然比剛才還要快。
“掉下來的時候可能劃傷了,不妨事的......”故作鎮定的搖了搖頭,沈明芷覺得自己實在不應該靠得這樣近,可是不知為何手上卻回握住了人家的手臂,“大人能不能先帶我出去?”
“失禮了。”郎钰的聲似是離她的耳邊只有幾寸遠。
沈明芷感覺那人的手輕巧環住了自己的腰,還沒等反應過來便被人抱在了懷裏,失重的瞬間擡眼望去——
眼眸被籠在一片銀月色之中,海河初日勾枝盤纏的紋,總帶了些壯闊波瀾的意味,只是多麽遼遠的紋樣,在郎钰身上也顯得有幾分清冷而孤傲。
野茉莉的林子複爾開闊在眼前,沈明芷還靠在人家的懷裏,不自覺将郎钰的袖子攥在指尖,自覺不妥急忙松開,卻見揉出幾分褶皺。
“謝大人——”沈明芷擡眼看去,順勢想從那人的懷中下來。
卻被郎钰手上加力環住腰身,他的眼中存了些溫和的神色,開口再次問道:
“你傷到哪了?”
四目相對視線纏繞,沈明芷錯開眼眸,只覺得有一股熱氣的從耳朵上散開來,任是前生今世,被人這麽用力抱在懷裏的模樣兒也沒有第二次。
見她沒說話,郎钰輕挑了眉間,将懷中人往上颠了颠,衣袖裙擺随之搖曳,沈明芷的發梢勾在郎钰的襟扣上。
“腳踝——”沈明芷猛地環住他的脖頸,又忙不疊地松開,“掉下去的時候被樹枝子劃破了!”
被人放在林中的一快方石上,沈明芷背過身去踮着腳尖伸手去看那傷口,已經冒出血來,透過薄薄的羅裙染成一片紅色。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漸行漸遠,只剩那匹油光锃亮的黑馬閃着大大的眼睛瞧着她。
用帕子将傷口上的灰塵全擦幹淨,沈明芷又聽見幾聲貓叫,它的聲随着跑動的腳步聲斷斷續續的,晃悠着肉呼呼的身子往她這邊跑。
擡眼看去,那小貍奴身上背着一個小小的水壺,脖頸子上還系了一條巴掌寬月白色的錦布,身後數十丈遠有人聲傳來——
“将傷口沖洗幹淨才能包紮起來。”
沈明芷回頭望去,郎钰的背影筆直立在一棵花樹下,陽光将他的輪廓映出了點細碎的光,那枚潤玉随着山間的風搖動起來,好像時間都變得緩慢下來。
☆、看龍舟
山間之中飄來淡淡的茉莉香,鳥雀之聲不絕于耳。
沈明芷用那塊銀月白的錦布包紮好腳踝,逗弄旁邊的貓咪。
果然這山野鄉間的小貓兒就是招人待見,一只狗尾巴草便能開心得又蹦又跳。
周身銀白的身影慢慢踱步過來,那高大油亮的黑馬吐着粗重的鼻息呼嚕嚕甩了甩尾巴,郎钰揚手,輕撫了撫它的鬃毛。
“可還能走?”郎钰的手上顯出清癯不絕的青脈,彎下身子伸到她身旁。
沈明芷擡起眼眸,略一思忖還是将手搭到郎钰的胳膊上,剛開口想說些什麽,卻被那人摟住了腰身。
“怎麽了——”沈明芷來不及掙紮。
二人的距離實在太近,近到她感覺自己的鼻尖輕輕擦過那人淡着焚香味道的衣襟子,在恍惚之間,人便被郎钰放到了馬背之上。
陽光傾灑之下那張臉愈發的溫和,沈明芷被照的晃眼而看不真切,彼時郎钰的臉上一閃而過的表情,究竟是不是笑容。
“我瞧沈女郎還是坐着為好。”
沈明芷側坐在馬背上,一雙手牢牢地握着缰繩,那銀白錦衫的男子就走在前面牽着馬繩領路,墨發被風吹的揚起,千絲玉金冠愈發顯得純白溫潤。
倏而擡頭望去,沈明芷頭頂上的太陽挂在高空之中,已有西向之勢,不自覺失望的耷拉了嘴角——看模樣已經到未時了,今天即便是跑死兩匹馬,也趕不及回去看龍舟了。
沈明芷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那人似乎是聽到了聲音,轉眸瞧過來。
“被救出來倒是嘆氣了——”郎钰的眉間輕輕挑起來:“所為何事不妨說出來聽聽。”
“沒什麽要緊的,”沈明芷的眉頭不自覺展開來,手上将繩子又攥緊了幾分“本還想着今日去寧河瞧龍舟,眼下看來是要等明年了。”
“龍舟便是過了午時便要開始的,現在估計已經敲起鑼鼓來了,”郎钰的鞋靴踏在山林之中的幽徑上,看向前方:“趕不回去的。”
沈明芷早就給自己做了思想工作,縱然這是難得的假期,縱然這是一年一期的龍舟大會,可是錯過了便是錯過了,來年一定要好好給自己放個假。
她斂着眉,嘴巴抿成一條線,滾圓的眼睛因為這小小的打擊微微垂着眼角,頗似一副小孩的模樣,郎钰的眼睛似是不經意的撇過來,嘴角帶了一絲笑意。
“但——”
郎钰的聲帶着些吊人胃口的意味。
“也不是沒有辦法。”
立時,那張粉臉上展開了笑顏,沈明芷在馬背上忽的往前湊了幾分。
“大人有什麽辦法?”是淬着開心的語氣。
還沒來得及反應,和沈明芷被人抱上馬駒不同,郎钰的身姿太快,那襲銀月白的衣衫在空中飛揚起陣陣茉莉花香,她只感覺自己被人攬在了懷裏。
自問已經是修長的身材,可是沈明芷這時候才想起好像每次見到郎太傅自己總是要擡頭的,那人的身子精瘦而高大,就這麽将她環在身前,像是能把她包裹在懷裏。
“掉頭,回山頂上——”
隔着薄薄的羅衫,沈明芷能感覺到身後似是抵着了那人的胸膛,他的聲就從頭頂上響起,若松林泉韻。
“雙笙山頂有處亭榭,可眺望整座汴京城,寧河地處城南,地勢低矮平緩,應是一覽無餘的。”
雲淡風輕都是裝的,沈明芷被她環在身前,那人穿過她的腰跡握上缰繩,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跳聲太快血氣上湧,沈明芷感覺耳朵似乎要燒起來。
“大人——大人高明。”
手去握缰繩不對,去握人家的袖子好像更不對,沈明芷猶豫着,卻感覺郎钰頹然拽緊了馬繩。
烈馬嘶鳴長空揚起前蹄,她慌張的側過身子,緊緊抱在了那人的懷中。
沈明芷耳朵靠在那人的胸膛之上,烈馬嘶鳴之間她竟然聽見郎钰的心跳的好快。
和她一樣快。
擡起頭,那張初遇時冷若冰霜的臉龐,竟覆上些柔和的熱氣,茉莉的花香輕飄飄的襲來,沈明芷收斂指尖,将那銀月白的衣料攥在手心中。
這匹馬名叫玄光,郎钰策馬之時曾喚它的名字。
沈明芷看的清楚,他手中的長鞭發出震天的聲響,卻未沾它分毫。
無論是颠婆的石子路還是草叢深處,它奔過之處皆如履平地,長長的鬃毛被風卷的飛揚開來,身側兩旁的風景迅速的從眼前劃過,沈明芷的發梢像破空而出的一襲輕紗,飛揚在風的懷裏體會着駿馬馳騁的肆意。
“駕!”
沈明芷微眯了眼,看向被光傾灑的大地在她眼眸之中搖晃跌宕,與掠過臉頰的柔風耳鬓厮磨。
……
停在雙笙之巅,玄光挺直的馬蹄在地上抛出響亮的聲音。
“還要抱多久?”
郎钰低下眼眸,看着那身着素羅薄衫的人仰着臉看向他,臉上還有一絲粉氣的豔霞。
才反應過來這時候自己到底是有多大膽,沈明芷急急地松開那人的衣擺,張開的手側過身子去抓馬繩,一張臉紅得要滴出血來。
“大人慣會取笑我。”
錯開眼眸,才看見郎钰眼角眉梢都帶着些笑意,他利落翻身下馬,順勢伸出手來扶着她踏到地上。
面前,便是将汴京之城盡收眼底的雙笙之巅。
這日天實在是好得出奇,晴空萬裏之中大雁飛過蒼穹,午陽的溫度實在比平常更加灼熱,沈明芷走上亭榭石階,才将這繁華的汴京看了個仔細。
朱雀樓、相國寺,馬行街、潘家樓,都變成汴京城中最矚目的焦點,沈明芷從甕城看到內城,再瞧到此時玉津園旁圍攏着游人的寧河。
雖聽不到鑼鼓喧天的叫好聲,卻也能将幾支蓄勢待發的龍舟看個全須全影,沈明芷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她這個地方雖看不真切,卻有些上帝視角的觀感。
龍舟馬上就要比賽,寧河旁的鼓手紮着火紅的綢布,将手臂揮的極快。
“大人,”沈明芷揚眉将他看去,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笑出兩個酒窩:“要不要來賭一把?”
郎钰并肩立在她身邊,颔首問道:“怎麽賭?”
“就賭哪一只龍舟會贏得比賽。”
“賭注什什麽?”
“民女身無長物,只廚藝還算說得過去,若是賭輸了,便請大人吃上一桌好菜如何?”
沈明芷的眼眸亮津津的忽閃着,清顏姚麗的身子婷婷挪挪站的筆直。
“好,”郎钰輕輕點着頭,“若是我輸了呢?”
沈明芷認真的想起來,眼瞅着那龍舟就要開賽了,急道:“眼下還想不到,就輸一個願望可好——”
郎钰端身直立不置可否,只留給沈明芷一個俊逸的側顏:“沈女郎要賭那哪一支龍舟?”
眉眼笑起來,沈明芷虛虛指了指那艘蓄勢待發的龍舟:“第二支,瞧着架勢便很足。”
“第四支,”郎钰站在一旁,語氣中多了分調笑:“我瞧它比第二支架勢還要足。”
事實證明他們二人的眼光着實不錯,寧河上六支龍舟,除卻開場時的并駕齊驅,這兩支已然是開始争鋒追趕。沈明芷的手指收斂攥成拳頭,一雙眼睛睜的滾圓,生怕錯過了什麽地方。
本來第四支龍舟又快又穩,沈明芷以為自己輸定了,可它轉彎的時候卻不小心差點翻過水去,再穩下來,第二支已然沖在了靠前的有利位置,在旁側有人鑼鼓喧天的叫喊聲中沖向了終點。
“贏了!”沈明芷笑開了眼眸。
郎钰也噙了些笑意,視線與她對上:“我欠沈女郎一個願望。”
倏而想到了什麽,沈明芷從袖子裏神秘兮兮地掏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