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燒開泡茶,總不好讓人家巴巴的等着。

這邊便開始行雲流水的準備菜碼,蔥姜蒜洗淨切片,各色的調味料準備齊全。

今日,便是要做一道硬菜,燒羊肉。

在炭盆裏煨好了炭火,沈明芷将剛買來的羊肉切成薄薄的肉片,一刀挨着一刀,有條不紊而手法利落,那肉片滾着鋒利的刃一茬一茬的掀到旁邊,紅彤彤的帶着筋肉,甚是好看。

各類的調味料一股腦的倒進還留着油漬的羊肉片中,細細用手在盆裏揉搓好,倒進點黃料酒去腥又提味。

這一水的走下來,羊肉便已有了些香味,這邊的炭火便也好了,在铛上刷一層清油,先将那蔥片蒜片放在油上煎成焦黃的顏色,在把一片片的羊肉放在上邊和着蔥蒜香一同煎熟——

煎好的羊肉片帶着薄薄的油花,冒着亮泡,撒些芝麻和鹽巴佐料炒勻,就這麽擺進盤裏,在頂上撒些蔥花,那叫一個好看。

又動手做了幾道小菜,傍林鮮鮮香爽口、雞蛋豆腐又嫩又滑、更別提那道肉沫幹煸豆角,做好的菜往那一擺就屬它瞧着最香。

今天多了雙筷子,那米行家的少爺坐在桌上終于放開了點手腳,不似往時那般害羞。

“女郎......這羊肉做的真好。”

縱然是吃過不少有名的酒樓,今天吃到的羊肉還是讓他驚豔了一把,不膻不腥,肉片大而薄,飽滿着肉汁,邊焦黃有嚼勁,滿口吃來卻又鮮嫩得很。

“若是開成館子一定能名揚汴京!”

☆、迎來六月

六月,汴京城中一片夏日氣息,那寧河邊上的柳梢枝頭長長的挂着嫩綠的長葉,金明池中芙蕖亭亭袅袅,長出粉粉小小的花苞。

廿四這日,逢上個熱鬧興盛的節日,汴京城中的貴子嬌女都要前往京郊那邊——離着萬盛門不遠的神保館中祭祀,據說是先帝欽賜的名兒,靈驗得很。

早起來将這日訂的各類祭品花糕都送了出去,還早得很,沈明芷帶着顧如一去找那租鋪子的中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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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定菜單,又是炒菜改配方,一天到晚沈明芷的工作就是買來各種食材琢磨食譜,而顧如一便有了口福,端着碗筷只管在旁邊品嘗就好,這不短短半旬過去,她的臉都變圓了幾分。

好不容易将這菜單訂的七七八八,沈明芷按奈不住一展宏圖的事業心,便要張羅着鋪子的主家問問能不能容她将店面重新折騰折騰,好轉型!

好好地将自己的打算和那中間人說了,人家還是一如既往的和善,專門端了好茶來讓沈明芷放手去做,那主家人将這鋪子交于他的時候專門提到過——

茲要是不扒房敲瓦,其他的都随租客折騰。

這倒是讓沈明芷又安心又不好意思,抿了一口清茶噙了點笑,溫聲問道:“這主家可真是好說話,能否請您告知其名諱?兒想去拜謝一二。”

她之前還特意去看過自己簽舍的契約,上面盡是那主人管家的名諱,這不就奇了怪了?

任是家大業大瞧不上這處鋪舍,也得按一個主家的紅印吧,哪能随意交給管事的處置呢?

當然,這都是她自己的猜測,轉念一想,可能人家就是不想幹管這種瑣碎小事,一股腦的托給靠譜的管家子圖個清靜。

那中間人笑的十分坦蕩,說道:“那主家的人怕是忙得很,女郎若是碰了壁白惹難過。”

也對,本來托給旁人就是不想自己料理,要是自己再上趕着去道謝,倒是會真給人家添麻煩。

這麽好的房東,她不能讨嫌!

“也是,”沈明芷斂眉笑笑,眼眸裏盡是明了:“那若是您能得見主家,還請幫兒轉達謝意。”

跨出人家門檻的時候沈明芷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還以為得将人主家的人叫過來商量半天,誰能想到竟如此順利。

此時正是午時,俗話說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那若是想開館子定是要去嘗嘗的。

而這也是沈明芷第一次,放開荷包踏進潘家酒樓的門檻。

簡單大氣,富麗堂皇,潘家酒樓一眼便是縱着二十餘丈的廳堂直通到頂,一樓是整個的散座,少說得有三十四張紅木桌,上了二樓盡是雅間,沈明芷往裏面瞧去,又是珠簾又是銀器,處處都有講究。

這麽一看,再想想自己家樸素的小館子,沈明芷覺得确實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人家的菜單拿在手裏沉甸甸的,沈明芷一眼瞧過去——

羽族那章裏多是各種做法的雞肉,白片雞、焦雞、黃芽菜炒雞、鹵雞拌涼皮就看了滿眼,沈明芷瞧着上面規整化一的正楷,都快要不認識雞這個字了。

再翻開一頁江鮮單,就更為誇張。許是這酒樓裏的廚子太過優秀,各色的魚在手中都能收拾得妥帖,沈明芷瞧着單子上魚的品類竟都沒限制,鲥魚、鲟魚、黃魚、班魚都能做出來幾個招牌菜。

又看到素菜單,光是一味豆腐便能做出來七八種花樣——慶元豆腐、蝦油豆腐、芙蓉豆腐......

沈明芷幾不可聞的咳了一聲,旁邊的夥計展着笑臉在一側等着記單子,還好來的不晚,就半盞茶的功夫,那門口便已有三三兩兩的食客等着了,生意紅火至此!

“黃芽菜炒雞,再來一個醬酒黃魚,”沈明芷挑着開始點,着實将自己的荷包豁出去了:“這蛋蟹羹聽着不錯,來一份,再來兩個小菜——”

顧如一聽聞她還要再點,急忙說道:“掌櫃——娘子今日可是餓了?”

沈明芷重重地點了點頭,她看着這菜單上琳琅滿目的菜肴便收不住車了,買來嘗嘗,吃不完總能帶走回去慢慢吃,下次再來就不知道什麽時候了。

“煨三筍和豚肉炒蘿蔔,就先這些。”

那夥計一一記下,往後出亮着嗓門叫單,這時候一樓的食客已經滿了,沈明芷滿眼看去,其中不少的熟面孔,都是惠顧過自家的食客。

午陽傾瀉之間那端着長盤的傳菜小厮走得腳下生風,吆喝着菜名兒好不威風,記性頂好——這桌的炖羊肉那邊的香珠豆兒,整間酒樓飄着菜香的時候人聲鼎沸,食客擠着身子往裏面走,寒暄又客套。

“掌櫃的,這潘家樓真是熱鬧!”

顧如一瞧着旁邊桌上的火腿腌鹹筍咽了咽口水,接着說道:“咱們芷記若是能做到這份兒上,可就太了不起了。”

誰說不是呢!

沈明芷往四周悄悄地看了看,這麽大的店面,這麽好的生意,做個一年半載定能在汴京買處位置不錯的房子。

還做着買房置地翻身做財主的好夢,人家便吆喝着上菜了。

黃芽菜炒雞——夾了一筷子雞塊放在嘴裏,瞬時便被那若隐若無的酒味吸引了味蕾,絕不是為了去腥放的料酒,而是一股醇厚濃烈的甜酒氣,而其外皮被炒得又焦又脆,一口咬下去還能聽見咔哧咔哧的脆聲。

好秒的法子!甜酒香和着雞的肉汁沁在裏面,又香又嘗不到半點酒的辣味。沈明芷多夾了幾筷子,越吃越覺得若是點一杯清酒來定能更過瘾。

蛋蟹羹也十分特別,醇香的蟹肉被裹在蛋羹裏,點上些食醋和醬油,上面頂着一撮蔥花,瞧來十分清淡,嘗到嘴裏也是十分的鮮嫩,這蛋羹蒸的又滑又軟,還能在裏面嘗到飽滿的蟹肉,口感十分有層次。

可能是點小菜的人多,這煨三筍倒是最晚上桌的。

這菜便沒那麽驚豔味蕾了,筍子應是有些火大了,軟在湯裏只留下了些淡淡的鮮味兒,平常家裏估摸着也能做出來的。

沈明芷又嘗了幾口豬肉炒的蘿蔔,這個時候講究的人家都以羊肉為上佳,雞肉與豬肉算是低一檔次的肉類,所以這關于豬肉的菜品少而粗糙。

就拿着豬肉炒的蘿蔔來説,豬肉有些柴了,蘿蔔水汽又大,很難做的好吃,嘗了幾口便沒有再動筷子的欲望。

這卻也給沈明芷指了一條路出來——

若是能在自己的小館子裏推出幾道口味上佳的豚肉菜肴,應該能在這食肆遍地的汴京城闖出來點小名聲。

這時候的豬肉價格不高而且肉質自然,沈明芷略一思忖便能想出來許多花樣——

獅子頭、紅燒肉、梅菜扣肉,還有自己早就做過的回鍋肉、手錘肉片,哪一樣兒拿出來不比這單炒個蘿蔔好吃?

這一趟調研,還真是有所收獲!

沈明芷放下了筷子,玉白的手上還帶着一支素雅的镯子,瞧着那邊的顧如一吃的不亦樂乎,一副十足的開心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出來。

☆、六月廿四

二人吃了個酒足飯飽,肚皮撐了滾圓,沈明芷帶着顧如一溜達去那灌口二郎的神保觀瞧瞧。

她向來對這泱泱民族的神話故事有所喜愛,自是知道這灌口二郎便是小時候看電視的時候最喜歡的二郎真君,這位神明來的十分接地氣——

相傳還在秦時,有能人曾在灌口處鎖龍,應是那龍作惡多端禍害衆生,這能人将之鎮壓之後百姓得到了安寧,由此深覺受了恩惠,便在這地方建了處廟宇奉之為神明。

而現如今的神保觀,便是那二郎真君的另一處民間廟宇。

廿四這天為神明誕辰,按理說家家戶戶都要遣幾個人去獻送貢品,沈明芷這日也帶了兩盒子花糕,圖個神明庇佑生意興隆。

這天是晴的很,連吹來的風都熱乎乎的,沈明芷貼着紅牆邊陰涼地走都還是出了一層薄汗,說起來還是自己體力比不上好的,瞧前面的顧如一不僅走得風風火火,手上還提着兩盒子花糕......

還是來得稍晚了一些,兩人不緊不慢的走,一直到天邊泛起昏黃才到了那鼎鼎有名的神觀。

沈明芷進到堂殿的時候,那放貢品的臺子上已經擺得有些放不下了,瞧來不少都是芷記的黃楊盒,各色的花糕自是精巧無比。

挪出來點地方,沈明芷将自己帶來的花糕放在上面掀開蓋子來,青色的石板上放着兩個鵝黃的蒲團,沈明芷和顧如一踱步跪在上面。

二郎真君的神像就在面前——

少年神像端的是豐奕無雙,面刀傅粉牙似玉,立生一目第三眼。

手執雄龍寶劍橫在身前,在錦黃的幕簾之後是一副威風凜凜的仙風道骨模樣。

不似後世之中粉紅刷綠的劣質雕像,眼前的神像身着纖塵未染的銀甲,劍眉入鬓眼若飛星,真的似要活過來一般,沈明芷擡眼看去,只覺得這二郎真君這周身的氣派竟是有些熟悉。

“這二郎真君在仙官之中是出了名的俊秀!”顧如一瞧着那端正脫俗的神像合起掌心:“劈山救母,力誅八怪,這樣的神明定能護佑一方平安!”

沈明芷點點頭再不去細想,跪在蒲團之上微微直起腰身,斂下眉目将自己的祈願在心裏說與那神明聽。

再無話,靜谧的神觀除了清風徐來晃動螢黃珠簾,細可聞落針之聲。

二郎廟外有擺攤做生意的小商販,也有朝廷的官吏分發着皇室後苑和書藝局所做的孩童玩物,熙熙攘攘的人們都是拜神過後的,溜達着在這些小攤前瞧來瞧去——

小巧精致的彈弓、可愛順直的球仗,都是能帶給孩子們的小玩具,再遠出二十幾丈,便有那價格不菲的鞍鞯和金絲鳥籠的東西,多是些年輕的貴公子青睐的。

浩浩湯湯的宮樂之聲從遠處響起,沈明芷和顧如一随着人流退到道路兩旁,聽見旁邊的老妪說起,這是宮中的貢品要入廟了。

天邊暮氣沉沉,宮中而來的的禮樂之隊聲勢浩大——

百餘人皆穿紅綠相間的對襟窄衫,戴青面獠牙的地獄面具圍着中心坐于紅轎之中的人赤足起舞,唢吶鐘鳴震耳欲聾,在旁邊瞧過去竟還有些吓人。

火光搖曳之中,沈明芷瞧見那赤足起舞的人竟個個手執火把,抛向天空進而讓旁邊人接住,百餘只火把便在其中轉着圈抛向身旁的方向,映襯着那駭人的面具,整個儀式有些微妙的平衡。

那紅轎之中的瞧不清楚臉,正襟危坐其間,旁側擺滿了皇室的貢品,金燦燦的閃着光芒,沈明芷雖不知道其中各物的名字,卻也能看出其價值不菲。

奏樂聲随着舞隊的行進而越發浩大,驚起殿後的林間飛鳥。

皇家的儀仗着實令人望而生畏,神觀之中的僧侶親來迎見,在遮天蓋日的樂器聲中,那紅轎之中的人将一件件的貢品恭敬放于二郎廟神殿之中,火把依舊傳送搖曳,人群的注目以及黑夜的包裹将這次祭祀達到最高潮......

沈明芷第一次看到如此莊重肅穆的場景,竟連眼珠都沒錯一下。

“女郎可是入迷了?”

顧如一趁着人群都在觀摩的時候跑到攤面上買了份紅糖饅頭,褐紅色的,小小一個,吃在嘴裏又香又甜,實屬逛街穿巷的好零嘴。

瞧自家掌櫃看的入神,顧如一拿出個還熱乎的伸到她面前。

“宮中每年所獻之物數以千計,祭祀儀式來的盛大。”顧如一嚼了嚼口中甜絲絲的饅頭:“等會兒有更好看的,人們會在這邊設高臺呈百戲,有的鬧呢!”

沈明芷深覺新奇,與在前世過節時的感受全然不同,這種以深厚的信仰而鑄就的節日,将這個時代之中所有的民衆聚合到一起,一起歡呼,一起觀閱,一起體會這人世間所有的歡愉和慶典。

接過顧如一手中的糖饅頭,沈明芷笑出兩個酒窩,好奇地問:“我曾在上元燈節之時瞧過百戲雜耍,卻不知這回的有什麽不同?”

拉着她擠過人群去到兩旁的小攤上,顧如一指着攤面上各色的面具說道:“一會兒的百戲多以砑鼓、牌棒和掉刀為主,可能有人在高臺之上口吐烈火,看上去确實有些驚駭。”

“所以,咱們還是買兩個面具戴着,若是看不下去便偷偷吃點零嘴!”

聽起來着實是有些危險,沈明芷點點頭,伸手拿起一面白底紅紋神似白鹿的面具,額頭上凸出四支紅角,甚是特別。

“娘子好眼光,”攤上的小販滔滔不絕起來:“這一面乃是兆水之獸,其性溫和柔善最是好看的!”

“它叫什麽名字?”沈明芷将其拿在指尖,愈發覺得這面具着實漂亮。

“夫諸!”小攤販臉上堆滿了笑,又看了看顧如一手中的另一面,大方說道:“只十五文,這位小姐挑的朱雀,看娘子們面善,若是想要便給二十五文就好!”

這邊的沈明芷剛準備掏錢,卻聽見後面有人自己的名字。

“沈女郎?”

轉過頭去,原來是那米行的少東家,景拓。

“女郎......也來買面具?”景拓走來,明似日月之氣頗有少年英俊,只不過細看來總帶着些腼腆。

“是啊,想不到在這遇見景郎君,還真是巧。”沈明芷笑道。

“我瞧這副面具倒是有意思,敢問是哪方神獸?”那景拓從攤面邊上拿起一個赤色威虎的面具,左右瞧來看。

“郎君手中的名叫狴犴,傳說其似虎有威力,故得名于牢獄,是以最秉公執法的父母官而來的!”

那小攤販說的慷慨激昂,那少爺卻欲将其放回原處:“某一介商賈,從未想過追逐官途,還是另尋一面。”

明辨是非、秉公執法?

沈明芷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麽,上前接過那面赤色瑞獸面具,笑道:“景郎君自便,這一面看來倒是某所中意的。”

幾人還在一處談笑,卻不知數十丈外那人,正站在對面定定地看着他們。

“主子您看!”沈肆還沒發覺自家主子的不對,指着高臺之上的鬼面少年喝倒彩:“打眼一看就是個毛頭小子,連手裏的火把都控制不住!”

人擁着人,那高臺之上的少年面上帶着玄黑如墨的鬼面具,手中揚着三支熊熊燃燒的火把,在漆黑的夜幕前耍弄着,底下的觀衆看的熱血沸騰,可是明眼人一看便知道這小子已經開始招架不住了。

果然!

随着一支火把升空,少年腳下的高靴猛地崴了一瞬,旁邊的戲子見狀不妙慌張抱頭而逃,而那火把在空中翻着圈向人群裏砸過去。

一切發生的太快,人們都還未反應過來,郎钰猛地擡頭去看火把揚起的方向,竟然是照着賣面具的小攤販那邊去的!

“不好!”沈肆大喝一聲。

電光火石之間,郎钰來不及反應。

“沈明芷!”

這一聲太過急迫,壓過了人聲鼎沸的鬧街,彼時沈明芷手中正拿着那面狴犴的面具,被吓得忍不住顫了身子,轉頭望過來——

“火!快躲開!”人群中不知是誰尖聲叫喊,便引着衆人擡頭看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那人的身姿未免太過凜冽,她見過郎钰的冷漠、淡然、失望、溫柔,卻從未見過那張臉上有過像這一瞬間的焦急與不安。

眼前閃過一絲銀光,只見郎钰未有半點猶疑,伸手将侍衛的佩劍拔出。

火把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周身仿佛都慢了下來,沈明芷聽到身旁的人慌張無措地喘息,景拓下意識将她蓋在了自己的瀾衫大袖之下......

劍破長空而來,卷攜冷冷寒意,似是撩起了耳邊的碎發。

只能看見那冰冷的玄鐵之劍碰到火把在空中擦出閃爍萬千的火花,硬生生撞去另一個方向,頃刻間火光驟現又消失不見,劍與火把滾落在道路兩旁響成一片。

人群驚魂未定,引起陣陣騷亂,臺上的少年郎急忙下臺來拾起自己的火把連連向衆人道歉,一切複爾吵鬧開來。

只有那隔着一條長街相視的二人置若罔聞。

郎钰的胸膛起伏,手上的青筋顯正出不絕的脈絡,他的眼眸眼幽深似經年飛雪,藏着微愠的神情。

徒留沈肆呆愣在一旁猛地想起經年往事。

那年時局不定,郎钰不惜背負數年罵名執意血染長街穩固朝綱,致使老夫人憂思過重駕鶴西去,彼時的郎钰曾親下毒誓——

此生再不執劍。

☆、順毛記

沈明芷被人拽着袖子拉到了身邊,鬓發之上珠釵環環相碰,勾住那人的發梢的時候額上的面具也被撞得一歪。

再擡眸,近的能感覺到郎钰溫熱的鼻息。

驟失懷中溫度,景拓的臉上剛才閃過的熱氣消散一片,轉身去看那端身如山中松月的人,眼中似是有些驚詫。

“太傅大人安——”

沈明芷不着痕跡的立身站好行禮,指尖收攏,将那面赤色狴犴的面具抓緊在手裏。

人聲鼎沸的廟街之中,郎钰只輕輕嗯了一聲,又複沉默。

景拓似如夢初醒,俯身行禮。

“大人安好。”

即便家財萬貫,于汴京之中是優越的商賈大家,見了眼前這位權勢滔天的太傅大人,也是要行李問安的。

刺眼,十分刺眼。

他們二人站在自己面前皆俯身行禮——沈明芷今日穿了一襲藕粉色對襟素衫,雲月髻上點着二三朵玉蘭簪子,從中墜下絲絲珠簾,眉眼帶笑,而那毛頭小子不偏不倚穿了一襲煙藍色的圓領錦衫。

他好像是記得,芷記的門口曾經有一幅畫,畫的便是這副模樣兒的二人,同游花廊濃情蜜意。

難道是存了這個心思?

沈明芷只覺幾人氣氛尴尬,卻不知從何而起,擡眸望去郎钰的臉色,竟是從未有過的寒霜覆面。

沈肆畢竟是帶在身邊這麽多年的人,濃眉大眼的連偷偷觀察情況也費勁,來回在沈明芷和自家主子的臉上掃着目光,連那被郎钰擲出去的長劍也不敢拿。

“剛才多謝太傅大人。”還是沈明芷打破了這份寂靜,面前的人明顯是心情不快,雖不知是為什麽,但是嘴甜一點總是沒錯的,立時便噙了笑——

“今日可是帶着小公子來逛廟會的?”

沈肆才覺得氣氛會被扭轉,這下可好,這小娘子直接撞到了槍口上。

郎昭今日在學堂裏調皮,将墨筆将同窗的臉畫成了大花貓不說,還趁着夫子小憩剃了人家半個眉毛。

氣的夫子親自登門告狀,花白胡子的老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還是沈肆勸着自家主子出門散散心,來逛逛廟會,可又瞅見這沈家娘子和一俊朗少年有說有笑,這擱誰身上還能氣定神閑?

“我家小公子刻苦奮進,自是要先寫好功課的!”沈肆忙着打哈哈。

“哼,着實刻苦。”郎钰的臉肉眼可見的更黑了,長長的羽睫在紅彩燈籠的照射下又垂了幾分,随後薄唇微啓冷道:“本官就不打擾二位了。”

重音放在了二位兩字上。

轉身拂袖而去。

“主子!主子您這是做什麽去?!”人高馬大的沈肆在後面急忙去找劍,又迅速追着那身影過去。

你瞧瞧,有什麽話好好說不是,這一走誤會不就出來了?

沈肆身為下屬自是不能多言,只能躲過人群去尋那人的影子。

若是一般的女子被這麽狠狠嗆一口,早就握着帕子不知所措地遲疑了,更何況郎钰對着那小娘子從未有過半點冷待,這樣拂袖而去就更加惹人難過。

沈肆在心中微微嘆了一口氣,但願那小娘子別被吓到才好!

可讓他萬萬想不到的是——

自己都還沒跟上郎钰的步子,便看見那一襲藕粉色素色衫子的倩影繞過他疾步到了主子身邊。

胳膊被顧如一拉住,沈肆猛地停下來,轉身便看見顧如一将嘴角咧到了後腦勺,她悄悄地說:

“太傅大人開竅了,也得讓我家沈女郎開開竅吧?”

随即二人便相視一笑,轉身招呼被冷在原地的景家少爺去了。

“實在對不住景郎君,我家女郎好像有話要和大人說。”

“別管他倆,兄弟我請你喝酒去!”

......

猝不及防被人扯了袖角,郎钰眉間擰出了川字紋,張口便冷嗤:“沈肆,你今日若還敢多嘴,我......”

“大人!”沈明芷身上的茉莉花香鑽進鼻尖,四目相對竟是郎钰合了唇。

她不知道郎钰是為什麽不悅,或許因為自家小兒鬧出了什麽事,或許因為剛才自己提了小公子惹他心煩,或許今天又見到了太皇太後?

但不管是因為什麽,她就是不想讓郎钰生氣,更不想讓他生着悶氣就這樣走掉。

郎钰的眼不自然地眨了兩下才鎮靜下來,顯然未料想到她竟然追了上來。

這麽多年,茲要是他冷了臉,有誰還敢巴巴的湊到跟前?

就算是捧在手心裏養了五六年的小孩子也知道,他生起氣來自己最好是躲到旁邊一聲不吭比較穩妥。

“大人為何走得這樣急?”沈明芷擡手将面具擡上頭頂,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眸。

“我——”郎钰穩住聲音,別過臉繼續踱步往前走:“本官瞧沈女郎與那公子有說有笑,不予打擾罷了。”

得,又變成“本官”了,沈明芷心道,看來他今日心情确實很差。

“那大人可知道我在與那郎君說笑什麽?”

斂着柔軟的裙擺跟上去,沈明芷語氣中多了一分緩和的耐心,将手中的赤色狴犴伸到郎钰的身前,笑意濃濃道:

“為了買這面具!”

“哦?”郎钰連看都未看一眼,敷衍至極的表示驚訝,“這面具真是奇醜......”

話還未說完,便被人攔了過去。

“它名叫狴犴,小販說這神獸最是明辨是非秉公執法——”沈明芷攬住郎钰的手腕,停下腳步,聲音頹然高了幾分:“民女怕太傅忙于公務無暇游玩廟會,特地買下想送與大人的!”

奇怪,平日裏見到這位總會不由自主的磕巴起來,今天竟一急之下說的自然又順暢!

“你......”

身旁的行人三三兩兩,從來不怕外人議論的太傅大人竟生生被人看的有些不自在,緩和了臉色語氣竟沒由的十分僵硬:

“你怎麽知道本官......喜歡這神獸的。”

伸手将那赤色面具拿過來戴了上去,将将遮住上半張臉,身長八尺有餘的太傅大人繼續向鬧街裏走。

只不過這一次,步伐慢下許多。

沈明芷起先還有點緊張,這一下便全然放松了下來,美眸流轉之中淬滿了笑意,緊跟上前。

沈明芷也戴好面具,身側的鬧街兩旁各色的小玩意兒什麽都有,但最少不了的還是各色的小吃看的人眼花缭亂,肚子咕咕。

“大人有什麽忌口?”沈明芷慢慢地走在他身邊。

“并無。”郎钰從小到大着實沒什麽忌口,只是有時為了方便什麽都不吃罷了。

“誰說的?”沈明芷倒是想起什麽正了臉色,“大人咳疾才好,不能吃幹硬、辛辣、油膩......”

“大人笑什麽?”

“民女可是認真的很,不然您可以去問松安平松太醫......”

一條鬧街之上的人皆着各色的面具,誰都看不出來是誰。

惶惶燈火之中,人們只瞧見那并肩而行的兩人般配非常,女子清顏姚麗,男子皎若玉樹,她鬧着而他笑着,遠遠看來實乃一對璧人——

走至長街中心的時候,沈明芷左手一枚芝麻團子,右手一支炙肉簽子。

而郎钰的手中只拿了半個水鵝蒸梨,是身旁這位說自己“揮金如土”的小娘子請的,只吃了兩口就作罷,确實沒有前些日子她做的清爽。

芝麻團子和平日裏吃的不同,柔軟酥脆的面皮之中蘊藏着些甜甜的味道,又不是砂糖一類的東西能做出來的柔和,沈明芷将團子舉在眼前瞧了瞧,果然是帶着點鵝黃的顏色——

這面團裏加了紅薯的,應是蒸糯了才和了糯米粉,才能有如此柔和的甜。

餡料是紅豆沙的,能嘗出來搗的極為用心,吃起來沙沙的沒有半點皮碎。

沈明芷張嘴咬了一口,外皮上炸熟的芝麻又脆又香,麻團子溫溫熱熱,吃到嘴裏外脆裏嫩,香甜軟糯。

滿不知足的咽下,又慢條斯理的咬了一口剛買還冒着熱氣的炙肉。

興許是這時候的肉都是沒經過什麽額外工序的,吃起來總是要比往前吃的醇香濃厚。

咬下一口還混着飽滿的肉汁,就這麽裹在嘴中便有讓人惬意非常的肉味。

沈明芷吃的十分滿足,兩頰鼓鼓的,被白色的面具遮住上半張臉便更瞧得見一動一動的嘴巴,還留着一星點亮晶晶的油花。

像只貓兒,一只貪嘴的貓兒。

郎钰斜低着頭去看她,嘴角勾起一絲淺笑。

并肩而行,前面的攤面上盡是些小孩子們的玩具和女子的脂粉首飾。

沈明芷當然還記得剛剛沈肆是如何打馬虎眼的,現下瞧郎钰的神色有所緩和,便伸手拿過攤面上一柄小孩玩的貍奴木鳶把玩。

“這木鳶倒是做得極好,民女買來大人替我送與小公子可好?”沈明芷看似不經意地問道。

郎钰怎能聽不出她話裏的意思,放緩了語氣:“昭兒頑皮,府裏的木玩怕是數都數不過來了。”

沈明芷笑意濃濃,說是自家小兒頑皮,可若不是因為自己父親縱着,哪個仆從嬷嬷敢放任小公子有那麽多的玩具。

“數都數不過來,那便不少這一個。”沈明芷将木鳶遞到老板手中,示意人家包起來。

郎钰斂眉:“之前不是也送......”

似是想起了什麽,郎钰突然沒了聲音。

沈明芷轉眸歪過頭來看他,瞳仁睜的滾圓:“送過那草螞蚱,小公子可還留着?”

老板将包好的木鳶又遞過來,郎钰接手去接,意圖岔開這個話題。

誰知伸手的時候露出了手腕,那條五彩的索繩便大喇喇的顯了出來,正巧讓沈明芷看了正着。

“大人竟還戴着!”沈明芷果真沒再提那螞蚱,但郎钰的肩膀明顯定了那麽一個瞬間,若不是帶着面具,恐怕會更加僵硬。

忘了,忘了是這只手。

“戴着好!”

“下雨的時候剪斷了放在水中流走,保佑大人趨福避禍,不染病痛!”

沈明芷過于明朗,一雙眼睛似是要比那天上的星星還要亮,郎钰無奈只能輕輕點頭,将銀子遞給那賣木鳶的老板,等不及找錢便已轉身離開。

她不知道,那草螞蚱在小公子的手中只留了一個晚上,便被郎太傅以背詩為理由沒收了,而後便在他卧房的白玉瓶中一直留到了現在。

☆、小酒肆開張

馬行街上多了一門酒肆。

薄薄的紅木門上做了嶄新的珠簾,橘紅橘紅的珠串,暮色沉沉被燈打下來的更加奪目。

進門就能看見兩條橫廊分出四方座位,左右兩旁挨着牆各有屏風幕簾與之分割開來,專門給想要聊天的客人。

廊中做的是雕花的隔櫃,上面還展着各色的酒瓶,譬如那香氣四溢的桃花酒的瓶是粉釉彩瓷的長頸瓶,而清冽甘甜的玫瑰酒用的則是最為精細的銀絲鈎花瓷瓶......

壁上懸着燈火,照着白淨的燈籠,四周挂着的都是裝裱好的畫作,拿到手的菜單上标明的招牌菜,都有對應的小圖,就比如那紅燒肉的畫上四四方方厚厚一碟兒,用醬紅的顏色塗塗抹抹,旁邊還畫了一盞子清酒,垂着兩條柳枝下來好不惹人風雅可愛。

您若是新鮮這各色的“花酒”都是什麽味道,和那和善的掌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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