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福兮禍兮(一)
更新時間2014-5-23 17:27:43 字數:5403
康熙五十七年,又是一年盛夏。圓明園荷花池中已開滿了深深淺淺的荷花,遠遠看去是一大片的紅花綠葉,更有幽幽荷香飄來,夏日裏聞來叫人清涼快意。
這次霈堯住進了濂溪堂[1],濂溪堂在園子的北邊,南邊和東邊是一片相連的大大的荷花池,屋子東邊有一座木制曲橋,木橋一直延伸至荷花池深處,并在盡頭建了一座觀賞荷花的亭子,名叫“芰荷深處”。濂溪堂正堂是一座三間卷棚懸山頂的屋子,梁間都繪有蘇式彩畫。它的周圍還有庭院、水榭、廂房、書房之類的房屋,整片房屋雖不算多卻是比較典雅的一處。霈堯只是想遠遠地躲着嫡福晉,遠離那些複雜的關系,回到她自己的平靜中。就像她喜歡濂溪堂,遠離紛繞,自得其樂,然而恩寵從來都不會輸給距離。
霈堯她們剛剛收拾好了行囊,胤禛的聲音便在門口響起了:“這裏當真是好地方。”
霈堯回頭見一身月白錦袍的胤禛走了進來,她笑說:“嗯,讓我想起了楊萬裏的‘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胤禛故意責備道:“別人都住在前頭,離我也近些,偏你挑了個這麽遠的地方。”
霈堯淡淡笑着:“爺覺得不好麽?”
“好是好,不過……”
霈堯又問:“不過什麽?”
“不過離我的清晖閣遠了些。”
霈堯輕笑:“爺這就覺得遠了?那我跑得勤快些。”
“哈哈,我倒是先跑來了,下回該你跑。”他開玩笑地着說。
“好,只要爺不嫌煩,我可以天天跑去。”霈堯笑說。
胤禛笑得很開心:“那我倒是看看,你會不會天天跑來。還記得有個人上次我叫她她都不來。”
霈堯轉念一想知是那事,輕笑說:“莫非爺是個小心眼的人,都不容我生病?”
“你這樣說倒像是我成了小人。”
霈堯輕笑着:“我可沒說。”
胤禛笑着便要去拉她:“走,帶你去個好地方。”
“嗯?”不等她反應過來便已被胤禛拉着出了屋子。
只見屋外的荷花池中停着一條小舟,舟上一個家奴正候着他們,胤禛與霈堯登上小舟坐穩,那家奴便開始搖起橹來。小舟在荷花叢中辟出一條幽靜地小道,荷葉荷花在他們身後一片片地退去,卻似讓荷葉的清香和荷花的幽香一點點的沁入心脾。時至寅時,日光少了午時的毒辣卻也依舊熱烈,但身在這片荷花池中卻讓人覺得特別涼爽舒适。霈堯似感到了久違的快樂,時而微閉着眼睛嗅着清香,時而帶着微笑輕輕碰過身旁的荷花。
只聽得胤禛幽幽道:“又看你這般開懷,我放心了。”
霈堯心中觸動,輕喚了聲:“爺……”轉頭對上胤禛溫情的目光,帶着關懷、溫柔和憐惜。
他嘴角泛起一抹笑意:“都過去了,我希望你以後每天都能這般。”
她溫柔地點點頭,靠上他的肩頭,這樣的關懷讓霈堯分外感動。随着小舟越往深入行去,越是清靜舒服,偶爾在開闊處還能見到池中嬉戲的游魚。只聽胤禛悠然地念着:“殿閣風生波面涼,溯洄徐泛芰荷香。柳陰深處停桡看,無數纖鯈戲碧塘。[2]”
霈堯喜歡地說:“爺又新作了詩嗎?真好!”
“嗯,這樣的日子最是閑适了。”他說罷十分享受地閉着眼長長吸過一口氣,真想把所有的煩惱和驚心都一一抛去,只要這種田園的舒心日子。可是有些事他不能放棄,不到最後一刻絕對不會。
半晌霈堯問:“您可真有怪罪我?”
胤禛驀地回神,愣了愣問:“何時怪罪你了?”
“關于那日我沒有去侍奉爺,爺有沒有不高興?”
胤禛笑笑:“哪有,剛剛我不過說的是玩笑話,怎麽會真怪你。”
霈堯放下心來:“那便好。”她又想問蘇培盛有沒有跟他說些什麽,但轉念一想還是将話咽了回去。
幾場大病後的康熙愈漸憔悴蒼老,年過花甲的他自知身子遠不如前了。病了這些日子好些奏折積壓着沒看,不過這翰林院檢讨朱元德的奏折又讓他大發雷霆,奏章裏請求他複立胤礽為皇太子,“太子”兩個字眼讓他氣不打一處來,急急地召了朱元得到暢春園,一番痛斥之下差點要了他的小命。康熙自己心裏的打算已漸漸明晰了,他不想再立太子,也沒有精力再看兒子們你争我奪了,也不希望自己一錯再錯,他不過想太太平平地過完可能已經不多的時日。
奈何天不遂人願,越祈求太平的時候越是多事之秋。準噶爾的新首領策旺阿拉布坦發動叛亂,前線缺乏統帥,朝庭決定派一名撫遠大将軍去平定西北的叛亂。康熙本想親征,可是已經六十四歲的他早就沒有當年親征噶爾丹時的精力了。左思右想他便相中了在多次圍獵中表現十分出衆的十四阿哥胤禵,并将年羹堯升為四川總督在後方支援胤禵。聽到這個消息胤禛心中生出一絲不安,年羹堯和胤禵會不會對自己造成不利,他無法确定。
被封為撫遠大将軍的胤禵身披黃金铠甲,馬上安着康熙曾親賜的黃金馬鞍,他正威風八面,氣勢昂揚地立于高頭大馬一側,身後是排列整齊的數萬軍隊正立着聽候發令,正對着的是康熙皇帝和迎送的文武百官。胤禵上前一步在康熙跟前跪地辭行,康熙一把扶過,慷慨激昂道:“胤禵,皇阿瑪等你凱旋歸來,那日一定親自來德勝門迎你。”
“皇阿瑪,兒臣一定不負您的期望!”
“好好,胤禵啊,上馬出發吧!”
“是。”胤禵應聲又跪地磕了個頭,随即起身翻身上馬。手中缰繩一拉馬便聽話地調轉了方向,只見胤禵一直騎至隊伍前頭,手中軍令一揮口中一聲喝,軍隊便迎着秋風浩浩蕩蕩地出發了。胤禛幾人侍候康熙坐上禦辇後才陸續返回。
一切計劃都順利地進行着,縱然胤禵的重用讓胤禛有幾分擔憂,不過自己的勢力也在慢慢的壯大着,但也總有一些不應景的事情發生攪得胤禛心生惱火。遠在福建的戴铎又來了書信,信中道“近因大學士李光地告假回閩,今又奉特旨進京,聞系為立儲之事诏彼密議。奴才聞之驚心,特于彼處探彼雲‘目下諸王,八王最賢’等語。奴才密向彼雲:‘八王柔懦無為,不及我四王爺聰明天縱,才德兼全,且恩威并濟,大有作為。大人如肯相為,将來富貴共之。’”此言一出胤禛真恨不得将戴铎提溜到自己跟前狠狠地踹上幾腳才能讓他長些記性,什麽叫“我四王爺聰明天縱,才德兼全,且恩威并濟,大有作為”啊,這不擺明了告訴別人自己有奪嫡之心嗎?縱使自己有心,但誰又讓他在外頭胡說八道的。胤禛惱怒地在屋中轉了又轉,提筆厲聲寫道:“你在京時如此等語言,我何曾向你說過一句?你在外如此小任,驟敢如此大膽。你之生死輕如鴻毛,我之名節關乎千古。我做你的主子正正是前世了!”寫完他怒得胡子都快飛了起來,這等狂妄真是出乎意料。
但除此他還憂心着另一個人,那就是蔡珽。蔡珽官職為左都禦史,此人相當有才能。胤禛挑來選去便是看中了他,欲要與之私下結交。那日天色微黑胤禛來到蔡珽府上說明來意便讓府上小厮進去通報一聲,片刻後小厮戰戰兢兢地出來回禀說蔡珽不願出來,只道是“不便交往”。胤禛有些洩氣,當下沒有法子只得離開。可又一連去了多次仍是同樣理由被拒,堂堂一個親王被一個小小左都禦史拒在門外真是相當沒有顏面,不過胤禛并不記恨他,只是惋惜萬分。只好郁郁地回了府,在給年羹堯的信上略略抒發下自己的郁悶之情而已,年羹堯回信說蔡珽那裏自己算是熟悉可以想想法子,不過眼下倒是馬上有一人可以先推薦給他,這才讓胤禛稍稍舒心了些。
霈堯說她要天天跑去找他的,于是她便真的天天跑去找他。這日她端了親自煮的蓮子羹,笑意盈盈走進朗吟閣,道:“爺,這是我煮的蓮子羹,去了極苦的蓮心留了清涼解暑的蓮子煮成了羹去去暑氣。”
胤禛滿臉堆笑接過喝了一口贊了句:“不錯。”
霈堯見胤禛跟前的紫檀案上擺了幾本書,她湊過去看了看問:“爺在忙什麽呢?”
“昨兒跟幾個道人論了些道法,今日消化消化。”
“爺倒是悠閑得很呢。”
“道中自有真谛,你若有興致也可學學。”
“道不道的我不懂,倒是可以給爺學幾首仙風道骨的曲子來。”
“真的?那自然是極好。”
“爺現在想聽曲嗎?”霈堯問。
“好啊,倒是好久沒聽你彈曲了。”
霈堯說罷走到琴前輕輕撫過,倒是一曲《蓮語》悠揚婉轉。剛一曲畢聽見蘇培盛在門外輕聲道:“主子,有位江昌和公子說要求見主子。”
霈堯撚住了指間的弦,只聽胤禛道:“稍等片刻再讓他進來。”
“嗻。”
霈堯起身道:“既這樣,我便先退下了。”
“好,你先回去吧。”
霈堯起身推門而出,門外除了蘇培盛還有一位年輕男子低頭垂手而立,見她出來他更是低了頭又像是淺淺地鞠了個恭,蘇培盛對霈堯打了個千又将江昌和引入閣中,只隐約聽着閣中男子道:“學生江昌和,字晤雙,號江陵子,拜見雍親王。學生早年在京中以賣字畫為生,多虧……”
霈堯心中突然一震,“江陵子”這個字眼好似特別熟悉地在她腦海裏浮現,她絞盡腦汁想了想,才想起來多年前的那一個上元節,她們猜燈迷買字畫,那些畫上屬名便是這個“江陵子”,那不就是綠瑛視如珍寶的畫的作者嗎?如果真是那個“江陵子”,綠瑛該有多高興啊。這樣想着霈堯忙加快了步子回了濂溪堂,還沒進屋就喚道:“綠瑛、綠瑛……”
綠瑛忙不跌地從屋中奔出來:“來了,來了。”出來一看見霈堯既沒摔着又沒碰着,相反還一臉喜悅,心下有些不解:“側福晉,出什麽事了這麽急?”
霈堯走得臉色微紅,急問:“你可知你那幅月下美人圖上的落款是什麽?”
“哪幅?”時過多年霈堯咋一問綠瑛還真沒反應過來。
“就是有一年上元節猜燈迷買的。”
“哦,好像……叫什麽子,哦,對,江陵子。”綠瑛答得還很利落,說完又好奇地看向霈堯:“側福晉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了?”
霈堯笑道:“你可确定真叫江陵子?”
綠瑛确信地點點頭,嘟着嘴,很是不解。
“走。”霈堯趕忙拉過她,一邊道:“咱們可能找到他了,剛剛有個男子進屋拜見爺去了,我遠遠聽着他自稱是江陵子。”
“真的?”綠瑛不敢相信道。
“但願吧。”
綠瑛腳下也加快了些,心髒開始噗噗的加速跳動,事隔多年竟然還有些激動。
兩人來到竹子院[3]廊外靜候了片刻才見那男子從屋中出來。這一次霈堯仔細觀察了下他,見他穿着棕色的長袍青色的褂子,臉上确如當年的俊郎,心中才篤定萬分。又見綠瑛一副急慌不安的模樣,更是确信了。
“公子請稍等。”霈堯叫住了他。
男子停住了腳步,見是一名女子在叫他,走了幾步至她跟前低着頭道:“可是在叫小生?”
“正是。”
男子客氣道:“不知如何稱呼?”
綠瑛扶着霈堯的手有些顫抖,嘴上也有些不聽使喚:“我……我們家年福晉。”
“哦,原來是年福晉,在下失禮了。”說着男子深深做了個揖。
“免禮。”霈堯問:“你可是江陵子?”
“正是,不知年福晉怎會知道在下敝號?”
“你擡起頭來。”
男子這才輕輕擡起頭,霈堯看得清楚,這就是那個江陵子,心下歡喜地問道:“你還記得我們嗎?”
男子擡首看了看霈堯和綠瑛心中疑惑,搖了搖頭。
綠瑛努了努嘴喃喃道:“看樣子你也不聰明,那年你還說你的燈迷只給我這樣的笨人猜。”
男子突然想起來,興奮道:“哦,哦,我記起來了,你們原是雍親王府裏的年福晉和……和……”
“我是年福晉的貼身丫鬟綠瑛。”綠瑛自報家門道。
“啊,幸會幸會。今日來園中拜見雍親王不想還能遇見兩位,當年失禮還望年福晉見諒。”男子一邊作輯一邊致歉。
“哪裏,能在這裏遇到公子,我也一樣高興。”霈堯道。
“小生還得多謝當年年福晉買了小生的畫。”
“謝什麽,你的畫确實不錯,你的記性也不錯,竟還能想起我們。”
男子不好意思道:“慚愧慚愧,差點就忘記了。”
寒暄了幾句江昌和才告辭離去,霈堯進了朗吟閣,胤禛笑問:“方才在跟誰說話呢?”
霈堯笑意盈盈:“爺,您不知我剛剛遇見了誰?”
胤禛撚了撚手中的佛珠,問:“誰啊?”
霈堯神彩飛揚道:“江陵子,他居然是我多年前上元節上遇到的那個賣畫者,沒想到還能在這裏碰上,當年也是因為對他的畫技很佩服才記得的。”
胤禛停下手中的佛珠:“哦,竟有這樣的事,沒想到這個江陵子除了很有能力,書畫也很好嗎?”
“是啊,綠瑛還非要買他的畫呢。”
“你可知他是誰推薦來的?”胤禛問。
“誰?”
“你二哥。”
“是麽?”
“這個江昌和多年前來京趕考,有一陣很是窘迫,說是賣過書畫,大概就是你遇到的時候。後來中了探花就去四川赴任了,正好投在你二哥手下,你二哥這些年見他能幹便将他推薦到了京城來,好讓我幫他找個差事。我見他倒也不錯,正想着給他謀個什麽差呢。”
霈堯笑道:“看樣子這天下還真是小,居然兜兜轉轉的都相識。”
“誰說不是呢。唉,你怎麽走了又來了?”胤禛想起來突然又問道。
“哦,我來拿琴,有根弦松了拿去找人修修。”霈堯急中生智胡亂編了個慌,只好奔到琴邊抱着琴往外跑。
“還需要自己拿嗎?也不找個人來?”胤禛沖她嘀咕了句。
“不礙事。”說罷她便一溜煙的出了門,心下打起綠瑛和江陵子的主意來,心想好不容易太平了些就想着還是趕緊張羅張羅綠瑛的事吧,免得再被自己耽誤了。
出了門,綠瑛見她抱着琴便伸手過來接:“這琴怎麽了?”
霈堯樂道:“爺問我為什麽又回來了,我一時間沒想到理由就說琴弦松了拿去找人修修,總不能告訴爺說我們是來看江陵子的吧。”
綠瑛聽得也樂開了花:“虧您想得出來。”
霈堯打趣道:“還得勞煩你幫我抱回去呀。”
綠瑛沖她拱了拱鼻頭:“不打緊。”
兩人一路走着,走過一片荷塘,荷塘中的荷花正開得嬌豔欲滴,霈堯心中難得的暢快:“綠瑛,你可喜歡這位江陵子?”
綠瑛突然停了步子,愣了愣。霈堯見她沒有跟上回身看去:“怎麽?把你吓住了?”
綠瑛只覺心髒跳動得劇烈,臉上冒着一股股的熱氣,這夏日的驕陽曬得她愈加面紅耳赤。霈堯打量了下,“噗哧”一聲笑道:“你不用回答我也知道了。”
綠瑛愈是窘迫吱吱唔唔地說不上話來。
霈堯深吸了口荷花的清香,向前走着:“你若喜歡,我便幫你去爺那裏打聽打聽。”
綠瑛仍是羞紅着臉不語,腳下跟了上來。
“好嗎?”霈堯又問。
片刻才傳來她那欲言又止的話語:“那,那……奴婢……謝側福晉了。”
霈堯甜甜笑着,好久沒有那樣的愉悅:“嗯,太好了。”回頭又去看笑靥如花的綠瑛,她此刻也正沉浸在将到未到的幸福當中。
[1]虛構了一個地點,大該在後來圓明園四十景中的濂溪樂處附近。
[2]《雍邸集》,《夏日泛舟》。
[3]乾隆時期改名為“天然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