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這會兒工夫, 已經有人射空了箭筒從獵場出來了。

李堰坐在獵場不遠處的高臺上,百無聊賴地看着他們彼此炫耀戰績。

“叫我說打獵這種事着實沒意思,那麽可愛的小東西, 一箭射死了多可惜, 應該抓起來養着, 等養肥了宰了吃。”林景澤一邊說着一邊搖了搖頭。

“打獵沒意思,那你覺得什麽有意思?”李堰問他。

“抱着美人喝酒聽曲最有意思。”林景澤由衷的道。

李堰側頭瞥了他一眼道:“朕一直挺好奇的,你這個人若論才華不及程遠, 若論武藝不及陸俞铮,若論長相不及柳将軍,你是憑着什麽到處拈花惹草的?不會都是靠着銀子吧?”

“陛下怎可如此折辱臣?”林景澤一臉悲憤的道:“臣有時候還會靠着點權勢。”

一旁的禁軍統領肖英聞言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帶着幾分鄙夷。

“趁着無聊, 撿幾件你的風流韻事說來聽聽,若是說不好, 明日就罰你進場打獵,打不着獵物不許出來。”李堰道。

林景澤聞言忙道:“臣其實招惹過的人也不是特別多,只是臣記性不好,能記住名字的着實沒有幾個。大概也是因為臣無趣吧,每個交往的美人或公子,大都是過個幾日就厭倦了,臣只好去找下一個。”

肖英:……

呵呵, 此人當真無恥,把風流無度說的這麽清新脫俗。

“這裏頭, 一個讓你動心的都沒有?”李堰問道。

“動了心的……自然是有的。”林景澤路有些出神的道:“只有一個。”

李堰聞言挑眉看向他, 林景澤忙擺手道:“并不是柳将軍,臣當日去柳府提親,純粹是覺得柳将軍英武非凡, 若是能結了親我林家面上有光,臣對柳将軍毫無觊觎之心。”

李堰收回視線,沒說什麽。

Advertisement

“那個人是……去歲上元節,在看花燈的時候認識的。”林景澤道:“那是臣第一次見到一個可心的公子時,并無任何想要輕薄的心思。”

“不想輕薄?”李堰問道。

“陛下難道沒有過那樣的時候麽?”林景澤問道:“在某一個時刻,看着某個人,什麽都不想做,只想偷偷地親他一下。那種感覺不同于單純的情/欲,會讓你暫時忘記所有的身外之物,眼裏只剩這麽一個人。臣記得那晚上元節的花燈照的半個京城都燈火輝煌,臣卻只記得燭火映照之時的那張臉。”

李堰聞言怔怔地看着遠處,突然想起了那晚在一念堂,柳臨溪跪在佛前閉着雙眼,面目被油燈的火苗映得十分柔和,那是李堰第一次體會到那種感覺……

只想偷偷親一下那個人……

“後來呢?”肖英聽的入神,見林景澤不說話,便問道。

“後來……”林景澤苦笑一聲道:“後來他跟旁人成了親,連孩子都有了。”

肖英聞言嘆了口氣,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林景澤。

李堰輕笑一聲,開口道:“現在朕算是明白了,林小侯爺騙美人和公子的芳心,靠的不僅是銀子和權勢,恐怕還有這張嘴吧??

肖英:“這個故事是你編的?”

林景澤勉強一笑,一臉尴尬。

這時,遠處的禁軍突然有人跑過來朝李堰單膝一跪,開口道:“陛下,柳将軍受傷了。”

李堰聞言呼吸一滞,勉強穩住心神問道:“傷在何處?”

“傷在手臂,并無性命之憂。”那日忙道。

李堰神色一緩,但眉頭依舊皺着。

肖英也面色凝重,連忙着人去叫了太醫。

沒一會兒工夫,柳臨溪騎着馬從獵場出來,身上白色的武袍沾了不少血跡,李堰雖然已經知道他只是傷了手臂,但一見之下還是忍不住心頭一緊。

“無妨,皮外傷。”柳臨溪躍下馬,朝李堰笑了笑道:“射箭的人手勁兒差了點。”

李堰看了他的傷口一眼,見已經止過血了,這才面色稍霁。

“肖統領。”李堰朝柳臨溪身後看了一眼,見程遠站在柳向晚身邊,面色不由一凜,開口道:“這裏交給你。”

肖英忙應是,李堰則扶着柳臨溪去了營帳。

太醫早已匆忙趕來,檢查了一下柳臨溪的傷勢之後,便即刻上藥包紮。

好在那一箭是擦着胳膊過去的,箭頭并未射進去,但饒是如此,鋒利的箭頭依舊在柳臨溪胳膊上留下了一道深約寸許的傷口。因為傷口又深又長,所以流了不少血,這讓柳臨溪本就有些蒼白的面色顯得越發沒有血色了。

李堰在一旁盯着太醫包紮,面色陰沉,一言不發。

柳臨溪好幾次想跟他說話,一見他面色陰沉,便又不敢開口了。

太醫包紮完之後,又替柳臨溪診脈。

只見太醫眉頭緊鎖,在柳臨溪兩只手上互換診了多次,面色越來越疑惑。

李堰見狀問道:“如何?”

“這……”太醫遲疑了片刻,小心翼翼的道:“柳将軍的脈象似乎有些虛浮,但又像是因為失血導致的,臣一時之間……”

“你若拿不定主意,便請旁人一起來診。”李堰道。

“如此更為穩妥。”太醫忙道。

蘇恒聞言便着人又去将另一位随行的太醫請了來,這位太醫和先前那位短暫的交流了幾句,上前為柳臨溪搭脈。他似乎也有些猶豫,在柳臨溪兩只手腕上來回診了幾次,表情十分複雜。

“究竟怎麽回事,說話。”李堰沉聲道。

“臣……沒診出來……”後來的這位太醫求救似的看向先來的那位,對方朝李堰拱手道:“陛下,柳将軍這脈象确實是有些虛浮,像是大病初愈之人的脈象,可臣等上次替柳将軍診脈的時候,卻并未發覺這個症兆,是以有些迷惑,不敢輕易下結論。”

柳臨溪開口道:“我并未生過大病。”

“是。”太醫道:“正因為将軍未曾大病過,所以這脈象就越發奇怪。”

李堰看了一眼柳臨溪,又問:“你們倆,有何推測,不妨說出來。”

“這……”兩位太醫互看了一眼,其中後來的那位開口道:“陛下,以臣之見,或許是柳将軍今日受傷引發了什麽舊疾,所以引得脈象紊亂。但此脈象雖怪異,卻也并無大礙,不妨晚些時候,臣等再為柳将軍診一次脈,看看脈象是否有變化。”

李堰聞言點了點頭道:“那你們就在這兒伺候着吧。”

兩位太醫聞言忙應是。

柳臨溪看向李堰,幾次欲言又止。

實在是李堰目光中過于複雜地情緒有些吓到他了。

眼看李堰轉身要出去,柳臨溪終于開口叫住他道:“陛下……”

“你好好休息,該問的話,朕自會去問,你不必解釋。”李堰說罷又看了他一眼,而後大踏步出了營帳。

營帳外,肖英已經候在那裏了。

見李堰出來,他忙迎了上去行了個禮道:“陛下,已然問清楚了,射箭之人是湍河營主帥梁峰的副将,名叫賈興祖。”

“賈興祖?”李堰皺眉道,此人他倒是認識,湍河營曾派他去宮中述過職。

“據柳二公子說,此人在他與柳将軍進入獵場的時候,曾對柳将軍出言不遜。”肖英道。

“他說了什麽?”李堰問道。

“他說……”肖英頓了頓,吞吞吐吐的道:“柳将軍今日還能上馬,看來昨晚陛下那鹿血酒……勁兒不太夠……”

李堰聞言輕笑一聲,目光不由一凜。

“不過,柳将軍當面便奚落了回去。”肖英道。

李堰一挑眉,頓時有些好奇。

“柳将軍說,看來他對這鹿血酒的功效挺熟悉,想必有過很多不能上馬的經驗。”肖英道。

“噗……”李堰不由失笑,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營帳,可惜隔着門什麽也看不到。

“他這算是說不過柳将軍,所以挾私報複?”李堰問道。

“似乎并不是……”肖英遲疑道:“因為當時那支箭,并非沖着柳将軍去的,而是沖着一只過路的獵物,可是賈興祖并未留意,在獵物後頭,也就是柳将軍的馬下站着一個人,所以那支箭恰好沖着那馬下的人去了……”

李堰面色一沉,開口道:“程遠。”

“是。”肖英道:“據賈興祖所說,他當時射那支箭,确實想着吓一吓柳将軍,所以箭是貼着柳将軍的馬腹過去的。但是柳将軍為了救馬下的程遠,躍下了馬,這才被射傷了。”

李堰閉上雙目,深吸了口氣,再睜開眼時目光中依舊隐約帶着幾分戾氣。

肖英又道:“賈興祖的說辭,臣分別問過柳二公子和程公子,都對的上,基本可以排除他是挾私報複。”

李堰點了點頭,開口道:“箭貼着柳将軍的馬腹而過,已然夠惡劣了。”

“可要臣去懲治?”肖英問道。

“不必。”李堰冷笑一聲道:“再等一日。”

肖英聞言一怔,點了點頭。

柳臨溪受傷只是秋獵的一個小意外,在裏頭打獵的人大部分都不知道此事,所以這次的狩獵并沒有停止。時間到了之後,禁軍和湍河營的人一起進去打掃了獵場,将帶着不同标記的箭羽一一分開,點數了每一組進場的人所獲的獵物。

柳臨溪全程未發一箭,所以他和柳向晚一只獵物都沒有。

賈興祖因為中途退出,成績也很差。

獲頭名的隊伍,其中一人是湍河營的參将,另一人是太學的學子。

那參将得了馬刀的彩頭,學子則得了禦用文房四寶。

傍晚時分,士兵們燃起了篝火,烤了新獵來的獵物,擺了酒慶祝第一日秋獵的收貨。

今日大概是因為副将闖了禍,湍河營的主帥梁峰老實了不少,敬完酒之後也沒再整什麽幺蛾子。李堰特意吩咐肖英,将程遠帶來站在自己旁邊侍酒,程遠倒也沉得住氣,李堰不問話,他便一直沉默不言。

直到宴席快結束的時候,李堰才看了程遠一眼。

程遠俯身垂着頭,等着他問話。

“想說的話,可說完了?”李堰問道。

“尚未曾說完。”程遠道。

李堰道:“那便憋着吧,從今往後你不會再有機會見到他了。朕一再容忍你至今,無非是看在太傅的面子上,自今日起,太傅的面子用光了。”

程遠張了張口,但見李堰面上帶着寒意,顯然沒有商量的餘地。

“你應該慶幸,他傷到的只是手臂。”李堰冷冷的道。

“程遠無比慶幸。”程遠道:“若柳将軍今日有性命之憂,程遠必會以死謝罪,還将軍一命。”

“你還的起嗎?”李堰怒道。

程遠低頭沉默,顯然對今日柳臨溪受傷一日頗為後怕。

李堰冷聲道:“太傅半生英明,怎麽會生出你這麽個自作聰明的兒子來?你說你只盼他平安,朕是相信的。可你如此反複地觸碰朕的底線,你就沒有想過,但凡朕的耐心再少那麽一點點,你或者他還能如此安然無恙嗎?”

程遠聞言一驚,從李堰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絲清晰的殺意。

但那殺意轉瞬即逝,轉而被一絲無奈所代替,只聽李堰道:“朕可以反複縱容的人很有限,但其中并不包括你。這是最後一次,記住了嗎?”

“陛下……”程遠語氣中帶着懇求道:“求陛下讓程遠再同将軍說幾句話。”

李堰冷冷一笑,并不看他。

程遠雙膝跪地道:“陛下,求陛下成全。”

“朕給過你機會,你食言了。”李堰道。

程遠聞言一臉退頹然,心知李堰對他的容忍已經到了極限。

柳臨溪入夜後便開始有些發燒。

兩位太醫斟酌良久給他開了個方子,他喝了藥之後燒倒是退了些,整個人卻有些迷糊。

他昏昏沉沉又做了那個噩夢……

他夢到自己掉入了湍河之中,好不容易掙紮着浮出水面,卻被那個臉上帶着刀疤的人又摁回了水裏。冰涼的河水嗆進肺裏,柳臨溪感覺自己已經快要被憋死了,這時按住他腦袋的手勁力一松,他又得以浮上水面喘了口氣。

“你為什麽一定要殺我?”柳臨溪拽住那人的衣服,問道。

“要取你性命的人是陛下……”程遠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我不信!”柳臨溪想開口反駁,卻被人再次按入了水中。

河水不斷嗆進柳臨溪的鼻腔和肺裏,他整個人幾乎要失去意識。這時他的手卻突然被人牽住了,柳臨溪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反手抓住那只手,感覺到熟悉的溫度和暖意傳來,他心中的恐懼也随之被慢慢驅散,整個人像是慢慢從河裏浮上來了一般,胸中的憋悶漸漸消失。

柳臨溪大口喘着氣睜開眼睛,便見李堰正擰着眉頭坐在塌邊盯着自己。他冷靜了一會兒慢慢讓呼吸變得平穩,這才發覺自己正死命抓着李堰的手,正想放開的時候,反倒被李堰握緊了。

“又做噩夢了?”李堰問道。

“臣夢到……”柳臨溪望着李堰,心中不由一動,開口道:“臣夢到,陛下想要殺臣。”

李堰一怔,目光中依次閃過驚訝、不解甚至還有些難過,他沉聲道:“是朕……做了什麽,讓你有了這樣的感覺嗎?”

“不是……臣燒糊塗了。”柳臨溪道。

他方才也是腦子一熱才會脫口而出,想借機試探一下李堰,但看到李堰剛才的眼神,他又忍不住有些內疚。無論如何,李堰自他進宮到現在,從未做過任何對他不利的事情,對他算得上是及其包容了。

他單憑程遠幾句話就這麽懷疑李堰,實在是不應該。

“柳臨溪,你記住,朕從前、現在、往後,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會殺你,想也不會想。”李堰看着柳臨溪,目光清澈篤定,“即便此前懷疑你進宮另有目的,帶你去京郊那次,朕也沒對你動過殺念,記住了嗎?”

柳臨溪甚少見到李堰這麽鄭重其事的時候,幾乎是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李堰見他一副懵懵懂懂的表情,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湊近了些許又認真的問道:“相信朕的話嗎?”

柳臨溪一怔,兩人離得太近了,李堰的鼻尖幾乎快和他碰到一起了。

“臣……相信。”柳臨溪道。

李堰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柳臨溪近在咫尺的唇上,因為受傷失血的緣故,柳臨溪這會兒唇上幾乎沒什麽血色。李堰輕咳了一聲壓抑住心裏的某種沖動,伸出拇指在柳臨溪嘴角輕輕撫了一下,開口道:“如果不是看在你受了傷的份兒上,真想……好好讓你長長記性。”

柳臨溪:……

受了傷和長記性有什麽關系嗎?

“進去點。”李堰朝柳臨溪道,柳臨溪聞言往榻裏挪了挪,給李堰讓出了一塊地方。

李堰脫了外袍躺下,伸手捉住柳臨溪沒受傷的那只手放在自己胸口的地方。

柳臨溪隔着寝衣感受到李堰有力的心跳,側頭看向他,目光中閃過一絲猶疑。今晚的李堰倒是一直和顏悅色的,看起來心情并不差,可柳臨溪知道自己的話一問出來,李堰肯定就要不高興了。

可他又不能不問。

畢竟此行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見程遠,搞清楚程遠從軍的原因 ,并且試圖勸他放棄。可今日的見面太倉促了,柳臨溪被程遠搞的很被動,想說的話跟本一句也沒來得及說。

而此時他最擔心的事情就是,李堰是否已經責罰過程遠了?

如果程遠為此懷恨在心,他又見不到對方,那将來的禍端可就徹底種下了。

“陛下……”柳臨溪小心翼翼的開口道。

李堰嘆了口氣道:“放心吧,朕沒有罰他。”

柳臨溪:……

李堰早就猜到他會問此事。

“臣明日可否再見他一面?”柳臨溪問道。

李堰面色一沉,語氣略有些冷意,開口道:“你明知道這句話問出口,朕一定會不高興,為什麽還是要問?”

“因為臣知道……陛下應該會答應。”柳臨溪小聲道。

“柳臨溪……”李堰将他的手一甩,柳臨溪猝不及防“啊喲”一聲,捂着自己受傷的手臂一臉痛苦的表情,李堰見狀眼中的戾氣驟然消了大半,起身就要叫太醫。

柳臨溪一把拉住他,小聲道:“臣并非有意氣陛下,實在是……陛下也知道,臣此前便有話要同程遠說,原想着找到合适的時機……誰知道他今日突然在獵場出現,臣也是措手不及,都沒顧上說話……”

李堰聞言一愣,問道:“今日在獵場,你是偶然碰到的程遠?”

“當然了。”柳臨溪道:“臣若要見程遠,怎麽可能不跟陛下提前打招呼?更不可能在樹林裏頭……”

李堰聞言眉頭頓時舒展開來。

柳臨溪一見他表情,知道此事有譜,忙問道:“那明日……”

“程遠既是處心積慮見得你,定然是早有話想對你說。”李堰道:“你今日做的噩夢,是否跟他對你說的話有關?”

柳臨溪聞言沉默了片刻,卻不知該如何回答李堰的問題。若說不是,萬一李堰後來得知真相,他就算是欺君。若說是,李堰能放過程遠嗎?

李堰見柳臨溪不答,開口道:“他跟你說了什麽,朕可以不問。你信與不信,全在你,只是……”他轉頭看向柳臨溪,又道:“只是今晚朕要你記住的話,你別忘了便是。”

柳臨溪點了點頭,開口道:“臣都記住了。”

李堰又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開口道:“若是再犯,等你傷好了……朕會一并同你算賬。”

柳臨溪一臉茫然,一時之間沒太明白這個賬要怎麽算。

只感覺李堰說這話的時候,盯着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