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 衆人幾乎來不及反應。
就連吐血那人都愣住了,被于行之一把拎起來的時候,連掙紮都忘了。
頃刻間, 數名暗衛迅速聚攏過來, 将柳臨溪圍在中間。
其中兩人已經拔出了腰間的佩刀,眼看此前那人就要血濺當場。
“不要拔刀!”柳臨溪忙道:“讓我跟他們說清楚……”
然而一旁的百姓本就已經亂了分寸, 見暗衛拔了刀,越發群情激憤。
柳臨溪有心想穩住場面,奈何自己被幾個暗衛牢牢護在中間,而他聲音根本蓋不過百姓, 所以徒勞的喊了幾聲便也放棄了。
禁軍和巡防營的人紛紛趕來, 想要維持住場面,但他們未得命令不敢對百姓動手,百姓見狀有恃無恐,反倒要對他們動起手來了。
就在此時,被于行之制住的那人突然開始劇烈的喘息,随後他的身子開始痙攣, 力道大的驚人。于行之抓他不住只得松手之後, 那人跌倒在地手捂着胸口在地上掙紮了片刻,又一口血吐出來, 眼睛一翻,沒了聲息。
騷亂的人群陷入了短暫的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人身上。
“是不是死了?”
“吐了那麽多血……”
“肯定是死了!”
人群中有人小聲的猜測道, 由于太過安靜,他們聲音中的恐懼和不安暴露無遺,讓現場的氛圍顯得越發毛骨悚然。
于行之離那人最近,他看了柳臨溪一眼, 俯身在那人脖頸探了一下。衆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于行之,便見于行之眉頭深鎖,面露疑惑。
“如何?”柳臨溪問道。
“還活着。”于行之道。
他話音一落,在場人群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将他擡到醫館。”柳臨溪道。
他話音一落,立刻便有巡防營的人将那人擡走了。
“我們也要去醫館。”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
方才這一幕給百姓帶來的恐懼卻尚未散去,他們一聽到去醫館,就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頓時朝着醫館湧去。巡防營和禁軍的人站成一排試圖擋住他們,但百姓非常激動,眼看便有要動手的架勢。
“你們冷靜一點,這樣湧進去不僅看不了病,只會讓醫館亂的一塌糊塗。”柳臨溪喊道。
“不去醫館我們早晚也會像他一樣!”
“我不想死,我要看大夫。”
“別攔着我們!快讓開。”
百姓紛紛湧向醫館,巡防營的官兵被逼得步步後退,眼看防線就要被沖破。如果任由他們這麽鬧下去,不僅醫館的秩序會全面失控,還會讓很多并未染病的人,都因此而陷入被感染的風險。
于行之和柳臨溪交換了一個眼神,柳臨溪突然從旁邊的禁軍腰間抽出了長刀,架在為首百姓的脖頸上。他手上略一施力,刀刃在那個百姓的頸間劃出了一道血痕。
“你要幹什麽?”那人吓得尖聲叫道。
“殺一儆百。”柳臨溪冷聲道。
柳臨溪平日裏懶散慣了,總給人一種很溫和的感覺,但他如今身上沾滿了此前那人的血跡,手裏握着刀往人脖子上一橫,目光淩厲,倒是頗找回了幾分殺伐果決的氣勢。
百姓見狀總算安靜了許多,看着柳臨溪手裏的刀,不敢再貿然行動。
“柳将軍在戰場上殺人的時候,可是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的。”于行之在一旁開口道:“但你們是百姓,不是敵軍,否則這會兒你的腦袋還能老老實實呆在脖子上嗎?”
衆人大氣都不敢出,顯然是被震懾住了。
于行之又道:“讓你們去學堂等着,并非棄你們于不顧,只是讓你們暫時安頓在那裏,之後自然會有大夫過去替你們診病。醫館的狀況你們也親眼看到了,你們一窩蜂的湧進去,只會讓狀況變得更糟。”
那邊是柳臨溪架着刀一臉冷厲,這邊是于行之好言相勸,場面總算是暫時和緩了不少。
“可是我們去學堂……真的不會把我們燒死嗎?”有百姓大着膽子問道。
“方才那人都病成那樣了,有人要燒死他嗎?”于行之道:“況且你們一個個都還生龍活虎的,許多可能根本就沒染病。讓你們暫時不要聚在這裏,也是怕你們好端端的人,反倒在這醫館被人傳染了疫症,那多冤枉啊?”
他此話一出,人群的衆人互相看了看,有人忍不住擡手掩住了口鼻。
“大家如果覺得去學堂委屈了,我們太學之中還有些空屋子。”柳向晚突然從人群中出走出來,身後跟着數十名文人打扮的學子,“不過我們太學中有幾個病情較重的學子,只怕待在那裏被染病的機會更大一些。”
“算了算了,我們還是去旁邊的學堂吧。”有人開口道。
“是啊,這個學堂離醫館還更近一些。”又有人附和道。
柳向晚目光在柳臨溪身上停留了一瞬,見到他身上的血跡時不由皺了皺眉。柳臨溪将手裏的刀扔給禁軍,看向柳向晚和他身後的學子們,問道:“你們這是要做什麽?”
“太學已經停課了,大家都怕回家将疫病過給家人,所以不打算回去。”柳向晚道:“我猜想兄長這邊或許有幫得上忙的地方,所以就過來看看,他們是自願來幫忙的。”
柳臨溪皺了皺眉,原想把他們都攆回去,畢竟如今醫館是最危險的地方,這幫學子又是整個大宴國最拔尖的人才,将來可都是要出将入相的。若是因為疫病的緣故,折損了幾個,那可就可惜了。
但他轉念一想,若是疫病無法遏制,他們終究也難逃一劫。
念及此,他開口道:“面巾都戴好,不要直接與染病的人接觸,保護好自己。”
衆人忙應是。
與此同時,于行之指揮着巡防營的人,将醫館外以及醫館內病情較輕的人轉移到了附近的學堂。柳臨溪則安排太學學子負責登記這些百姓的狀況,将已經有症狀的人和看起來很健康的人都分開,病情重得則直接送到醫館的後院。
“京城大大小小的醫館加起來得有幾十家,一會兒你在巡防營和禁軍的人中挑一些識字的人,最好是細心一點的,把登記的方法都教給他們,讓他們依着同樣的法子去其他醫館和學堂登記。”柳臨溪朝柳向晚道。
柳向晚忙點頭答應。
于行之張羅完之後,看了一眼柳臨溪道:“你得回去洗個熱水澡換身幹淨衣裳,這一身血污走到哪兒便将疫症帶到哪兒,太危險了。”
“兄長身上這血是怎麽回事?”柳向晚問道。
“旁人吐的。”柳臨溪随手脫了外袍将帶血的一面裹在裏頭,又道:“無妨,血只沾到了衣服上,沒什麽大事。”
于行之朝柳臨溪道:“這麽冷的天,你若是凍病了也麻煩,先回去換個衣服洗個澡,這邊有向晚幫我,你暫時不用操心。”
“我倒不是不放心。”柳臨溪失笑。
他如今是不知道去哪兒……
回宮是不可能的,回柳家也不大好,萬一他已經染了病,那就麻煩了。于行之一見他面帶猶豫,頓時了然,開口道:“去我家老宅吧,回來的時候找人打理過,勉強住人還是可以。”
柳臨溪聞言也沒推辭,左右如今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送走了柳臨溪之後,醫館這邊的人很快也安頓的差不多了。于行之帶着柳向晚從醫館的醫案入手,開始整理最早發病的人,以及每個人病情的進展和特征。
“沒想到你同我兄長這麽有默契。”柳向晚一邊執筆記錄着,一邊随口道。
于行之笑了笑道:“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我倆的老戲碼了。可惜你沒見過我們在戰場上的樣子,那才叫默契呢。”
柳向晚側頭瞥了他一眼道:“那你覺得再見面的時候,他變了嗎?”
“有些。”于行之道:“若是換了從前,以他那個不計後果的性子,今日那個人的腦袋一刀就落地了,他可不會手下留情。”
柳向晚筆鋒一頓,問道:“我兄長在西北之時,喜歡殺人?”
“說不上喜歡殺人吧。”于行之道:“在那種地方待久了,難免的。每次上戰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換了你的話,你是殺人還是被人殺呢?”
“那你呢?”柳向晚問。
“我沒那麽血性,在這件事情上你兄長比我略勝一籌。”于行之道。
柳向晚挑了挑眉,沒有繼續讨論這個話題,而是指着醫案上的一頁朝于行之道:“最早的三個病人,都是同一天來的醫館,症狀一模一樣,你看這裏。”
“都是風寒的症狀,和我想的差不多。”于行之道。
“但是今天那個人吐血了,這是風寒的症狀嗎?”柳向晚問道。
“疫症顯然已經入了肺,不然不會咳血。”于行之道:“從明日開始,面巾要多戴一層,每隔兩個時辰便要換一次新的。和染病之人說話時,不要離得太近,還有……你摸過醫案的手,不要摸臉,回去以後要多洗幾次手,衣裳也好用熱水燙一燙。”
“好。”柳向晚道:“我把你說的這些都整理一下,回頭讓大家在各個醫館、學堂還有巷道都貼上告示。”
于行之點了點頭,重重地嘆了口氣。
兩人正在翻看整理醫案的時候,一個醫館的夥計匆匆跑進來,朝于行之說了幾句什麽。于行之看了柳向晚一眼,兩人起身和夥計去了後院。醫館的二掌櫃一直等着門口,見于行之進來,帶着他進了一間偏房。
兩人進門後不由一驚,便見偏房裏擺着幾張竹床,其中幾個竹床上頭蓋着白布,白布底下是屍體。于行之快速地數了一下,共有七具屍體。
“什麽時候的事,之前怎麽沒說?”于行之問道。
“就在将軍在外頭和百姓僵持的時候。”二掌櫃道。
于行之走上前,用手指夾着白布撚起了一個角,便見裏頭躺着的便是此前襲擊柳臨溪的那個人。
“那會兒我探他脈搏的時候,他還沒死,這麽快?”于行之道。
“不知道怎麽回事,上午都還只是風寒的症狀,一兩個時辰之內,突然都加重了,用了藥也沒有起色。”二掌櫃道:“七個人都是情緒突然變得暴躁,然後咳血昏迷,沒過多久就沒氣了。”
柳向晚問道:“這七個人,可是最早患病的那些?”
“是。”二掌櫃道:“其中六個都是同一天來的,還有一個大概比較能挨,比其他人晚來了一天,但是症狀與其他人都是一樣的。”
柳向晚皺了皺眉,上前一一掀開另外六具屍體身上的白布,然後面色一黯,朝于行之道:“其中兩個人,是太學的學子,我見過。”
“同一時間患病,同一時間死。”于行之道:“柳将軍說的沒錯,這疫病的源頭必須得查清楚。向晚,我撥幾個人給你調用,你安排他們去所有醫館把醫案都依着你的法子整理出來,咱們需要找到所有第一批染病的人。”
“好。”柳向晚點頭道。
“我去排查所有接觸過他們的人,這樣很快就能找到第二批染病之人。”于行之道。
如果這個疫症從染病到死亡的時間是固定的,那麽接下來說不定很快就會有第二批人死去。而依着所有疫症感染的規律,第二批感染的人,通常都會成倍增長,越往後感染的人群便會越多……
柳臨溪到了于行之的老宅才發現,于行之說這裏勉強可以住人一點也沒誇張。整棟宅子空空蕩蕩,只有一個老雜役在管着,既沒有家仆也沒有丫鬟。
柳臨溪想洗個澡都沒熱水,也不忍支使老雜役去燒,便只讓他找了于行之的舊衣服來換上,又叮囑他這幾日不要出門,在家也盡量不用來招呼他,免得自己若已經染病再過給他。
換完衣服之後,老雜役給柳臨溪煮了碗面。柳臨溪最近食量本來就大,動不動就餓的難受,這會兒突然有一碗面,對他來說簡直是雪中送炭。
沒想到他面還沒吃完呢,老雜役便來報說府上來了客人。
不等柳臨溪說話,那客人便自行進來了,卻是褚雲楓。
“你怎麽出宮了?”柳臨溪驚訝道。
“我若不出宮,那位自己就要出來捉你回去了。”褚雲楓道。
柳臨溪一愣,問道:“陛下可還好?”
“宮門都被你封了,能有什麽不好?”褚雲楓道:“只不過丢了半條魂。”
“事出突然,我也沒別的法子,匆忙之下只能做到這個份兒上了。”柳臨溪道。
“你做的已經夠周全了。”褚雲楓道:“我去醫館見過于行之了,也看過脈案……”
“如何?“柳臨溪問道。
“時辰到了,你該紮針了。”褚雲楓将自己的藥箱打開,走到榻前擺好銀針,柳臨溪見狀只得老老實實脫/了上衣過去。
這屋子裏連個炭盆都沒點,柳臨溪光着上本身冷得直打顫,猝不及防連着打了兩個噴嚏。柳臨溪捂着鼻子看向褚雲楓,表情有些緊張,褚雲楓卻雲淡風輕的,并未當回事。
“我若是染上了疫症,你這麽給我行針會不會有危險?”柳臨溪道。
“說不好。”褚雲楓道:“但我如果不給你施針,你肯定會有危險。”
“我身體裏這個毒,得紮針到什麽時候才能好?”柳臨溪問道。
“說不好,兩三個月吧。”褚雲楓道。
柳臨溪低頭看了一眼,見褚雲楓在自己小腹上紮了一針,開口道:“你這針紮的我特別開胃,最近越吃越多了,感覺人都吃胖了。”
“天寒地凍的,吃胖了才能有力氣活着。”褚雲楓道。
褚雲楓小小年紀卻總是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柳臨溪如今也習慣了。但今日褚雲楓看着似乎有些不大一樣,雖然言語間依舊不大友善,但話比從前多了很多,多得有點不太正常。
“你剛才說你去看了醫館的脈案,後來呢?”柳臨溪問道。
褚雲楓手上的力道一滞,沒有答話,直到将針都紮完,才開口道:“京城這次大概會死不少人。”
“死人?”柳臨溪一驚,問道:“這麽嚴重嗎?”
“你不是親眼見過咳血的那個人嗎?”褚雲楓道。
“他……”柳臨溪遲疑道。
“你走了之後他就死了。”褚雲楓道。
柳臨溪茫然地坐在榻上,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他想過這次疫症來勢洶洶,可能會比較棘手,但沒想到這麽快就開始死人了。
“你能……推測出大概會有……”柳臨溪斟酌着開口問道。
“這不難。”褚雲楓道:“你去過的那家醫館,第一批染病者有七人。他們是八日前發病,在他們發病後的第二天,這家醫館多了近二十個病患,第三天大概七十個……到今日,所有記錄在案的人已經有近六百多了,沒有記錄在案的你也見過一些,今晚于将軍那邊應該能整理出來。”
全京城有二十多家醫館,如果都是這個數字的話,柳臨溪幾乎不敢往下想了……
“從染病到病死一共八日。”褚雲楓道:“也就是說,不出意外的話,七日後,因疫病死亡的人數加起來會超過一萬人。”
一萬人,這對整個京城乃至整個大宴來說,将會意味着什麽?
對李堰這個皇帝,以及全城的百姓又意味着什麽?
“如果今日你沒有做這些事,再遲上個兩三日,這個數字會大到你無法想象。”褚雲楓道:“即便如此,我們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最後的數字也會遠遠超過這個數字。”
“沒有辦法了嗎?”柳臨溪問道。
“當然有。”褚雲楓道:“找到能治好疫症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