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董歸四肢被鎖鏈鎖着, 披頭散發,形容狼狽。

在五歲的十方看來,的确是有些駭人。

十方幾乎下意識就像往後躲, 但想起柳臨溪的話來,便強忍着畏懼, 往前走了幾步, 走到了柳臨溪身邊。柳臨溪低頭看他,十方便伸手牽着柳臨溪的手, 這樣可以讓他壯壯膽子。

董歸自十方進門起, 目光便一直落在十方身上。

他那雙原本已經毫無生氣的眼睛裏,在看到十方的那一瞬間, 終于恢複了些許神采。

他幾個月前狠心将十方送到清音寺之後,便再也沒去看過他 。他知道自己要和周回做的事情,是九死一生的, 所以不想連累十方。作為十方的父親,只要心裏知道十方還活着, 旁的他也不在意了。

但今天見到十方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麽蠢的決定。

他原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撇下這個孩子, 可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他在清音寺生了一場大病, 什麽都不記得了。”柳臨溪道。

董歸張了張嘴, 想說什麽, 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其實周回此前偷偷去看十方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但周回從來沒有告訴過他, 十方已經不記得自己了。看到自己的孩子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的目光卻那麽陌生,董歸心中便如被利刃劃過一般, 疼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來。

“能不能走近點,讓我看看你?”董歸聲音顫抖地問道。

十方看來一眼柳臨溪,柳臨溪朝他點了點頭,十方便大着膽子朝前走了幾步。

董歸目光落在十方身上,目光熱切又激動,卻還是努力克制着,盡量不要吓到十方。他忍不住伸了伸被鐵鏈鎖着的手,似乎想摸摸十方,卻夠不着。

十方發覺了他的動作,伸手在他手上輕輕握了握。

董歸克制的情緒瞬間崩潰,看着十方嚎啕大哭了起來。

十方有些無措地看着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蘇恒走過去,抱起十方,将十方帶了出去。

柳臨溪站在董歸面前,一直等他漸漸平靜下來,一句話也沒有說。

董歸哭了好久,才漸漸恢複平靜,聲音變得比方才更加沙啞。

“他好像很喜歡你。”董歸開口道。

“周回上次朝我放冷箭,是十方救了我。”柳臨溪道。

柳臨溪的言外之意,十方救過自己的命,哪怕只為了這一個理由,他也不會為難十方。

董歸點了點頭道:“我信你,看得出他對你頗為依賴,想來你待他不錯。”

“那你,有什麽能告訴我的嗎?”柳臨溪問道。

董歸深吸了口氣,開口道:“周回平時不怎麽會朝我說太多大周的事情,一來我不關心,二來……他或許也不是全然信任我吧。”

柳臨溪一怔,頓時有些同情董歸。

他自己竟然也知道,自己對周回來說,并沒有那麽重要。

“但我們朝夕相處,日子久了,他總有不小心說漏嘴的時候。”董歸道:“我記得他提過,大周這次會聯合莒國,一起對付大宴。”

“莒國?”柳臨溪問道。

“是,莒國在大周西邊,地處西域,因為偏僻所以物産有些匮乏。”董歸道:“如果莒國和大周聯合的話,大周承諾會将大宴西北和莒國接壤的城池,劃出來一部分給莒國。”

柳臨溪十分震驚,暗道大周明明是和青夷國聯盟的,為什麽董歸說的是莒國?

這兩個國家雖然都和大周接壤,但是一個在東,一個在西,這董歸還能記錯了?

“大周為什麽要聯合莒國?”柳臨溪道:“莒國地方小,人也少,能給大周多少支援?他們為什麽不去找青夷國聯盟?”

董歸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青夷國大多數國民以打漁維生,既不放牧也不跑馬,打起仗來恐怕也沒多少利用價值。若論骁勇,莒國肯定是首選。”

柳臨溪暗道,難道大周從前選的是莒國聯盟,後來出了變故,這才退而求其次,選了青夷國?

但這個答案,顯然董歸并不能給他,因為後面的事情,周回并未告訴他。

“你說……你也要做父親了?”董歸問道。

“是。”柳臨溪道。

董歸開口道:“希望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後,不要苛待默……不要苛待河清王,他自幼也不是在蜜罐裏長大的,我也不求他能富貴,只要他能平安長大,衣食無憂,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他将來如何,早已經與你無關了。”柳臨溪道。

“是,你說的沒錯,他将來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了。”董歸喃喃的道。

柳臨溪嘆了口氣,提步出了天牢。

蘇恒抱着十方等在外頭,見柳臨溪出來,忙迎了上去。

“爹爹……”十方伸手過去,柳臨溪将他抱在懷裏。

“你方才害怕了嗎?”柳臨溪問道。

十方搖了搖頭道:“有你在,我不怕。”

“好孩子。”柳臨溪湊上去蹭了蹭他的額頭,心中略有些愧疚。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舉對十方究竟是好是懷,但終歸也算是讓十方和董歸見了一面。大概是因為懷孕了也要做父親的緣故,柳臨溪總忍不住有些同情董歸。

但董歸害死了那麽多人,能保全他性命,已經是最大的寬容了。

将十方送回去之後,天已經有些擦黑了。

柳臨溪去了禦書房,見李堰還在忙碌。

“怎麽樣,見到董歸了?”李堰問道。

“見了。”柳臨溪道。

李堰問道:“可有問出什麽?”

“他說,大周此前是打算和莒國聯盟的。”柳臨溪道。

“不可能。”李堰道:“莒國曾經和大宴訂立過契約,父皇做太子的時候,還和他們的一個王爺拜過把子呢,他們怎麽可能跟咱們動手。”

柳臨溪一怔,開口道:“若是這樣,反倒說的通了。莒國與大宴交好,那是多年前的事情,大周未必知道。所以他們打算和莒國聯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後來被拒絕了,所以他們才退而求其次,選了和青夷國聯盟。”

“有道理。”李堰道。

柳臨溪想了想,問道:“你出生之前,莒國的王爺來過大宴?”

“我也是聽別人說起的,先帝和母後都很少提此事,我也不感興趣,所以并沒有問過。不過母後應該記得。”李堰道。

“我去一趟永壽宮。”柳臨溪道。

“這麽晚了,不陪朕一起用晚膳?”李堰拉着他的手問道。

柳臨溪甩開他,一邊朝外走一邊道:“我去陪太後她老人家用膳,你讓蘇恒陪你吧。”

李堰嘆了口氣,看着柳臨溪的背影忍不住苦笑一聲。

柳臨溪到了永壽宮的時候,太後剛要用膳,見他來了,忙着人又加了一副碗筷。

“堰兒怎麽沒陪着你?”太後問道。

柳臨溪一怔,這才想起來,西北的戰事太後還不知道呢。

李堰怕她擔心,所以沒告訴她。

“陛下正批折子呢,顧不上陪臣吃飯,臣只能來找太後了。”柳臨溪道。

“堰兒是不是惹你生氣了?”太後問道:“他若是敢惹你,哀家給你做主。”

柳臨溪忙搖頭道:“其實今日來找太後,是有些事情想要詢問。”

“什麽事兒?”太後一邊給柳臨溪夾菜,一邊問道。

柳臨溪斟酌了片刻,開口道:“今日同陛下閑聊的時候,聽他提起了一些事情,頗為好奇,所以忍不住想來問問太後。”

“你倒是小孩兒心性,好奇心這麽重。”太後一臉笑意的道。

“臣實在是好奇,陛下說,先帝做太子時有個莒國的王爺,曾來過京城,和先帝還拜過把子。”柳臨溪道:“臣聽聞此事,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太後聞言一怔,面上掠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問道:“你怎麽會對這件事情感興趣?”

“聽陛下提起,可他知道的也不夠詳盡,臣實在是好奇,所以只能來問太後了。”柳臨溪道。

太後嘆了口氣,略微失神了片刻,似乎是想起了很多往事。

柳臨溪安靜地坐在那裏等着,也不出生催促。

“當時先帝還不到二十歲,玩兒心重。那個時候莒國派了使團來京城,随行的有一個是他們的七王爺。那個少年當時才十五六歲的樣子,像個大孩子一樣,很喜歡先帝。先帝見他孩童心性,天真爛漫,便也與他十分親近。”太後淡淡的道。

兩人說是拜把子,其實也就是喝了杯酒而已。但那七王爺卻很是在意這位結義兄長,在京城逗留了許久,莒國派人催了好幾次,他都不舍得走。

“那莒國和咱們交好的契機是什麽呢?”柳臨溪道。

畢竟莒國在西北,說起來算是地處西域,和大宴的京城離得很遠。

“咱們大宴自從太/祖建國以來,便一直很鼓勵行商,當時咱們大宴的絲綢和茶葉被商隊傳過去之後,他們非常喜歡,還派人送過不少西域的東西過來。”太後道。

柳臨溪問道:“哦,宮裏還有西域的玩意兒?”

“你等一下。”太後說罷吩咐了宮人,沒一會兒便有宮人取了一個木盒過來,太後打開那個木盒,便見裏頭有一塊成色極好的血玉,太後道:“這血玉中原是沒有的,成色這麽好的,西域也不多見。”

柳臨溪拿着木盒看了看裏頭的血玉,心道這玩意可值不少錢,莒國人倒是挺舍得。

沒一會兒宮人又拿了個木盒過來,打開以後裏頭是一把金鑲玉的短刀。

“這是莒國的七王爺和先帝結拜之時,送給先帝的信物。”太後道。

柳臨溪拿出那刀看了看,問道:“後來呢?後來那七王爺和陛下,可有來往?”

太後面色一黯,開口道:“後來,那七王爺一直逗留在京城不願回去,日子久了先帝便覺出了異樣,這才知道,那七王爺原來對他一直都不是兄弟的情分。”

柳臨溪一怔,想起那血玉和金鑲玉的短刀,頓時明白了過來。

西域許多地方,贈刀乃是定情的意思……

“當時先帝已經與我私定終身,所以拒絕了那個少年。少年情窦初開,對先帝滿心戀慕,受不了打擊……所以……”太後聞言重重嘆了口氣,似乎想起了傷心事。

柳臨溪有些後悔今日的莽撞,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但想來,那個七王爺年紀小,又是情窦初開,少不得得鬧上一鬧。

“西域有個地方叫枯骨莊,擅制毒,制出的毒藥天下無雙。莒國的人行事恣意,只覺得這毒藥難得,将其視為珍寶,便進貢了兩副枯骨莊的毒。當時作為太子的先帝,和他的皇兄一人得了一副……”太後說罷看向柳臨溪。

莒國的人行事确實恣意,若是依着中原的規矩,贈人毒藥這可是大忌。但大宴民風倒也不迂腐,知道莒國人沒有惡意,乃是存着贈送珍寶的心思贈的毒藥,所以也沒計較。當時的皇帝甚至還将兩副毒藥賞給了自己的兩個兒子,可見也是個恣意的人。

“枯骨莊?”柳臨溪問道。

“是。”太後道:“當時哀家覺得這名字特別,這才記住了。”

柳臨溪心頭不禁一滞,驟然想起了什麽。

他身上所中之毒便是老王爺下的,據褚雲楓所說,也是極其難解。

難道他中的便是這枯骨莊的毒?

“後來呢?”柳臨溪問道。

“七王爺被先帝拒絕後,心中苦悶不已。他心知先帝所愛之人是哀家,一怒之下,偷了先帝那副毒藥,給哀家下了毒,并親手毀了解藥。”太後道。

柳臨溪:……

這七王爺,竟然是個瘋批?

“枯骨莊的毒每一副都有專門的解藥,而且都不一樣。服了毒之後幾個時辰之內服下解藥才能解毒,解藥一毀,中毒之人便只有幾個時辰可活。先帝得知哀家中毒,又得知那解藥已經被七王爺毀了,悲憤交加,當即就要殉情。”太後道:“七王爺舍不得先帝死,便告知了先帝除了解藥之外,其實還有一種解毒的法子。”

這解毒的法子,柳臨溪已經猜到了。

他也依稀記得,太後說過在李堰之前還有過一個孩子……

想來,那個孩子最後沒能留住。

柳臨溪萬萬想不到,這件事情竟然能扯到自己的身上。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吧,若當年太後沒有被七王爺下了毒,若先帝沒有要殉情,七王爺也不會告訴先帝解毒的法子。

那當日柳臨溪毒發之時,大概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說起來,太後曾經失掉的那個孩子,也算是救了柳臨溪一命。

“當時為太後解毒的太醫,可是姓褚?”柳臨溪問道。

“你怎麽知道?”太後問道。

柳臨溪苦笑道:“陛下去歲接了褚雲楓進宮,難道不是得了太後的指點嗎?”

太後聞言眼圈一紅,便知道柳臨溪已經知道了中毒一事。

“哀家當真想不到,過了二十年,另外一副毒藥竟然被王爺用在了你的身上。”太後說着便落下淚來,哽咽道:“溪兒,你不要怪堰兒,他是太愛重你了……”

柳臨溪道:“太後莫要難過,臣并不怪陛下。”

太後掩面抽泣了片刻,想到自己曾經對先帝的怨,直覺心如刀割。

“你當真不會怪他?”太後問道。

“臣對陛下只有心疼。”柳臨溪道:“這也是他的孩兒啊……若是換了臣,臣定然也舍不得他死。一個未曾謀面的孩子,怎及得上眼前人……臣雖疼惜肚子裏這孩子,卻也決計不會責怪陛下。”

柳臨溪伸手摸了摸小腹,眼圈也有些發紅。

太後伸手按在柳臨溪手臂上,開口道:“你今日來問我此事,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柳臨溪點了點頭道:“太後,此事事關大宴的安危,臣不願隐瞞,但陛下的苦心,您也該知道。”太後點了點頭,又忍不出落下淚來。

“今日之事,臣全當沒有問過,請太後在陛下面前也不要提起。”柳臨溪道。

“為何?”太後開口道:“你想要做什麽?”

柳臨溪看了一眼盒子裏的金刀,目光中帶着幾分決然開口道:“這柄金刀,請太後借給臣一用。”

“溪兒。”太後抓住他的胳膊問道:“你到底想做什麽?”

太後看着柳臨溪,便見他神色堅定,似乎已經打定了什麽主意。

柳臨溪深吸了口氣道:“若臣沒猜錯,此後莒國與大宴一直未曾來往,便是因為此事吧?”

“是。”太後道:“莒國的國君後來得知了此事,十分愧疚,差了使者來過幾回,先帝登基時,他們也送了厚禮,但都被先帝退回去了。”

“他們心存愧疚,倒也一直信守承諾,沒有與大宴為敵。”柳臨溪道。

“你告訴母後,你到底要做什麽?”太後問道。

柳臨溪拿過那柄金刀,起身朝太後行了個禮,開口道:“這柄金刀臣先借走……若是還不回來,請太後定要告訴陛下,可莫要學着先帝去殉情,若是那樣,臣做了鬼便再也不見他。”

“溪兒……”太後拉着柳臨溪,眼淚大顆大顆的落下,目光中滿是痛惜:“不行,你若有個好歹,陛下也會死的。”

“臣并非是為了求死,臣是要求活。”柳臨溪道:“求自己活,求這腹中的孩兒活,求陛下和大宴的子民都能活。”

“可你不該自己去涉險。”太後道。

“此事旁人做不了,只有臣能做。”柳臨溪道:“請恕臣今日唐突了,太後保重。”

柳臨溪說罷朝着太後鄭重地拜了一拜,而後拿着那柄金刀轉身離開了永壽宮。

太後看着他的背影,終于抑制不住,扶着桌沿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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