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品

她輕飄飄的語氣令宇文煥心裏不由的一顫,“一一,你......”

話一出口,他又頓住了,只因他看到那人擡眸時眼中盛滿的玩笑意味,一點都不像一個此刻該難過的人應該出現的模樣。

“這件事沒你們想的那麽嚴峻,別擔心。”她緩慢又認真地說完,想要緩和下氛圍,又歪了歪頭,“對了,許久沒聽到你叫我小名,倒是有些懷念。”

洛知卿小名叫一一,是洛珩與薛秋時所起,取一生一世的含義,可惜含義再好,也抵不過物是人非,這名字就漸漸消失在身邊之人的口中了,也只有在宇文煥口中,才偶爾能聽到他這難以改掉的習慣。

“也沒有很久罷,今年秋季我還叫過的,是你忘了。”

洛知卿一愣,才恍惚想起,她以為的久,不過是算上了夢中的三年罷了。

正在這時,依斓端着熱好的花馍走了進來,香氣霎時萦繞滿屋,一個個小兔子模樣的面食活靈活現,神态各異,被依斓裝在瓷盤中,一路向上飄着白霧,最終擺放到兩人面前的桌子上。

洛知卿看着兔子眼睛上被用作裝飾的兩枚紅棗,笑了:“這是錦姑姑做的罷?”

錦姑姑曾是伺候花妃膳食的人,花妃逝後,便去服侍了宇文煥,幼時在宮中的記憶,加上這麽些年每逢過年過節宇文煥總帶着食盒來她的院子,她對那人的手藝了然于心。

“是啊。”話音一落,他頓了頓,狐疑地看向她,“所以你其實知道上一次的兔子是我做的?而且那些誇獎的話都是騙人的罷!”

去年的春節,他帶了六只尖嘴猴腮、若非尾巴短就看不出來是兔子的花馍來恭祝她新年快樂,便是想猜不到都難罷?

洛知卿沒說話,伸手拿起一只白白嫩嫩的小白兔咬了一口,軟糯的口感霎時盈滿口腔,舒服得她眯了眯眼睛。

她舒服了,有人卻不樂意了,宇文煥拍了拍桌子,不滿道:“你猜出來就算了,還好模好樣地誇了那兔子一頓,害得我當真以為自己做得不錯,後來還又做了幾個送給四哥、小九和十三了呢!”

洛知卿動作一頓,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

宇文煥毫無所覺:“......小九和十三就算了,我現在想起來四哥那時候的表情,哪裏是贊賞啊,那分明是維持着禮貌地忍笑啊!啊!我沒臉了!”

如今太子失寵,一向兢兢業業搞事業善于鑽營的二皇子宇文瀚自然得到了朝中大部分人的支持,明面上風平浪靜的朝廷實則早已在暗地裏分為兩派,宇文煥一向對此不感興趣,與看起來維持中立的宇文翊交好是最正常不過的事了。

但如果他知曉對方不僅在暗地裏争奪皇位,并且從未将他當過兄弟,他該如何想呢?

“依斓,去吃你的那份罷,一會兒要放涼了。”她對依斓道。

小丫頭點點頭,光速向着自己的食物而去。

洛知卿這才坐下來,看着另一人懊惱又氣憤的樣子,忍俊不禁,“是我的錯,別生氣了好不好?”

“不好!你害我丢了大臉,你得賠償我。”

那人方才被錦帽蓋住的鬓角在汗水蒸發後微微打起了卷,洛知卿看着那人理直氣壯的樣子,歪了歪頭:“我要怎麽賠償你?”

宇文煥哼了一聲:“請我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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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到自己出宮不能太過頻繁,宇文煥将在外吃飯的日子定在了五日後的一品樓。

當日出門沒見宇文煥身邊的盛朔,洛知卿便順口問了一句。

盛朔是宇文煥從小一起長大的護衛,話不多,武功卻很好,甚至能與禁軍頭領滿義打個平手,也正因如此,皇帝才放心宇文煥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皇子到處亂跑,不過很多時候宇文煥來洛府時,他只會如今日一般站在府外,畢竟宇文煥入洛知卿的院子是因為關系好,而他這個外男就沒有那樣随便進入閨閣小姐院子的資格了。

宇文煥道:“哦,父皇知道我要出宮,便讓我給大哥帶個信讓他去面見父皇,我懶得去那種地方,便讓盛朔去跑腿了。”

洛知卿聽了這話頗為無奈,“那種地方”不用猜也知曉是翻香閣了,大魏有這般癡情執着的太子也不知将來是福是禍。

見宇文煥談及此興致缺缺,她順勢轉移話題談及今日一品樓将要出的新品,一聽到這個,宇文煥的興致果然立刻高漲起來,興高采烈地與她談了起來。

一品樓之所以被稱為人界第一酒樓,除了遍布各大城鎮的地理特點外,其獨有的三層分類裝潢風格、精致的菜點佳肴也極其令人稱道,不過,在大部分人的眼中,一品樓最獨一無二的一點卻是它每七日便會新推出的一次菜品。

“堪比宮中禦膳的手藝,用最樸實的材料做出世間最美好的味道,那該是怎樣的一雙手啊!”

“阿煥,”一直到了三層雅間,見對方仍沒有停下的趨勢,洛知卿終于嘆了口氣,忍不住道,“你上次來,也是這般說的。”

宇文煥撇了撇嘴:“我只是在想,那位膳夫的手是否也像我這般靈活。”

他又拿起了一只玉箸在指尖翻轉,目光卻漫不經心地望向了雅間門口,似乎對于即将呈上的菜很是迫不及待。

洛知卿的視線在他的手上落了片刻,又笑着移到了窗外的景致上。

一品樓共三層,一層普通食客,二層達官貴人,三層皇親國戚。宇文煥常來,跑堂小二自然熟識,一見面還未曾說話,便樂呵地将二人迎到了三層他幾乎算作專屬的這個雅間中,光線通透,向外看去,視野極佳,京城主街上人來人往,進出酒樓的食客亦能看得十分清楚。

雅室內分了兩個隔間,兩人吃飯時很少要人伺候,又不想被打擾,便将侍女仆從安排在了外間,此時燒得旺盛的炭火烤得屋內暖洋洋的,等得無聊,洛知卿便托着下巴朝窗外看去。

她的目光才落下去,便瞧見酒樓外面停了一輛馬車。

那馬車樸素得過分,通身原木,一絲裝飾也無,就像從店鋪內買回來後直接便用了起來,從她這個角度,能看到車窗裏面釘着的車簾是一塊灰撲撲的布,同整個車身一般毫無特色。

她甚至猜測這架馬車的車簾也許也如窗簾一般。

下一刻,有只手從車簾內伸了出來,如出一轍的灰色在她眼前一閃,而後那人沒怎麽用力一掀——

車簾掉了。

洛知卿:“......”

行罷,不止一模一樣,還是個糊弄了事的。

似乎是她面上的表情太過古怪,宇文煥疑惑道:“怎麽了?”

他開口的時候,馬車內已經出來了兩人。先出來的人洛知卿有些熟悉,正是寒泉寺內曾見過的王家公子王蕭,他今日穿了件杏色的棉襖,下部分的長發散着,削弱了面上線條的冷硬,看起來溫和許多,只是這般溫和還未維持一瞬,便被掉下來的車簾砸了個灰飛煙滅,全部轉化為咋咋呼呼。

他一邊拍着身上落的灰,一邊對着後面出來的人抱怨不該乘這輛馬車出門,那人倒也老實,穿着一身棕黃色單衫直挺挺地站着,健壯的身姿背對着她,不發一言。

洛知卿聽到宇文煥的聲音,開口道:“看見了一個熟——”

聲音戛然而止。

原來馬車內還有第三個人。

那人微微低首從馬車內出來的時候,長長的馬尾從狐裘上方滑落,落到了他面頰的一側,他倒也不在意,俯身從馬車上跳了下去,方才站定,似乎有所察覺,他突然側過頭,擡眼向上方看來。

兩人的視線就這般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劍眉下,那人眸光微動,陽光落在他眼中,像灑在湖面,破碎的光芒在被風吹動的漣漪中綻放,折射出耀眼的光彩。

她下意識地想收回目光。

但在下一瞬覺察出那樣的行為太過失禮,便只淡笑着颔首,算作打過招呼。

那人挑了下眉梢,如湖面般平靜的雙眸劃過一絲笑意,而後率先收回視線,走近酒樓大門,餘下二人跟了上去。

“那是程西顧。”

對面的聲音适時拉回了洛知卿的目光,她看了過去,宇文煥轉着玉箸的動作停了下來,視線同樣落在外面,他張了張口,正要說些什麽,雅間的門卻在此時被敲響了。

見小二帶着一群人端着菜肴走了進來,宇文煥抱怨道:“今日上菜的時間是不是太長了啊?我都要餓昏了!”

“七殿下息怒!實在是今日來的貴客太多了,膳夫忙不過來,這才——”

“你就會找借口,以往也沒見來的客人少的,”宇文煥翻了個白眼,涼涼道,“下次再這般,我就不來了!”

這些個皇親國戚的到訪,不僅讓一品樓進了財,更重要的是讓他們借了勢,若他們稍有處理不慎,得罪了某一位貴客,或許連着人界的所有一品樓都會名氣大降,甚至開不下去都是有可能的。

聽了這話,小二自然又一頓安撫告罪,再加上洛知卿在旁邊說了幾句,宇文煥總算緩了神色,不再為難他了。

等那些人走了,洛知卿才沉吟道:“以往似乎并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

這種情況,自然是指上菜慢的問題,她沒有明說,那人也能猜得出來。

“那小二不是說了嗎,今日來的貴客太多了。”

宇文煥夾了一筷子菜放進口中,他咀嚼的動作很慢,像是在仔細品嘗味道,洛知卿也不着急,手邊的茶杯空了,她便自己續了一杯,慢吞吞地啜了一口茶。

直到對方将嘴裏的東西咽了下去,這才繼續說道:“你以往沒在這個時候出過門,自然不知,每年此時都是一品樓最忙的時候。”

洛知卿琢磨了一下,問道:“因為除夕宴?”

“嗯。”宇文煥嘴裏含着東西,便只點了下頭,片刻後道,“自一品樓打出名氣後,除夕宴上的菜品偶爾也會以它本年新出的菜式為參考,那些人提前來此試菜,不就有了大把的時間打草稿,好在宴會上、我父皇面前展現得才思敏捷,連思考都不需要,便能将面前的菜吹得天花亂墜嗎?”

宇文煥一向看不慣屍位素餐之輩,對于朝中投機取巧之徒更是鄙夷,不過即使如此,他也不并不會對任何人指手畫腳認為自己的想法便是對的,太過懶散的性格讓他注定只能在私下裏抱怨兩句,若真要讓他處理朝事,他能痛呼哀叫一整日,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聽慣了他偶爾冒出來的一兩句嘲諷,也知對方此時并不需要任何贊同或是勸說,洛知卿便又慢吞吞喝了口茶,不再提這個話題了。

一頓飯下來,洛知卿很少動筷吃菜,倒是旁邊的糕點被她吃了許多,等到宇文煥那邊終于停了筷子,她正好吃完最後一塊梅花糕,拿出帕子擦了擦嘴。

宇文煥突然想起了之前被打斷的話,遲疑道:“對了,我方才想說,你是怎麽認識程西顧的?”

“前兩日去寒泉寺祈福,他也在。”對于與程西顧相識一事還有些疑問沒有解決,洛知卿不欲讓他擔心,便只籠統解釋一句,宇文煥也瞧了出來,沒有追問,卻道:“不管怎樣,你還是少與他接觸得好。”

洛知卿唇角一動,似是想笑。

這才幾日,便有數人來提醒她,要與那人劃出界限,好似這位程小侯爺是什麽洪水猛獸一般。

宇文煥觀她模樣便知對方不以為意。

洛知卿性格看似溫和,實則心裏極為固執,不然不可能一恨親生父親便是十年,且看起來沒有任何軟化的跡象,宇文煥不禁皺了皺眉,“程西顧一十四歲接替其父爵位與軍職,當時幾乎所有人都在看他笑話,可他不禁沒有遂了他們的意,甚至将已逝恭王的勢力一同納入麾下,成了第一位統領南境的将軍,與洛将軍分庭抗禮。”

言及此,他似有感嘆,啧啧道:“其心智城府,恐無人能及。”

元景二十五年,恭王去世後,為顯示當今陛下的宅心仁厚,聖上又提拔了恭王手下一人坐上副将的位置,但在兩年後攻下西燕的戰役中,這位副将卻為敵方通風報信,致使程周行身死,魏軍險些失敗。

幸而那時程西顧以一己之力沖破層層保護砍下副将頭顱,振奮軍心,又提出利用地勢迂回奔襲之計,讓魏軍一鼓作氣攻下西梁城,反敗為勝。

她忘了太多,此時聽到宇文煥口中所言,才猛然想起當年聽聞這些事時,腦海中浮現的一幅幅殘忍而又悲傷的畫面。

十四歲的少年,在父親身死的時候連感傷的權利都沒有,便要支撐起殘破的身軀,以一腔孤勇斬殺仇敵,來不及感受痛苦亦或心酸,他足下是鮮血、是殘肢、是忘記人性的戰場,他只能前進。

但世人看到的,卻只是其後那些年他的城府與鑽營。

多可悲啊。

甚至連剛從夢中清醒過來的她,也是這般以為的。

“阿煥......”

見對方擡頭看過來,一臉疑惑的表情,洛知卿慢慢笑了:“你方才感慨他事跡的模樣,像個垂暮之年的老人。”

宇文煥炸毛:“我是為了誰啊!你還要嫌我!”

洛知卿笑意加深。

她不願如那些人所言,對着一個保家衛國的将領抱有那麽大的偏見與防備,那些人以血肉之軀護家國安寧,她該感激,該敬佩,而非滿是猜疑。

但她也知曉宇文煥的關心與擔憂,以他的身份與思考的立場來說,這樣的想法無可厚非,所以她不會明着反駁,只好岔開話題。

雖然惹對方炸毛之後又要請吃一頓飯了。

洛知卿擺出一副歉意的表情,正要安撫,雅間的門再次被敲響了。

“七殿下,不知可否邀您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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