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不識

洛知卿的目光從眼前的案桌緩緩落到面前之人的身上。

他穿了一件朱紅色交領錦服,發以銀冠束,正中嵌一枚紅寶石,通身無裝飾,若非錦服上的蟒紋細致,很難讓人一眼看出,這位拘謹怯懦到有些過分的人,是大魏當今的四皇子,宇文翊。

她對面前這人的感情是很矛盾的,說愛,但他們并沒有夫妻之情,洛知卿一嫁過去便直接病倒了,連洞房都沒來得及完成,但要說恨,死前似乎是存在的,但當她烈火焚身,失了一切活下去的欲|望時,似乎這恨也同死亡一同消散,不複存在了。

因而此時無愛無恨,她看他,更像一個毫無交集的陌生人。

宇文翊并非皇帝後宮正式的嫔妃所生,而是皇帝某一日酒醉心血來潮與禦花園中路過的一個小宮女歡|好的産物,但皇帝酒醒後根本忘了這一茬,也就導致那位宮女帶着宇文翊在後宮之中過得很是辛苦,那人甚至沒有等到他長大,便辭世了。

而宇文翊長到十五歲,那個糊塗的爹才終于将他想起來,給他提了名分,他這才正式成為大魏的四皇子。

這是夢中的宇文翊為了讓她在病中過得開心些,在她床前随口講的,她當時聽得迷迷糊糊,便随口問了句:

“為何不與皇上相認呢?”

那位宮女也好,他也好,為何不在他出生時便去找皇帝,将這一切緣由說清楚?何必要獨自忍受這些屈辱和痛苦呢?

她記得以往後宮雖然規矩甚嚴卻并非不通人情,若他們當時鐵了心要面見聖上,最差的結果也不過是恢複原樣,既如此,又何不試一試?

那時宇文翊的回答是什麽來着?

洛知卿不由得皺了皺眉,想了半晌,才恍惚想起,夢中那時,宇文翊似乎沒有回話。

他那時還沒有奪得皇位,仍舊怯懦,仍舊在外人面前膽小腼腆,唯有面對自己時才會說得多一些,笑容和善,毫無鋒芒,就如同現在這般。

“洛大小姐。”他又喚了一聲。

身後依斓已經在小聲提醒了,洛知卿的指甲硌了下掌心,忍着身體上的不适,慢慢站起身來。

“四殿下。”洛知卿行禮。

“洛大小姐竟然還認識我?”宇文翊看起來有些欣喜,眼神都亮了很多。

刨除那個夢不提,洛知卿與宇文翊唯一的交集,應當就是她八歲時曾在後宮的禦花園救過落水的宇文翊。

時間久遠,細節洛知卿記不太清了,但還能隐約想起,那并非一次意外,因為當時餘光中倉皇逃竄的背影以及偌大的禦花園竟然連個當值的丫鬟都沒有,實在可以說明那就是一次謀殺。

只可惜她救人上來後自己也昏過去了,而後又大病一場,這事因為沒有人證也就不了了之了。

此時聽他的語氣,莫不是将救他一事記到了現在?

那記性是真的不錯啊。

不過想是一回事,洛知卿面上卻神色恭敬,禮貌道:“常聽七殿下提起,四殿下一表非凡,應當無人不識。”

哪知她的誇獎卻讓宇文翊的神色瞬間落寞下來,低嘆道:“這樣啊......”

洛知卿沒太聽清,疑惑道:“殿下說什麽?”

其實實話來講,洛知卿的吹噓也并不算作假,畢竟是皇帝的兒子,宇文翊的長相并不差,濃眉高鼻,眼闊幽深,許是因為年少的經歷,他的膚色較常人更為蒼白,但這并不足以損害他五官的俊美,若非他并非如今這樣的性格,恐怕他在京中受歡迎的程度,應當不亞于太子與二皇子等人。

想到這裏,洛知卿又開始困惑于另一個問題:宇文翊如今的這副面孔,便是真實的麽?

她想不出個結果來,宇文翊也在這時開口了,他看起來更緊張了,連連擺手:“沒什麽沒什麽!”

頓了頓,他讷讷道:“我來,只是......只是想與洛小姐說,今年除夕宴能見到你,我——”

“卿兒。”

他的話沒說完,洛長墨不知何時離開了那些交談的圈子,走了回來。

他行了一禮,看向宇文翊:“不知四殿下至洛家席位可有何事?此處只有舍妹一人在此怕是多有不便,若殿下有事不妨與下官談?”

不知為何,洛長墨的神色算得上溫和,但洛知卿就是在那人的語氣中聽出了幾分咄咄逼人的意味來,好似他對宇文翊有着十足的敵意。

被打斷了話,那人也沒能生氣,只是磕磕絆絆地道:“沒、沒什麽事,是本王唐突了。”

他看向洛長墨,勉強一笑,轉身離開了。

洛知卿行禮恭送,起身後不明所以地看向洛長墨,便聽那人低聲道:“離他遠些。”

洛知卿心裏打了個突,心裏那些荒唐的猜測幾乎要翻湧而出,她不由得出口問道:“大哥為何這樣說?”

洛長墨轉過身來看向她,他皺了下眉,唇角動了動,像是想要說些什麽,但洛知卿等了半晌,那人也不過是簡單道:“天家的孩子,沒有人是簡單的。”

洛知卿心中情緒複雜,但又不知自己到底在思考些什麽。

她一方面覺得這世上不會有兩個人做同樣的夢,一方面又想洛長墨以往從未表現出對宇文翊性格的猜測與提防,哪怕偶爾與她聊到朝中局勢,卻也從未提及過這位四殿下,但又怎麽突然在今日作出如此反應?

是近日發生了什麽事才讓他也對宇文翊起了疑麽?

洛知卿全部的心思都放到思考這件事上,倒是陰差陽錯将身上的不适忘了片刻,甚至于連外界的變化都沒太注意,直到身邊的人低聲叫她,她這才回神,忙随着衆人一同下跪,迎接來人。

随着兩聲“皇上駕到”“皇後駕到”,瑤池殿門外緩緩踏進來兩人。

男子着一身金黃龍袍,頭戴通天冠,眼如寒星,眸光淩厲,威風凜凜,不怒自威;女子着紅袖衣、紅羅長裙,戴鳳冠,披霞帔,眉目溫柔,身姿端莊,一國之母的氣度恰如其分。

皇帝同皇後走到階陛上,對衆人道:“衆愛卿平身!”

“謝陛下!”

整齊劃一的聲音落下,所有人起身落座,帝後又說了些噓寒問暖的場面話,而後随着皇帝的一聲“開宴”,這場除夕宴于此時正式拉開帷幕。

殿內管樂齊奏,歌舞升平,觥籌交錯,君臣同樂,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洛知卿被身上的感覺鬧得心神不寧,本想詢問洛長墨有關朝中的事也就此作罷,只小口小口咬着自己案桌上的吃食,以便為接下來的事儲存體力。

宇文煥所說當真不錯,就以洛知卿這般記性發揮不穩定的選手也能看出,這盤中的菜,有好些道都是前些日子他領着她去吃的。

“這‘蜜鴨水晶燴’甜而不膩,幹脆爽口,看起來如同水晶一般,吃到嘴裏卻鮮嫩多汁,剔除了鴨肉的油膩,完美地留下了香甜的口感,當真是令人回味無窮,意猶未盡吶!”

對面座位上一位身着紫色常服、看起來極為細瘦的中年人贊嘆出聲,衆人紛紛向發聲處看去,洛長墨卻在此時歪了歪頭,對她悄聲道:“那是劉禦史。”

洛知卿了然,這位拍馬屁的好手終于要開始他的表演了!

龍座上的皇帝看來也是極為了解此人的,聞言,那雙淩厲的眸子不由得溫和些許,他笑道:“劉卿有何見解?”

“陛下,老臣只有一句話想說。”劉璞存道。

皇帝:“是何?”

劉璞存長嘆:“人間定無可意,怎換得、水晶蜜鴨!”

話音一落,衆人便大笑起來。

這位劉禦史将這道菜名融入了陸游的《洞庭春色》的詩詞中,面上一副慨嘆驚豔的神色,當真是一副愛珍馐愛慘了的模樣。

與此同時,洛長墨又道:“可不要信了他。”

洛知卿疑惑:“什麽?”

“我的意思是,不要相信這些老狐貍,”洛長墨抿了口杯中酒水,微微一笑,“真正愛美食的人才不會像他們一般,挂在嘴上。”

說着,他扭頭看了看,似在找什麽。

下一刻,他點頭示意了下龍座下方不遠處,“諾,真正愛美食的,應當向七殿下、九殿下那樣才對。”

洛知卿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就見宇文煥與身邊的一個同樣穿着紅衣的少年正埋頭苦吃,好似下一刻那些食物便會淩空消失一般。

洛知卿不由得一笑。

九殿下宇文琦她是見過的,但是接觸不多,只從宇文煥口中簡單了解過,這位曉嫔之子年少多病,請了多位太醫診治也沒能根除,便一直是病弱的身子。

他與宇文翊不同,宇文翊縱然年少時期營養不夠,給了皇子名分又封王之後便慢慢養好了身體,因此他雖然看着面色蒼白,卻并不孱弱;而宇文琦便是真真正正地病人身子了,據宇文煥所言,“看着的時候,好像一陣風都能将他吹跑了。”。

不過洛知卿倒是沒想到,這人竟如同宇文煥一般,熱愛美食麽?

劉璞存後又有幾位大臣将宴上的菜品誇獎了一番,皇帝明顯對此很是高興,面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模樣都淡化了許多。

五盞酒過,洛知卿正一點一點地啃着蓮花肉餅,殿內燈光驟然一滅,樂聲也随之而停,突如其來的黑暗與寂靜令所有人身形皆是一僵,可還沒等衆人的驚呼出聲,殿門方向卻是一亮!

衆人只見原本大開的兩扇門中間不知何時立了一扇屏風,那屏風四四方方立着,卻用原木框出了一個圓,白色的光在圓內亮起,在瑤池殿內的方向來看,那圓就如同天上的圓月,正浮在門邊,散發着柔和的光芒。

緊接着,一個曼妙的身姿慢慢浮現在屏風之後,只聽殿內簫聲吹起,而那道身姿就在此刻一動,将臂上的水袖猛地甩了出去!

月光淺淡溫和,月夜下的水因風皺面,頓起微瀾,層層漣漪自中心擴散,不急不緩地撞上岸邊卵石,那波瀾便慢慢止息,只留下碧潭被月光映得波光粼粼。

正此時,弦聲動,這月夜便突然下起雨來,豆大的雨滴落到潭中,水花四濺,而那水袖也由緩至快,由柔至剛,起舞人将水袖舞得如一陣疾風,徹底打破了湖面的平靜!

雨聲滴答,岸邊琮琮琤琤,屏風後的人便用自己的舞将在場的所有人帶進了一場如煙如霧的月下幻境,他們好似身臨其境,觀水靜、觀雨起、觀潭亂、觀風停,一切為真實,一切又是虛妄,虛虛實實,不知虛實。

這便是三年前名聲大噪的——月下瑤臺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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