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堂上冤

年輕的客人定睛看着來人,沒有說話,一旁的老張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這位是我渾家,人沒見識,也不懂個進退,讓您見笑了。”

那張氏拎着熱水走到茶坊中央,聽丈夫又在人前奚落自己,本已不快,斜眼又看見客人年輕俊秀,言語間便越發憤憤不平起來:“是啊,人家死掉的老婆風流标致,自己的老婆沒見識——真是委屈你了,我人老珠黃,死不掉!”

“哎,我說你,沒事又生什麽閑氣?”老張訓了老婆一句,苦笑着繼續招呼客人。

那年輕客人這時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由連連嘆道:“可惜、可惜,可惜這樣一位佳人,竟然死于非命。想來她既如此美貌,生前必定結下風流債,如果不是仇殺,竟是情殺麽?”

這時老張聽見他的感慨,卻搖搖頭道:“林家娘子到底是誰殺的,官府到現在還沒查出來呢。至于是不是情殺,我可不敢亂猜。”

“哼,你們亂猜得還少了?”這時張氏在一旁冷笑了一聲,面帶蔑色地白了丈夫一眼。

“嘿,我說你這婆娘,添好熱水就回後面去,別耽誤我做生意,”老張把眼一瞪,作色道,“你一個黃臉婆杵在店裏,生意都被你吓跑了。”

“是,我這就回後面去——我是黃臉婆,頭上又沒有玫瑰花,可別吓跑了客人,”那張氏板着一張臉往後屋走,話裏有話地回嘴道,“真是可惜哪,有人這一死,那些剃頭修腳換糖的,都不過來咯,反倒冤枉我吓跑生意……”

“嘿,你還越說越來勁了!”老張把腳一蹬,臉上已顯出怒色。

張氏聽見丈夫斥責,掉過臉來忿忿瞪了丈夫一眼,便摔了簾子回後屋了。

茶坊裏這位年輕的客人,正是羅疏。

她晌午時分拎着些雜物回到縣衙,趁着日頭正烈,将自己廂房的被褥都拿出來暴曬。又将床板拖出屋外,用沸水來來回回慢慢澆燙,并将靠床的牆面仔細抹上了石灰。

官媒婆王氏瞧見羅疏時,發現她正在用沸水浸泡床單,便笑着上前問道:“姑娘在殺臭蟲呢?”

羅疏沖她笑笑,沒搭話,仍舊卷着袖子幹活。被熱水燙得粉紅的胳膊上泛着水光,襯着白色的霧氣,越發顯得嫩潤,一旁的王氏瞅在眼裏,便又故意笑道:“姑娘好嫩的肌膚,生得可真水靈。”

羅疏聽了她的調笑,抿着唇沒有說話,徑自晾好床單,将一盆熱水呼啦一聲全潑在地上。那王氏生怕打濕了裙子,慌忙邁着小腳跳開,這時便聽見羅疏冷冷道:“王大娘您大概還不知道,知縣有令,今後衙中都不準稱我為姑娘,便麻煩您老還是叫我一聲羅疏吧。”

那王氏在羅疏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好生沒趣,偏又沒處發作,只得憋着悶氣悻悻走開。

這廂羅疏收拾好屋子,算算時間剛好,便去二堂求見韓慕之。

早晨的一場風波韓慕之都已經聽說,這時候見羅疏來到二堂,便請她進堂入座。他原本心中懷着一絲憐憫,此刻卻見羅疏面色如常,不免關切地問了一句:“你還好吧?”

羅疏一怔,望着堂上的韓慕之,料想他是在關心自己早上的遭遇,不覺笑道:“還好,只要能夠脫除賤籍,大人這份恩德,羅疏一生銘記。”

韓慕之将她這份從容淡定看在眼中,心底不禁暗暗納罕,面上卻是不動聲色,言歸正傳道:“你這時候來見我,可是在林雄家中有什麽發現?”

羅疏聽他問話,臉上便也斂去笑意,正色道:“小的前往林雄家打探,得知那死去的林氏是個美人……”

她話音未落,這時堂外便響起陳梅卿興奮的聲音:“你們在說什麽?有美人?”

座上的韓慕之臉頰一抽,頓時沒好氣道:“陳縣丞聽見美人二字,真像餓狗嗅見肥肉。”

“哎,子曰:食色性也!”陳梅卿大言不慚地替自己辯解,翩若驚鴻般飄進二堂,很舒坦地盤踞在一張官帽椅上,喜形于色地催促羅疏道,“你繼續說,我沒錯過精彩的吧?”

羅疏便笑着輕咳了一聲,對陳梅卿道:“小人說的是林雄的亡妻林氏,生前是個美人。”

“哎呀,可惜我竟不知道,”陳梅卿一拍巴掌,大為失望地感慨,“仵作驗屍的時候,我沒敢去看,慕之,那林氏真的很漂亮麽?”

韓慕之面色鐵青地回答:“你以為面目猙獰的死人還能漂亮嗎?戲文看多了?”

陳梅卿嘻嘻一笑,令門子替自己倒了杯茶,示意羅疏繼續。

羅疏便對韓慕之道:“小的打聽了林家街坊對林氏的評價,似乎她平日的言行輕薄浮浪,這樣的女子,只怕會惹來情殺。”

“情殺?”韓慕之在座上沉吟了片刻,開口道,“據林雄的供詞來看,林氏平日貞潔本分,不過這方面丈夫的評價很可能有失偏頗,倒是旁人的眼睛往往更可信,想來是我失誤了。”

“我聽鄰家的婦人不經意間提了一句,說林氏死後,剃頭修腳換糖的都不來了。”羅疏蹙着眉分析道,“只怕這是一句氣話,不過走街串巷的小販走卒,确實既有結識林氏的便利,又有靈活機變的時間,大人不妨從此着手,查一查近日這類人中可有人歇了生意,離開臨汾的。如果有,很可能就是在畏罪潛逃。”

一旁的陳梅卿這時喝飽了茶,便又插話道:“這個倒不難查,雖然這類人走街串巷,做生意的地盤倒是固定的,快班先從在林家附近做生意的人查起,也不用花太長時間。”

韓慕之便點頭應允,即刻令快班的捕頭前往林家附近打探。

兩天之後,果然有捕頭來報,說是打聽到常年在林家一帶換糖的小販李逢春,從月初開始就不曾出現過。捕頭又上李家去問話,得知李逢春早已離開臨汾,便十萬火急地趕回衙門禀告韓慕之。

韓慕之聞言大喜過望,急忙問道:“他家中還有何人?”

“還有一個四十歲的老父名喚李恭,一個十六歲的弟弟名喚李成實。”

韓慕之一聽,立刻發下批文,命捕頭前去拿人:“即刻将那二人緝拿前來,不得有誤!”

快班捕頭得令,當天便将李恭和李成實拘入縣衙。韓慕之在縣衙大堂裏升堂審問李氏父子,羅疏則躲在暗處,靜靜細看那大堂上的光景。

只聽那李氏父子跪在堂中連聲喊冤,而年輕氣盛的李成實更是理直氣壯地争辯道:“求青天大人明察,小人一家本分謀生,雖則家貧,卻不敢為非作歹。林家娘子月初被殺,疑犯俱已收監,如今并無贓證,我哥哥不過是出趟遠門,怎麽就成了殺人的疑犯?”

韓慕之聽了李成實的辯解,見他滿臉倔強,便将驚堂木一拍,冷着臉反問道:“李逢春如果沒有半點可疑,你一家在臨汾做點小本生意,家中又有多病老父,你哥哥卻是何故離開臨汾,至今不歸?”

那李成實在堂下一愣,也想不出哥哥離家的理由,卻依舊執拗地反駁道:“照大人的意思,咱們平頭百姓沒個理由,就出不得城了對嗎?否則就是殺人嫌犯!”

“大膽刁民,竟敢藐視公堂!”韓慕之一拍驚堂木,從案上抽了三支紅簽,抛在地上,“給我先打上三十大板,本官再來問話!”

站堂的皂隸立刻一叉笞杖架住了李成實,剝了他褲子一杖一杖狠打起來。跪在一旁的李恭看見小兒子的屁股被打得血肉模糊,吓得哭着給韓慕之磕頭:“青天老爺開恩!小人的大兒子月初離家,當初只說是謀到了一樁好生意,要跑外地去看貨,因此才帶了些盤纏和本錢,出了這趟遠門。”

堂上的韓慕之便立刻追問道:“他做的是什麽生意?有沒有說要去哪裏?”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李恭搖了搖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小人因時常生病,這兩年都在家中歇養,凡事不多過問,都是他們兄弟倆商量着辦。”

“那麽弟弟便是知道了,”韓慕之在堂上徑自道,這時三十杖已經打完,他便望着趴在地上氣喘籲籲的李成實問,“你可知你哥哥去了哪裏?”

那李成實被打得趴在地上動彈不得,疼得渾身抽搐着,正一陣陣冒着虛汗。他聽見韓慕之問話,黝黑的眼珠裏卻是光芒一閃,依舊翻着眼睛倔強地回答:“我不知道……反正我哥哥他……絕不是殺人兇手……”

韓慕之聞言面色一沉,再要問話時,卻見那李成實兩眼一翻,竟已痛得暈死過去。

……

屁股上一陣陣刺骨的疼痛,一刻不停地折磨着昏迷的李成實,最終他昏昏沉沉地醒來,卻發現自己正俯卧在一間牢房裏,而父親不在身邊,面前只站着一個斯斯文文的年輕男人。

“你是誰?”李成實下意識地将身體往後一縮,卻又忍不住虛弱地問道,“我爹呢?”

那年輕人沒回答他,徑自緩緩走到他身邊,放下食盒柔聲開口:“你在怕?”

不等李成實開口回答,他又徑自往下喃喃道:“你當然會怕。你才十六歲,能見過什麽世面?可是你卻為了哥哥在公堂上和知縣大人對峙,可見你和你哥哥,都是極講義氣的好人。”

這個人的聲音極柔和悅耳,就像一根輕軟的羽毛,徐徐撫慰着,竟将李成實身上的傷痛消去了三分。于是一直強撐的堅強在這一刻終于松懈下來,随着熱淚湧出眼眶:“好人有什麽用……到頭來還不是被人冤枉!我一向聽人贊揚縣令是個清官,如今才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

這時夜色深沉,牢中一燈如豆,那人在一片靜谧中耐心地聽完李成實的抱怨,竟不顧自己隸卒的身份,附和着點了點頭:“我想這天底下,一定沒人比你更敬重你哥哥,也沒人比你更想還你哥哥一個清白,那麽,你願不願意和我合作,一起去洗刷你哥哥的冤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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