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論道
太子大婚,乃是舉國的盛事,在這一點上,無論葉貴妃如何得寵,二皇子妃出身如何高貴,都是不能相提并論的。欽天監蔔出三個成親的吉日,先把最好的挑給太子,剩下的才送去兩儀殿請葉貴妃替二皇子挑選。
葉貴妃打發走了欽天監的人,臉色就有些不大好看,随手把寫着吉日的紅柬往旁邊一推,不悅地瞪着身邊的大宮女紅葉:“趙氏女是怎麽回事!”
紅葉吓得連忙跪下:“都是奴婢糊塗,竟沒想到是那個趙家。”其實這怨不得她,一個宮女而已,哪裏知道那麽多的事?何況趙镝被貶都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她才十歲不到呢。按說這事其實是葉家在外頭做的功課不細,竟沒告訴葉貴妃趙镝的身份,也是因葉貴妃自己疏忽,只估摸着皇後會撿出身高家世當紅的女孩兒挑,卻沒想到這個趙月竟會因着好生養入了皇後的眼。
“母妃——”齊嶂從殿外進來,輕輕踢了一腳紅葉,“快去倒茶來,渴死人了。”
紅葉順勢下去了,葉貴妃的心思也就轉到兒子身上,親手拿起纨扇替兒子扇風,又叫宮女:“端上冰鎮的酸梅湯來!”一面關心地問,“什麽事忙得這樣滿頭大汗?”
齊嶂接過酸梅湯一飲而盡:“還不是太子大婚的事!”臉色有些陰郁,“舅舅送了信過來,那趙镝,似是還有幾分真本事。若是讓他在西北立了戰功,怕是對我們不利。”
這話說得葉貴妃心裏越發的不高興起來,但看兒子兩眉深鎖,還要出言安慰:“西北羯奴哪裏是那麽好對付的,原先的幾個将軍也不是庸才,還不是這些年都不成?叫你舅舅在外頭盯着,你也該準備起來,欽天監連日子都挑好了,這個月太子大婚,下個月就是你了。”
齊嶂有些興致缺缺:“鄭氏的畫像兒子瞧過了——母妃怎麽就選了她……”鄭氏出身夠好,可是容貌并不如何出色,尤其在美人如雲的皇宮裏,越發的平平了。
“傻孩子,這娶妻娶德,娶妾才是娶色。”葉貴妃和顏悅色地開解着兒子,“還是你舅舅送進來的消息,鄭禦史有意近着我們,你娶了他女兒做正妃,他将來自然效力。別小看這禦史,那是能風聞奏事的,那邊——”玉蔥般的手指輕輕指了指東宮和紫辰殿的方向,“有些話我們說不得,禦史卻是說得的。我的兒,你有舅舅,如今咱們缺的就是這些文官清流們替咱們說話,這些人,都是死拿着什麽正統不放的,你如今差的,可不就是這個正統出身麽。”
齊嶂低了頭沒有說話。葉貴妃疼愛地看着自己的兒子。平日裏這孩子少年老成,只到了這時候才露出些與年齡相符的任性——畢竟是少年人,連聖人都說“知好色則慕少艾”,想要個美貌的正妻也是常理。
“這次兩個側妃都生得不錯,母妃已經瞧中了工部員外郎的女兒唐氏,過些日子,給你納進府去做侍妾。”
齊嶂臉上微微露了笑意。唐氏是一衆秀女中最美貌的一個,只是年紀小了些,剛剛才滿十五歲,被葉貴妃以不利孕育在第二輪中黜落了下去,否則若是進了最後一輪選看,少不得要被敬安帝選了去。
“好了。”葉貴妃見兒子臉上露了笑容,便也放下了心,“先将太子大婚應付過去便是。這幾日母妃也跟你父皇進言,看看能不能封你為王,将來開府出去也好聽些。”比起納什麽美妾來,得個親王的頭銜才是最要緊的。
齊嶂倒有些擔憂:“若是封王,便要就藩……”這是本朝規矩,藩王們都要在自己封地呆着,輕易不能再留在京中了。
葉貴妃自信地一笑:“這你就不必擔憂了,有母妃呢。”忽然想起一事,“你手上的傷可好了?”
齊嶂将手伸出來:“已然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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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貴妃拿着他的手左看右看,眉頭緊皺:“竟傷得如此厲害——禦醫都是做什麽吃的,怎的這幾個月仍不見好?”
齊嶂活動一下五指,滿不在乎:“母妃放心,只是疤痕未褪罷了,早已不疼了。”
葉貴妃卻仍舊皺着眉頭:“這樣深的疤痕,如何是好?來人,把我的白玉膏拿來。”
齊嶂連忙解釋:“傷處并不深的,只是被一只兔子抓了一下,禦醫用了藥後第三天就無礙了,不過是留了道疤而已。據禦醫說,時日久了自然會淡去。”
“當真?”葉貴妃左看右看都不能放心,“都三個多月了,怎麽瞧着半點都不曾淡呢?”當初齊嶂回京之時,她聽說兒子受了傷吓得不行,立刻把兒子叫到自己宮中仔細看過,的确也并不像是極深的傷口,只是一道深紅色的疤痕橫在掌中,看上去細細長長,若不細看幾乎會錯認成一道掌紋。可是如今好幾個月過去了,也不知抹了多少去疤的藥膏,這疤痕卻是半點沒有變化,還是原來的樣子。
齊嶂自己舉手看了看,也有些奇怪:“大約還是那些禦醫的藥不好,我且再塗塗這白玉膏試試。這是小事,并不算什麽的,母妃不必憂慮。”對他而言,要思慮的事太多了,何況又是男子,手掌上多一條傷痕算得了什麽,當下轉開話題,“此次欽天監挑出的吉日,父皇并未交給國師過目,倒是遣人送到了觀星臺。”
送到觀星臺,自然是給知白。葉貴妃也不由得雙眉一鎖,露出一絲愁容:“也不知太子從哪裏弄了這麽個人來。”硬生生把真明子給比下去了。
齊嶂眼裏閃過一絲殺氣:“能不能……”
“不可!”葉貴妃比兒子冷靜得多,斷然道,“萬不可貿然動手!只要他出了半點差錯,東宮那邊必然以此為借口攻讦于你。何況,如今他是你父皇心中的仙人,是萬萬動不得的。”
齊嶂煩躁地踢了座椅一腳:“難道就留着他給我們找麻煩不成?真明子那老東西,在海上時提出要為父皇出海尋仙,我瞧着,只怕這老東西是想全身而退了。若真是如此,日後這形勢怕是就要颠倒,東宮那邊行事倒容易了。”他越說越是煩惱,“此次圍獵,兒子千辛萬苦才扳回一城,還欠了那東狄人的人情,難道日後事事都要如此?”
葉貴妃安撫地拍了拍兒子的手:“稍安勿躁。如今形勢比人強,自然是要更謹慎才是。”她輕輕笑了笑,神色中帶着幾分自得,“從前母妃剛進王府的時候,日子可比如今難過多了,母妃還不是走到了今日?只要太子一日還是太子,這事兒可就還沒定呢。國師那邊,我自然會給他帶話過去,這些年的榮華富貴享夠了,就想跑了?沒門!這些年也是日子過得太順,他怕是還藏了些手段,日後,都得給我用出來!”
“藏了些手段?”齊嶂略一思忖,“母妃是說,他攝了那宮女魂魄之事?可到最後此事不也未成麽?鬧了那麽大的笑話,連那魂魄到哪裏去了都不知道。”
“要不然怎麽說他有所隐藏呢。”葉貴妃冷笑了一聲,“怕是他不敢對皇後下狠手,所以才鬧了個功敗垂成。從前,我們可也不知道他居然會攝魂。”她修得長而細的眉毛微微挑起,保養極好的手指輕輕在漆幾邊上敲了敲,“若是還想活着,只怕他得再多用些力氣呢。”
“那東宮那邊——”齊嶂覺得有些沒信心,“那秀明仙師,可是真有些道行。”
葉貴妃微微笑了一下:“我們自是不能動手對付他,但——自然還有別人。”
“誰?”齊嶂不解。
葉貴妃笑而不答,只扯了扯兒子有些皺的衣裳下擺:“這幾日得了空還得去北宮讀書才是,你父皇喜歡你就喜歡你會讀書,可不要本末倒置,能得你父皇歡心才是最要緊的。”至于其餘的事,總歸是些陰私手段,肮髒了些,就由她這個當娘的來做吧。葉貴妃擡起眼睛望向觀星臺的方向——秀明仙師,這時候在做什麽呢?
秀明仙師此時正在讓太子殿下檢查作業呢,桌上擺了一排字紙,齊峻挨張看過去,總算點了點頭:“比出京那會兒又好些了,只是這畫還不大像樣。”
“師傅說,我是樸拙……”知白小聲嘀咕了一句,把滿桌子的紙劃拉了起來。
“師傅那是吹捧。”齊峻淡淡地捅了他一刀。如今知白在宮中的地位比出京前又不可同日而語了,教他書畫的先生再也不敢打他手板,反而還要奉承着些了。
知白撇了撇嘴,沒有說話。齊峻也并不打算扯着他的課業再說些什麽,其實若仔細論起來,知白的進步已算是極快的了,當初剛到京城,他連筆都拿得不太準,如今畫出來的畫已經有些意思了,他師傅說他資質不錯,看來倒也不是虛言。
“這是我與太子妃的八字。”齊峻取出兩張紙條,“還要請你合一合,看吉兇如何。”
“合一合?”知白茫然接過紙條,一臉的莫名,“合什麽?”
“自然是合八字測吉兇。”齊峻也是莫名其妙,“難道你不會?看看此女命數是否與我相合,有否相克之處。”
知白想了一會才明白他的意思:“殿下,此事我可不會。”
“你不會?”齊峻訝然,“這命數之事,你難道不會?”
知白失笑:“八字豈是命數!便以殿下而論,四海之中與殿下同年同月同日同辰所生之人何止千百,難道人人都能做太子嗎?何況殿下擇妃,先看出身,再看才貌,又豈是按八字來挑選的?”
齊峻也不由得啞然,半晌才搖了搖頭:“倒是我不通透了。罷了罷了,将這東西燒了罷。”
知白随手把兩張紙條送到燭火上,一邊好奇地看着齊峻:“殿下何以想起要合八字來,難道是怕太子妃沖克了殿下的運數?可是殿下從前不是說過,命不由天……”
齊峻微微有幾分尴尬:“這個——其實是母後想要合一合……”其實并不是這樣,他叮囑皇後要察看趙氏女的品性,可是皇後似乎只顧着為趙镝升職之事歡喜,他又不能自己去見趙月,心中忐忑之餘,才想到讓知白來合八字。
知白才不相信呢,觑着眼睛只管看,直看得齊峻有些惱了:“看什麽!”他才嘻嘻一笑:“殿下該不會是——怕成親罷?”
“說什麽!”齊峻耳根子都有些紅了,“這有什麽可怕……”但說實話,他确實這些日子有些緊張,從此就要與一個陌生女子同床共枕,攜手度日,對未來的太子妃,他既有幾分憧憬,又有些自己都不肯承認的擔憂。
知白倒沒有揪着他是不是害怕的問題刨根問底,反而有些好奇:“殿下,成親——究竟是個什麽滋味?”
這叫齊峻怎麽回答?想了半日也只能瞪了他一眼:“想知道?你何不還俗自己成親嘗嘗滋味。”他難得地起了一點調笑的意思,“就只怕你們修行之人不可娶妻。”
知白撓了撓頭:“其實雙修之事,倒也并不禁止。”
“雙修?”齊峻大吃一驚,“何謂雙修?是男女——”
知白又撓了撓頭:“聽說也有同性道友雙修的。”
齊峻簡直被他驚得瞠目結舌,半晌才道:“這,這不是亂倫麽!”從來沒聽說和尚道士還有能——如此說來,這寺廟庵觀裏還成個什麽世界?
知白卻是一臉的理所當然:“佛門倒無雙修之事,但修仙之人卻并不禁色欲。”
這言論齊峻簡直是聞所未聞:“不禁色欲?難道天上亦有縱欲的神仙?”
知白搖搖頭:“殿下,不禁色欲難道便是縱欲麽?須知嗜欲之事,皆是本能,乃天地化生而有,既不違天和,又何必特意斷絕呢?從前有神仙容成子,以陰陽采戰之法成仙,還留下一本書叫做《容成禦女術》,這亦是成仙之一道。其實佛道本一,便是佛教之中,升仙後亦同有欲界六天。欲界六天,也稱六欲天,即四大王天、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化樂天及他化自在天。這六欲天中衆生,正因還有食欲、色欲,才稱為六欲天,其中四大王天與忉利天中人行欲之相,皆是以身形交媾而成事,與人間無大區別,只是沒有諸不淨罷了。可見天上也并不禁此的。倒是放縱嗜欲,有悖中庸之道,傷身亂性,這才是要禁絕的。”
齊峻瞪了他半晌,才能找回舌頭來:“若說男女之道,切合陰陽,也是天地化生之本,但同性雙修,豈不是有違自然麽?”至于什麽六欲天,還是不要再問了。
知白晃着腦袋直搖頭:“天地不仁,視萬物如刍狗,凡天地所生,皆無違天和。譬如妖鬼之類,既是天地所産,則若不為害,則天地不害之。同性之愛,亦同一理也。”
齊峻張了張嘴,想反駁卻一句話都找不到,只能敗退,悻悻道:“這麽說,你也雙修過?”
知白很自豪地擡了擡頭:“師父說我資質極好,不必用雙修之道,須知雙修道侶亦是難得之事,多有欲雙修而不得侶之人,還是自己修行來得方便。”
齊峻扶額,覺得真是沒法跟這個沒臉沒皮的小混蛋說話了:“這些話,你不曾在父皇面前說過罷?”若是被敬安帝知道什麽《容成禦女術》,恐怕宮裏的美人還會再多上一倍。
“陛下雖有福緣,卻無仙骨,不是修行之人,自然不必聽這些。”知白倒是一臉漫不經心的樣子,“我自然也不會對陛下說起。”敬安帝一心求長生求飛升,若是被他聽見,此後真是沒完沒了後患無窮了。
“甚好。”齊峻決定不在這裏呆着了,“你記得這些話萬不可對第三人說起就是了。我還有事,你自便罷。”
知白起身送他出了屋,站在門口瞅着齊峻的背影消失,才有些不解地搖了搖腦袋,喃喃自語:“怪事,殿下命數變化之後,身上怎麽似乎有些清虛之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