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雷火
八月十二,太子大婚。
因為是國之儲君,大婚的各種程序繁瑣細致到能把人累癱,頗有幾個宮人私下裏議論,說太子妃幸而是武将家的女兒身子健壯,否則單是行禮都頂不住,更不要說與太子合卺了。
就連齊峻,在進了東宮的新房之後都有些疲倦,宮人用金盤托上來裹着紅綢的喜秤,齊峻幾乎是懷着一種“終于要結束”的心情,用喜秤挑起了太子妃頭上繡着龍鳳的縷金蓋頭。
出乎意料之外,蓋頭掀起之後,險些吓了齊峻一跳。盛朝的新人妝容仿着前朝,厚粉濃朱,連新人的容貌都掩蓋了,白粉塗得像牆粉一般,嘴唇點的兩點櫻桃紅便顯得格外刺眼。齊峻唇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輕咳一聲道:“太子妃這一日也辛苦了,先更衣淨面松快一下罷。”對着這樣一張臉,實在是有些驚悚。雖說想法有些大不敬,但若當初皇後嫁入王府時也是這般妝扮,敬安帝怕是也确實難以喜愛。倒是側妃妾侍占了便宜,不必将自己畫得千人一面。
負責贊喜的中人和女官都怔了一下,連忙道:“殿下,還未飲合卺酒呢。”總得先喝了合卺酒,吃了子孫饽饽,新娘才能去更衣洗臉哪。
合卺酒用的是一對白玉雕成的合歡杯,以紅線系在一起,寓意夫妻二人紅線相連,不離不棄。既然杯子是連在一起的,要共飲時一對新人自然也免不了耳鬓厮磨。齊峻傾身過去,便聞到一股濃郁的桂花香氣,自趙月的鬓發之間散發出來。齊峻素來不愛用香,尤其不喜歡桂花甜膩的氣味,再混合了屋中燃着的薰香,直沖得他有些胸頭作嘔,強忍着将合歡杯中酒一飲而盡,連忙往旁邊稍稍退開些,輕咳了一聲道:“将薰香撤了吧。”
馮恩立在門口,聞言連忙要過去搬那香爐,卻被贊禮的女官攔住,笑道:“殿下,這是皇後娘娘賞下來的百合香——”裏頭燃的是宮中秘制有助情趣的香料,若撤了可還有什麽用呢。
齊峻暗暗皺了皺眉。因從前多病,為遮掩房中的藥味,皇後也是喜愛用薰香的,送這百合香來也是好意,他也不忍拂了母親的意思,正要說聲罷了,突聽外頭一聲沉悶的巨響,仿佛天上打了個悶雷一般。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将屋內衆人都驚了一下,畢竟按欽天監所算,這幾日都是晴好之日,怎會突然打雷呢?若是下起雨來,未免有些掃興。
贊禮的中人心思轉得快,立時笑道:“雨是恩澤之象,雨潤萬物,方有草木孶蕃,這是——”他本想說是吉兆,可是那雷響過一聲之後便再沒了動靜,更沒有雨落的聲音,反倒是外頭隐隐有些混亂喊叫。女官覺得不對,忙将窗戶輕輕推開一點,便聽遠處傳來喊聲:“昭明殿被雷擊走水了!”
齊峻呼地一聲站了起來。昭明殿是供奉先祖畫像的地方,今晚他才跟太子妃參拜過,其在宮中的重要性不亞于明早要參拜的太廟。心念電轉,齊峻拔腿就往外走:“爾等侍奉太子妃先行休息,馮恩跟來!”昭明殿有中人看管,因裏頭供奉的都是畫像,最是畏火,尤其秋日天幹物燥,更須仔細巡視,萬不會随便走水。如今不但走水,且那些中人們口中喊的是什麽?被雷擊而走水!天氣晴和,并無纖雲,雷是哪裏而來?還偏偏擊中了昭明殿!不必等到明早,這天降兇兆的消息就會傳遍後宮,乃至傳遍京城甚至到京外去。而雷為何要下擊昭明殿呢?今日,可是只有他和太子妃去參拜過……齊峻心裏窩着一團火,腳下大步流星,連辇都不用,步行就直奔昭明殿。
昭明殿是供奉祖先之處,事死如事生,尤其是侍奉祖先更要恭謹,因此昭明殿的面積,比皇帝理政的太極殿和起居的興慶殿還要大些,其中供奉祖先畫像的宮殿只占一小半,另一大半則是遍植松柏的花園、每逢大典容納儀仗的廣場和管灑掃的下人們居住的下房。齊峻遠遠就看見了,起火之處是花園裏,只是松柏之類本就易燃着,又是秋日,那火借着夜風焰騰騰地,眼瞧着就往昭明殿方向蔓延過去了。雖然中人和侍衛們大聲喊叫着拎了水桶來回奔跑,但看這勢頭,不說是杯水車薪,也是擋不住火頭的。
“怎麽會走了水!”敬安帝已經就寝,也被中人們的傳報驚了起來,坐着禦辇匆匆過來,看見幾乎燒着半邊天的火勢,不由得臉色大變。一名中人畏畏縮縮地跪着爬上來:“陛下,方才,方才突然天雷下擊,園子裏頓時就起了火。這,這天火——奴婢們實在是……”
天火!天雷下擊!齊峻雙拳緊握,恨不得将這中人一腳踢死。若說方才他趕過來之時還有些不能确定,那現在他已經可以斷定,這什麽雷擊昭明殿,其中必有蹊跷!
不過此時并不是追究的時機,齊峻上前便踢了那中人一腳:“在陛下面前也敢妖言惑衆!還不快去救火,若昭明殿焚毀,你們都別想活!”
那中人被這一腳踢得胸骨劇痛,不敢再說什麽,趕緊連滾帶爬地跑開了。敬安帝立在此處都覺得熱氣撲面,不由心急如焚,跺着腳道:“這是何天象?快傳欽天監!請國師和仙師來!”
“陛下——國師來了!”小中人剛跑開幾步,又跑了回來。他身後,真明子帶着兩個小道童快步走來,神色沉重。敬安帝不等他見禮便忙問道:“國師,天雷下擊,此是何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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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峻的心頓時往下一沉。真明子的道觀距昭明殿較觀星臺還略遠一些,卻這麽快就趕到,若說這不是陰謀,他絕不相信。
“陛下——”真明子眉頭緊皺,“或許是昭明殿中火燭傾倒之故?”
敬安帝頓足道:“天雷擊在松柏園中,與火燭何幹?”真明子越是這樣說,他心裏就越深信了天雷下擊的說法,何況那一聲悶響,他在嫔妃宮中都聽見了。
“父皇,此時救火才是要緊。”緊跟着趕過來的齊嶂一臉的焦急。
真明子瞥了他一眼:“二殿下,若真是天火之厄,只怕凡水難解啊。”
“國師說什麽天火呢?”另一側的暗影之中忽然有人問了一句,知白倒背着雙手,施施然地走出來,看他的模樣,倒好像不是來看火,倒是來看戲的。
真明子目光微微一閃,神色不動:“仙師來得正好。天雷下擊,仙師可知是吉是兇?”
“天雷下擊?”知白歪頭看了看那邊的大火,漫不經心,“天雷擊物司空見慣,本是無情之物,又何謂吉兇呢。”
齊嶂在旁邊笑了一聲:“仙師既如此說,何以天雷不擊別處,單擊中昭明殿呢?”
知白也哈哈一笑:“既是無情之物,下擊何處亦不可料,沒準下一次就擊中延英殿也未可知呢。”
延英殿是齊嶂的住處,知白這話說得頗有些無賴,齊嶂不由得有些變了臉色,卻礙着敬安帝在旁不敢發作,眼珠一轉道:“父皇,方才國師說此為天火之厄,凡水難解,若依仙師說來,不過是常事而已,那這火自然是能救得熄的,父皇就不必着急了。”
其實這根本就是胡扯。火能不能救得熄,全看火勢大小,跟天火不天火根本毫無關系,就眼前這火勢來看,不燒光昭明殿是不算完了,能不波及到周圍的宮殿就算不錯。這一點敬安帝還是看得出來的,忙向知白問道:“仙師可有辦法?”昭明殿裏頭供的是祖先的畫像,若是被焚毀了,至少他得上個罪己诏了。
知白還沒說話,齊嶂已經笑道:“仙師自然有辦法的。”
知白瞄了他一眼,不接他的話,反轉向真明子含笑道:“國師可有辦法?”
真明子眼角肌肉不聽使喚地跳了跳,壓着火氣道:“依貧道看來,這是天火之厄,貧道無計可施。仙師既說此為尋常之事,想必定是有辦法的。”雖然知白聲稱自己已有五六百年的壽數,只是返樸歸真返老還童,但真明子心裏明白,這小子就像他自己吹噓能煉出長生金丹一樣,都是個騙子!被一個年紀能做自己孫輩的小騙子問到臉上來,還要當着敬安帝的面承認自己無能為力,實是恥辱。好在這火勢如此之大,倒要看看知白有什麽法子能滅火!
知白卻慢條斯理地一笑:“請陛下遣人拿一碗淨水來。”
一碗水還不容易麽,不用敬安帝發話,王瑾已經親自跑去捧了一碗幹淨水來。知白接在手裏,咕咚就來了一口。衆人正瞪着眼看他,他已經一張嘴,噗地一聲将水噴了出來。齊嶂就站在他身前,這一口水半點不曾浪費,全噴在了齊嶂臉上。
若不是敬安帝在旁,前頭昭明殿又是火焰騰騰,且明顯有個陰謀在等着他,齊峻險些就要失笑出聲了。齊嶂的臉色即使在宮燈并不明亮的光線之下都看得出來已經變得鐵青,他慢慢擡手抹了把臉,正要開口,一大滴水從半空中落下來,正滴在他擡起的手背上。齊嶂在憤怒之中沒有注意到,厲聲道:“仙師這是何意!”
知白沖他一笑,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就是這麽呼吸之間的工夫,馮恩突然叫道:“下雨了!”
确實,從齊嶂被噴了一臉水,到雨從天降,中間只不過間隔了一句話的工夫。所有的人都仰面看去,今日是八月十二,一輪已将圓滿的明月就挂在天邊,甚至沒有被微雲遮擋,可這黃豆大小的雨點又是實實在在地正噼哩啪啦往下掉,落在臉上甚至打得有些微疼。
“這——仙師……”不止是敬安帝,此時所有人都不得不将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與方才知白噴的那口水聯系在了一起。雨如傾盆,松柏園裏已然将要舔上昭明殿殿角的火舌,頓時被雨點壓了下去。那些拎着桶來回奔忙的侍衛和中人們呆呆地停下腳步,也不知是誰領頭,一個個地跪倒下去,對着昭明殿方向磕起頭來。
知白到這時候才轉頭對敬安帝微微一笑:“昭明殿龍氣充沛,貧道不過借此龍氣行一場雨罷了。”
“不過”,“罷了”,此時此刻,誰也不會真把知白這些自謙的話當真了。難道不是麽?你若覺得這不算什麽,你也來行一場雨如何?
齊峻的目光不着痕跡地往齊嶂和真明子臉上掃了過去。雨水之中,連敬安帝都被淋了個透濕,可唯有齊嶂和真明子二人一個臉色鐵青,一個面色灰敗,與其餘人一臉興奮中夾雜着敬畏的神色截然不同,讓齊峻看得真是痛快萬分。
這場大雨足足下了一炷香工夫,松柏園的大火硬生生被壓滅,小中人滿身濕透地跑來禀告:“昭明殿只有右殿角被略略燒着,供奉先帝畫像處絲毫未曾波及。”老天,仙師真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若是昭明殿真被燒毀,他們這些在昭明殿當差的宮人全部都活不成!
“仙師真是——”敬安帝都覺得有些無法形容了,語言頓時有些匮乏起來,“法力高強!”
知白謙虛地欠欠身:“都是托陛下與歷代先帝們的洪福。”
“父皇——”齊峻适時地插上一句,“兒臣去看看,快到年下,雖是只燒着了一處殿角,也要盡快修複才是。”
“正是。”敬安帝連連點頭,“這是供奉先帝遺容之處,今日如此驚擾,朕也要去上一炷香,向歷代先祖賠罪。”
松柏園裏燒得一塌糊塗,地上一個焦黑的大坑,還彌漫着硫磺的氣息。齊峻彎下腰撮了一把濕泥,不動聲色地籠入袖中,旁邊侍衛已經拖上來一具屍體:“陛下,這中人死在園中,似是——被雷擊身亡。”
敬安帝皺着眉頭轉開視線:“峻兒去看看。”
那小中人的屍身簡直讓人目不忍睹:半邊臉和一條手臂都不見了,連帶着那一半身體都只剩下焦黑的一片,雨水澆在上頭似乎還騰起絲絲水汽。昭明殿的總管太監抹着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的液體小心解釋:“是管着園中施肥的小中人,昨夜确是該……”
花木之類沒有肥料是長不好的,即使是皇宮裏的花木,能近距離沐浴着皇家瑞氣,也概莫能外。但是肥料有臭氣,卻是不能讓貴人們聞到的,因此宮裏的花木施肥都在夜間,宮人們将肥料一塊塊地拿出來,埋在花木根部,再以土蓋上,以免氣味散發。這小中人在施肥之時突然被天雷擊中,聽起來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但——天雷擊中,是這樣子麽?
“兒臣記得兩年前山東報奏一人被雷擊中,乃是全身焦黑,骨節松碎蜷縮成一團,但手足俱全,似乎與這死者并不相同。”齊峻狀似無意,眼睛卻緊緊盯住了真明子。他知道木炭、硝石與硫磺混合之後就能制出火藥,宮裏木炭盡有,而硝石和硫磺——真明子煉丹就用過這些東西!
敬安帝想不起來還有過這樣的奏折,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小中人的屍體,頓時又被惡心到了,轉過頭去揮手道:“快些拖下去!”再看幾眼真是連隔夜飯都要吐出來,“先去給先帝敬香。”
齊峻只得暫時放下這話題,跟着敬安帝進了內殿,馮恩得了他一個眼神,心領神會悄悄退下去,叫來兩個中人拖走了那具屍體。
內殿之中還能聞到風送進來的煙火氣,但畢竟是并未波及,一切看起來都十分靜谧。敬安帝松了口氣,領着兩個兒子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這才退出來。今日太子大婚,他這個做父親做皇帝的也忙了一日,又是被從新進的年輕小妃嫔身邊叫起來,此時實在是不想再做什麽,吩咐一聲齊峻明日下旨給內務府修繕昭明殿,就徑直回興慶殿去了。
敬安帝一走,齊峻和齊嶂兩人臉上兄友弟恭的笑容也都沒了,兄弟兩個跟兩頭狼似地相互盯了一眼,各自走開。
齊嶂臉色鐵青,他已經用帕子把臉擦了好幾次,仍舊覺得臉上還有知白噴出來的口水。這簡直是奇恥大辱!他平了半天氣,仍舊覺得胸口堵得發痛,顧不得還走在路上,咬着牙道:“國師!”
真明子知道他要說什麽,嘆了口氣道:“殿下放心。”
這個意思是說不會留下什麽尾巴讓人查出來,可是費盡心力設的局又被輕而易舉地破解,還被知白吐在臉上,教齊嶂怎麽能放心?
“難道,就這樣束手無策?”
真明子低下了頭,想了想才道:“殿下,知白此人其實無足為懼,決定大位的,只有陛下。此次泰山圍獵,殿下已然是占了上風的,又何必——”若是讓他在敬安帝面前吹吹風,明裏暗裏地貶低齊峻,他是很願意去做的,可是像火燒昭明殿這種事——聽齊峻方才說的話,沒準他已經看出了什麽端倪——若是被查出來,休說他只是個國師,就算是地仙也逃不過大逆之罪,這實在太危險了。
“這怎麽能夠!”齊嶂急躁地道,“自打這妖道入了宮,齊峻才是處處都占了上風!如今他又得了岳家的助力,誰知他日後一步步會走到哪裏。父皇雖然寵愛于我,可這大位之事并非如此簡單。”更換太子那是動搖國本,就算是葉氏一派都不敢随意提起,甚至他壓過齊峻都不行,除非是齊峻自己不配做這個儲君!
真明子低着頭,含糊不明地嗯嗯了兩句,并沒接話。齊嶂也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太過直露,畢竟此時并不是在兩儀殿裏,遂閉緊了嘴低頭走路,兩人之間,彌漫着濃重的沉郁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