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後宮

相比齊嶂的郁悶難言,齊峻在憤怒之外又有幾分興奮:“誰告訴你昭明殿起火的?”那個時候他派去通知知白的人肯定還沒到觀星臺呢,他怎麽來得這樣巧?

知白滿不在意地道:“昭明殿龍氣沖天,突然被火氣沖擊,自然看得出來。”

“這麽說你這噴水化雨,當真是借了昭明殿先帝們的龍氣?”齊峻有些驚訝,他還以為知白是在拍敬安帝的馬屁。

知白嘻嘻一笑:“自然不是。倘若龍氣便可行雲布雨,陛下所到之處,豈不陰雨連綿了?”

“你——”齊峻啼笑皆非地看着他,這個騙子,真是謊話張口就來。

馮恩在旁由衷地道:“仙師真是神術,否則今日恐怕又要被二殿下進讒言了。”

知白擺了擺手:“這算什麽,噴水化雨之術練到極處,一口水噴出去,可解千萬裏外一城之災,我不過是近在咫尺罷了。倒是這死去的中人,并非因雷擊而亡,恐怕魂魄還在宮中。”

“魂魄還在?”齊峻頓時精神一振,“你可能看見?可能問出他的死因?可能——設法讓父皇知道真相?”

知白撓撓頭:“這就得扶乩了。須先将這中人的魂魄收起,然後——”

齊峻打斷他的技術講解:“可需什麽東西?我立刻叫人去準備!”

知白想了想:“要一只銅盤,紙筆,朱砂,還需這中人的一縷頭發。”

這些東西都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不用一刻馮恩就已備好,藏在衣裳裏頭偷偷帶進了昭明殿旁邊的暖閣裏——這種事若是被人發現,可真是說不清楚。

知白用紙剪出一個小人,将那縷頭發纏在紙人頸部,又蘸着朱砂在紙人背後畫了些奇怪的符號,最後才換了支筆蘸着墨,在紙人臉上抹了幾筆。齊峻在旁看着,見他畫的是紙人的眉眼,雖是寥寥數筆,但已能看得出比之剛進宮時真是天壤之別,不由笑道:“學了這些日子的書畫,倒是有些進益了。”

知白表情嚴肅:“殿下,這是招魂,切莫嬉笑。此魂魄橫死,或者有所怨憤,若是見人嬉笑,或許會怒而附身。”

他話還沒說完,馮恩就機靈靈打了個冷戰,齊峻也不由得收起了笑容。此時昭明殿已然安靜下來,深夜之中,又是剛剛救完火,宮人們都連累帶吓,只是草草将松柏園裏收拾了一下便各自回了下房,除了昭明殿內殿透出的些微燭光,真是一片黑暗。

馮恩下意識地吞了口唾液。為怕被人發現,三人連盞燈都不能提,偏偏天上的明月這時候又被雲遮住了,四周那些燒毀大半的松柏間冷風微響,他還沒走幾步,就覺得後背生涼了。只聽知白嘴裏喃喃念着什麽,只是聲音太低,馮恩也聽不清楚,他正豎起耳朵仔細辨別,就聽知白忽然稍稍提高聲音喚了一聲:“周清,來兮——”那個兮字拖着長長的尾音,在靜夜之中有說不出的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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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恩怔了一下,突然意識到周清就是那個中人的名字,他伸長脖子往前看了看,知白卻突然停下了腳步,于是馮恩這一伸頭,就正好看見銅盤裏的那個小紙人,正搖搖晃晃地要站起來。

一股寒氣似乎從天靈蓋灌了進來,馮恩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想要驚呼,可舌頭卻像是被凍住了一般,最終也只能發出一聲喘息般的荷荷低呼:“來,來了……”

小紙人搖擺着,終于站了起來。這情景連齊峻都驚住了,知白卻輕聲念了幾句什麽,左手端盤,右手捏了個手印在銅盤上劃了一周,那小紙人就又躺了下去。知白很利索地将它捏起來就往齊峻手裏遞:“好了。”

齊峻下意識地伸手去接,馮恩卻猛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殿下,不要碰!”這實在是太駭人了。

齊峻被他這一拉,才想到那紙人裏附着一個魂魄,伸出去的手也不由得縮了回來:“這,這還是你拿着罷。要怎麽才能問出他的死因?”

知白倒是絲毫未覺自己已經把兩人吓得不輕,随手便将紙人塞進袖中去了:“此人陽壽已到,死則魂魄散,我也只收到了殘存的一魂四魄,雖也能扶乩,卻怕不能指望他如生人一般有問必答了。殿下若是要扶乩,還是去觀星臺的好。”

“殿下——”馮恩聲音微微有些發抖,“這扶乩之事還是明日再議罷,今日,今日是殿下大婚之日啊!”他也是突然才想起來,東宮裏還有位太子妃在等着洞房呢!

齊峻一怔,他已經将太子妃的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也罷,若改日扶乩可行?”

“成。”知白很痛快地回答,“不如我先回觀星臺扶乩,橫豎殿下想問什麽我也知曉,殿下麽——”他擠擠眼睛,“還是快回去洞房花燭罷。”

“大膽,連本殿下也敢打趣!”知白這麽一做鬼臉,方才能滲入人骨髓的陰森之感頓時消散,齊峻笑罵了一句,終究是惦記着趙月,帶着馮恩便轉回了東宮。

龍鳳紅燭高燒,齊峻一進門就看見趙月已更衣淨面,穿着一身大紅中衣蜷在合歡床上睡着了。她陪嫁進宮的侍女見是齊峻忙站起身來,齊峻連忙擺手,低聲道:“不必吵醒你主子。”

侍女卻仍轉身去喚趙月,口中道:“小姐吩咐,殿下回來定要叫醒她的。”

齊峻眉頭一皺:“既已大婚,以後須喚太子妃,不可再叫小姐了。”

侍女連忙答應,趙月已經坐起身來,睡眼惺松地喚道:“殿下——”

“驚醒你了?”齊峻有些歉意地走過去。

“殿下怎麽這時候才回來?”趙月揉着眼睛軟聲埋怨,“身上怎麽都濕透了?香藥,快給殿下備熱水沐浴,再取幹淨的衣裳來!”說着便要起身替他寬衣。

齊峻忙止住她:“別把你身上也弄濕了,讓侍女來就是。”說着,便聞到一股桂花香味撲面而來,不由輕輕皺了皺眉,“你喜愛桂花香氣?”

“是。”趙月輕輕掠了掠鬓發,笑道,“這是桂月齋最好的桂花頭油,殿下可喜歡?”

齊峻既不好說喜歡也不好說不喜歡,只得道:“氣味倒是香甜,只是略濃了些,混合了房中薰香便有些膩。”

趙月臉頰上浮出兩個笑渦:“正是呢,我也覺得房裏燃的香有些逼人,只是宮人說那是母後賞賜的——我也帶了些玫瑰香進來,以後就用玫瑰香可好?”

齊峻怔了怔,不知如何回話,半晌才含糊答應了一聲,進淨房去沐浴了。泡在熱水之中,他才嘆了口氣,暗想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如今驟然做了夫妻,難免有些不相融洽,罷了,待日後相處久了,自然會好……

太子大婚後一月,便是二皇子成婚,之後就要備着過年諸事,整個皇宮真是忙得不可開交。尤其明年二月是敬安帝四十整壽,今年的萬壽節因出巡不曾辦,明年恰好大辦,因此六局一司乃至宮外各衙門作坊,全都風車一般轉了起來。

齊峻從含英殿袖了兩本折子,慢步出來。時近年下,各地的請安賀歲折子小山一般,大半都是些骈四骊六的套話,并無實質內容,因此敬安帝索性全部扔給太子,自己連含英殿都不大過來了。

雖然忙碌,齊峻心情卻十分暢快。趙镝是有點本事的,去了西北邊關三個來月,将邊關守軍整頓得井井有條,還在十一月初打了一場小勝仗。往常到了九十月裏,草黃馬肥,羯奴那邊總有些打着“流匪”名義的小股隊伍犯邊,這些隊伍人人配着健馬,來去如風,能打就打,打了就走,防不勝防,簡直像擰’一般厭人。年年到了這個時候,送來的軍報都不太好看,還要向朝廷催錢催糧。今年趙镝去了,在古風口設下埋伏,全殲了一支二百人左右的“流匪”,大振了盛朝軍隊的士氣,狠狠震懾了羯奴,令今年犯邊的“流匪”都少了些。敬安帝看了折子十分贊賞,除了賞賜趙镝,轉手還讓皇後賞了太子妃一匣寶石。

因為有這樣的喜事,齊峻忙得十分愉快。打仗這事兒,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趙镝雖然領了西北軍,可是戶部和兵部那裏卻沒有東宮一派的人馬,饷銀和糧草按慣例都是要拖的,齊峻不得不特別花些心思去催,好讓趙镝新官上任多給下頭一些好處,用起兵來才更順暢。

“孟大人?”想誰來誰,齊峻正琢磨戶部和兵部的事呢,一擡頭就看見兵部侍郎孟揚從另一條路上轉過來,便站住打個招呼。

“臣給太子殿下請安。”孟揚連忙行禮。

“孟侍郎這是去哪裏?”齊峻轉過身跟他一起走,含笑問道。

“不過是些小事……”孟揚客客氣氣地道,卻貌似随意地帶了一句話出來,“聽說今年入冬之後,西南比往年更冷呢。”

跟在後頭的馮恩隐約聽見西南兩個字,不由得從眼角輕輕瞥了孟揚一眼。聽着像是閑聊,可是孟揚一個兵部侍郎,從哪裏得知西南比往年更冷呢?他跟着齊峻日日在含英殿批折子,似乎也沒見有西南報這個的折子上來啊。

馮恩正琢磨着,齊峻已然跟孟揚說了幾句各地的天氣然後拱手道別了,轉眼看見馮恩一臉的不解,不由得輕輕笑了一聲:“不明白?”

“奴婢就覺得孟侍郎說‘西南’什麽的,好像……”意有所指?

“不錯。”齊峻點了點頭,“西南今冬驟冷,單是軍中棉衣棉鞋加厚就是一筆銀子,戶部每年的軍饷都是有數的,若是西南這裏突然多撥了些,那西北呢?東北呢?”

“這麽說——”馮恩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孟侍郎這是——為什麽?”孟揚分明是偷偷遞消息來的,可是他從前也不是東宮派啊,這突然轉變是為着什麽?

齊峻淡淡向兩儀殿方向看了一眼,唇角挂上了一絲冷冷的笑意:“為了孟婕妤。”孟氏因為唱曲被敬安帝挑中,可她論相貌并不是絕色,入宮三個月之後就不冷不熱了,侍寝之後敬安帝按例升了個婕妤,然後就抛到了腦後。

馮恩還是不大明白:“孟婕妤怎麽了?”就是不得寵,齊峻也沒辦法啊,難道他還能幫着孟婕妤争寵不成?

“孟氏今年才十六歲,你道她真想侍奉父皇嗎?”敬安帝已經四十了,當孟氏的爹都嫌大些。當初孟氏在池邊唱曲,未必就是唱給敬安帝聽的,可是偏偏就叫敬安帝聽見了,這裏頭的事,孟家該怪誰呢?

馮恩恍然:“原來殿下讓奴婢着人去散播消息,是為了這個?”孟氏女參選,多半沖的是兩位皇子,說不定還是盯準了二皇子正妃的位置呢,結果卻硬生生被敬安帝挑中,可見葉氏一派對孟家的态度。既是這樣,孟家又何必再靠上去呢?何況孟婕妤是家中幼女,孟揚老來得女,聽說極是疼愛的。

“機關算盡,也實在是算得太精到了。”齊峻仿佛是在自語一般,“只是忘記了,人非棋子,棋子任你擺布,人,卻是有人心的。”他直了直身體,像是突然精神一振,“走,去太極殿見父皇,這軍饷的事兒,趁着折子還未遞上來,我們先去陪父皇說說話。”

從太極殿出來,已是黃昏時分,馮恩是沒資格進入太極殿的,但看齊峻的神情也能猜到事情大約辦得不錯。他不敢擅自打聽,只迎上去笑道:“殿下這會兒——回東宮?”

“回吧。”齊峻心情愉快,“去看看太子妃在做什麽呢。”大婚三個月了,說實在的他能陪趙月的時間也真不多,難得今日得閑,也該去陪陪她,畢竟是自己的正妻,日後是要共度一生的。何況他辦妥了西北軍饷之事,也想有個人說說心中的歡喜。

東宮裏自打進了太子妃,确實多了些熱鬧,齊峻一進宮門,就看見院子裏中人們忙忙碌碌在更換已經開敗的菊花,擺上剛從暖房裏捧出來的新花。別說,東宮原本以松竹為多,一到秋冬便有些冷郁,今年擺了菊花,便格外顯得有生氣些。

齊峻心情更加愉快了些,快步走進正殿,剛到內殿門口,就聽見噼噼啪啪的聲音。這聲音他自小到大聽過無數次,擡眼一看,果然是個小宮女跪在地上正自己掌嘴,趙月坐在上頭,滿臉的不悅。

“這是怎麽了?”齊峻的好心情消散了一些。

“殿下——”趙月連忙站起來,臉上露出了些笑容,随手對小宮女揮了揮,旁邊的大宮女立刻将小丫頭拎走了,“香藥,端茶來!”

齊峻在她身邊坐下,随手接過香藥奉上的熱茶,沒有再管小宮女的事——宮裏這樣的事簡直是數不勝數,總歸是奴才做錯了事惹得主子不悅罷了,他有更要緊的事跟趙月說,“今冬的軍饷已經撥定了,西北那邊能按九成發放。”

“九成?”趙月睜大眼睛,“妾身記得父親臨行之前還說過,到了西北那邊怕是要施恩的,九成的軍饷,讓父親如何施恩呢?”

“你有所不知。”齊峻笑了起來,“軍饷沒有足額發放的時候,能發到九成已然是極好了。”領兵沒有不吃空饷的,戶部斷然不會按着将軍們要的數額發放軍饷,能發到九成,西北那邊就足夠每名士兵足額領到銀饷,還能再有錢置辦厚些的棉衣,多打幾頓牙祭呢。

趙月卻頗是不以為然:“戶部懂什麽,當兵就為了拿糧吃饷,沒有銀饷,誰肯去賣命?殿下也該再催催戶部才是,父親在邊關事事都難,殿下也要體諒哪。”

齊峻方才的好心情又消散了一些,只說了一句:“你不懂。”便低頭喝茶。這茶不是他平日喝的銀針毛峰,卻是帶着茉莉花香,頗有些不慣,齊峻将茶杯放到一旁,“馮恩,換銀針來。”

“殿下不喜這花茶?”趙月連忙對香藥擺手,“快去沏銀針來,用今早開的那壇荷花露。”

“這幾日事忙,你在宮中都做些什麽?”齊峻環視四周,他住了十幾年的地方,這幾個月裏已經換了模樣。太子妃的嫁妝是宮內置辦,務求精美貴重,因是喜慶之事,顏色也多鮮豔明快。從前他擺着青花瓶的地方換了個五彩百鳥朝鳳大盤,窗臺上換了一盆瑪瑙石盆景,連窗紙都換了繪着折枝桃花的高麗紙,瞧着确是十分好看,只是有些陌生。

“也沒有什麽事。”趙月低下頭拉扯着手中的絹帕,“每日都去紫辰殿給母後請安,陪母後說說話,午後用了飯便回來了。”

齊峻聽出她話裏有些怨氣,微微皺眉:“這是怎麽了?可是閑着悶得慌?再過幾日,怕是就有事做了,宮裏進了臘月,忙得很呢。”

“沒有。”趙月有幾分負氣地甩了甩手,“妾身哪裏會閑呢?這不是今兒母後才吩咐過,該将殿下的兩位良娣接進宮來了,妾身正替他們安排宮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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