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年下

齊峻微微一怔。這些日子太忙,他幾乎已經忘記當初還挑了兩位良娣。太子妃比一般皇子正妃更為尊貴,為示尊重,其餘的良娣良媛之類,都在大婚之後至少三個月才能入宮,齊峻還真把這事忘了。聽趙月的意思,是今日皇後提起了?

“是母後吩咐的?”齊峻聲音不由得溫和下來,也難怪趙月有些情緒,皇後提起葉貴妃,不也是恨得咬牙切齒麽?

“是。”趙月心裏委屈,畢竟年輕,不善掩飾,雖然明知不對,仍舊忍不住聲音裏帶了些怨氣。

“母後也是怕你在宮中寂寞。”齊峻溫聲替皇後辯解了一句,随即道,“不過眼看就是年下,到時候你有的是事要做,哪裏再能為她們分心?母後那裏我去說,你放心就是。”

趙月驚喜地擡起頭來:“殿下——說的是真的?”

“自然。”齊峻看她瞬間喜笑顏開,仿佛整張小臉都閃亮了起來,心裏也有些喜歡。小的時候他還不懂事,曾經跟身邊的宮人抱怨過敬安帝為何要納那麽多妃嫔,宮人回答說敬安帝是天子,按制就該有這麽多妃嫔。當時他心裏就暗暗想過,若是他将來長大娶妻,一定不會弄這麽多女人。現在年紀既長,也知道後宮之事與前朝不可分割,若是後宮只有皇後一人,那實在是不可能之事,但他總會盡量讓趙月過得開心一些。

“殿下您去跟母後說……就怕母後以為是我不肯……”趙月笑容才露出來,又斂了下去,低頭絞着手裏的帕子。

齊峻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我自有道理的。”

“多謝殿下。”趙月滿臉是笑,礙着宮人在側,只伸手勾了齊峻的衣袖,輕輕晃了晃,“殿下今晚在這裏用膳可好?小廚房試制了一道新菜,叫什麽蝦丸,殿下嘗嘗?”

齊峻欣然點頭,看着趙月喜氣洋洋親自帶了宮女去傳菜,便點手叫過馮恩:“今日誰去過紫辰殿?”

馮恩跟着太子這麽多年,早練就了眼觀兩宮耳聽三殿的本事,聞言便道:“葉貴妃今日去了,似是向娘娘請旨讓二殿下的兩位側妃入宮。”齊嶂的兩個側妃也是要避開正妃以示尊重的,不過大概延後一個月也就夠了,算算,齊嶂大婚也兩個月了,兩名側妃是該進門了。因齊嶂尚未出宮開府,仍舊住在宮中,因此側妃進門便是入宮,自然也要禀報皇後而後行的。

“猜着就是她!”齊峻冷笑一聲,皇後正因為他大婚高興得樂陶陶的,若不是葉貴妃去提什麽側妃,皇後怎麽記得起良娣的事,“你親自去紫辰殿跟母後回話,就說聽說二弟那裏要納側妃,我是太子,嫡長為重,最好是等太子妃有了嫡子之後再納他人入宮,若是葉貴妃慫恿父皇跟母後提此事,讓母後設法替我擋一擋,免得東宮人多事雜,反生些亂子。”

“這——”馮恩有些猶豫,“不是娘娘讓太子妃娘娘把人接進來麽?”怎麽會反過來擋着這件事呢?

“你去就是。”齊峻笑了笑。若說自己不願讓兩個良娣進宮,皇後心中必定要懷疑是趙月說了什麽,但若将這事推到葉貴妃身上去,皇後立刻就會像豎起羽毛的母雞一般把趙月當作自己的小雞來保護。當然,這事兒也絕對不是冤枉葉貴妃,縱然葉貴妃确實是為了迎齊嶂的側妃進宮,但順勢能把東宮這潭水攪一攪混,她必定是很高興的。至于皇後能不能想明白這一點——還好,至少皇後是相信自己兒子的。

“殿下——”馮恩領了命,仍舊沒有就走,躊躇着欲言又止。

齊峻瞧了他一眼:“有什麽話就說,吞吞吐吐的做什麽?”馮恩自他五歲上就進宮伺候他,說實在的,到如今在這後宮之中,倒是與馮恩說話比與皇後說話還要自在一些,不必有所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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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恩把頭低了下去:“奴婢說這些話,自知是僭越死罪,可……太子妃殿下——将來殿下登基,後宮嫔妃少則數十,多則至百,太子妃殿下将為後宮之主,若是這樣,這樣不能容人,那……”中宮皇後,妒是大忌。如今的皇後,在府中做王妃時并不是好妒之人,乃是因葉貴妃得寵後威脅到自己地位方才視她如大敵,如今因為齊峻與齊嶂之争,兩邊結仇更深。而趙月如今才是個太子妃就容不下良娣進宮,那将來若是做了皇後……

齊峻微微皺了皺眉:“太子妃與我是一體的,馮恩,你确實僭越了。”不過馮恩的忠心也是天日可表,“看在你忠心的份上,下不為例。太子妃如今年紀還輕,又是剛入宮,日後自然會好。”

馮恩不敢再說話,磕頭之後往紫辰殿去了。趙月渾然不知二人談話,笑盈盈地領着宮女傳菜進來,親手替齊峻盛飯夾菜。旁邊嘗膳的中人眼看被搶了活計,不知該如何是好。齊峻知道這不合規矩,但看趙月喜笑顏開的模樣,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罷了,剛進宮的女孩兒,日後慢慢教便是,宮裏的日子長着呢,何必這時拂了她的好意。

齊峻這一次搶得先機,在西南那邊報冬冷的奏折呈上之前,就先行文到戶部,将西北今年的饷銀撥了下去。過了幾日西南那邊也上了折子申請加撥饷銀,戶部的臉色就難看了,來來回回扯皮幾十日,直到臘月二十三祭竈那日,仍舊是批了個“如舊”。

盛朝的習俗,祭竈日後各衙門便等同休假,只留官員輪值,若無什麽黃河決堤外族破關的大事,一律留到上元節後再行處置。因此這折子發還西南,就等于西南守軍這個年就這麽寒酸着過了。

因為能想像得到葉大将軍接到這批複時的臉色,齊峻這個年底雖然忙碌,心情卻頗為愉悅。祭竈日後,他只要每天上午去含英殿走一走,确定沒有緊急的折子,便可回去了。齊峻素來不喜歡積壓折子,因此雖有慣例,仍舊是要将一日的折子盡數處置完畢的。只是這時候遞進來的折子也少而又少,因此也只消半個時辰,他便出了含英殿,往紫辰殿去看望皇後了。

年底宮宴,皇後掌管宮務,自然是十分忙碌的,齊峻過去的時候,正聽到皇後與趙月在說話:“今年宮裏排了兩出新戲,一出叫《灑金笏》,講的是一家母子兩個相依為命,兒子雖願讀書,但因家貧,只得棄書就商奉養母親。後來行商途中拾到一塊好玉,上頭有天然生就的金色斑點。此人知道此玉價值連城,但他不欺暗室,亦不為家貧而動心,找到失主将其歸還。失主感激他,要酬謝他金銀,他俱不肯收。誰知這失主是替當朝丞相置辦壽禮的門人,回府後将此事說了,丞相便下令讓這兒子入廪讀書,每歲供他些銀米養家。之後這兒子勤奮攻書,連中三元,被皇帝欽點為狀元。此時丞相才與他相認,将那塊玉雕成一塊笏板送與他,因板上有金色斑點如灑金,故稱灑金笏。”

齊峻站在內殿門外聽得直搖頭。這排的是什麽戲?宮裏的戲園子,在唱詞上或許比外頭雕琢講究得多,但真論起戲文來,那跟外頭有異曲同工之妙,就是對自己不知道的事完全胡編亂造。

譬如說這笏板吧,那可不是所有的臣子都能拿的。就算是連中三元的狀元,起初最好也不過是翰林院裏一個六品編修,別說玉笏了,就是每日早朝他都不能列殿的。在這件事上,後宮那些寫戲的女史和中人們,跟外頭的人一樣無知,蓋因他們也從沒有資格去太極殿。

至于說到沒有功名就入廪拿供米的事,那簡直就是比外頭的人還要無知了,丞相權力雖大,管不到學道的事,更不可能下令去照顧地方上一個書生。最後,替當朝丞相置辦壽禮,卻将壽禮丢失,料想哪一個門人也是瞞都瞞不過來,誰會反去禀報呢?

不過——齊峻搖頭一笑,皇後愛聽戲,據她自己說,從前做姑娘的時候家裏雖然敗落了,逢年過節也要請班子來唱幾出的,入宮之後雖然貴為皇後,但敬安帝不喜歡看戲,因此宮裏唱戲的機會反而少了,今年難得有新戲,皇後自然歡喜,至于劇情是否合理——反正是圖個喜慶罷了。

“峻兒——”皇後擡頭看見兒子,十分歡喜,“來來來,快來替我挑挑,今晚是唱《灑金笏》好,還是唱《拾玉釵》?這個《拾玉釵》啊,講的是……”

齊峻對戲曲歌舞素來毫無興趣,一邊聽着皇後絮絮念叨,一邊随手翻了翻單子:“怎麽,今年改在清涼殿夜宴了?”清涼殿面臨太液池,夏日裏荷花盛開清風拂面,着實是納涼的好去處,可是除夕乃是冬日,清涼殿四面長窗,光裏往裏頭灌風都叫人受不了,如何能在那裏守歲呢?

皇後也聞言就沉了臉。清涼殿離葉貴妃的兩儀殿極近,夏天她都不喜歡過去,只嫌離葉貴妃太近,何況是守歲呢:“還不是葉氏向皇上說的!明和殿什麽都備好了,還要再折騰過去!”

芍藥在旁低聲道:“想必是為了今年給陛下獻舞之事。”

皇後撇了撇嘴:“獻舞獻舞,除了歌舞她還有什麽?哪裏像個貴妃,分明就是坊裏的歌舞伎一般!”重重哼了一聲,“她演她的歌舞,我只管看我的戲!”

這話不能說不刻薄,亦不能說是不合規矩。本來宮中嫔妃須以婦德為重,以為皇家開枝散葉為功,至于歌舞之事,自有教坊司的歌舞伎呢,沒聽說采選哪個嫔妃進宮是為了讓她唱小曲兒的。可是法理之外,還有人情,敬安帝最愛歌舞,葉貴妃正是投其所好,縱然皇後再不齒她的做法,無奈是敬安帝喜歡。

齊峻嘴唇微動,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讨丈夫歡心,哪怕皇後貴為天下之母,也是應該做的,只會抱怨敬安帝偏寵葉貴妃,卻不肯費心自己去讨好敬安帝,這——似乎也實在不能只怪敬安帝與皇後不親近。

芍藥也是做如此想法,可惜她一個宮女,更沒有資格指指點點,只得極力委婉地道:“娘娘,其實清涼殿那裏看戲不太方便,若不然——叫他們到咱們宮裏來唱可好?娘娘自己聽,不讓她們聽!”敬安帝不喜觀戲,又何必非要在除夕宮宴上叫人來唱戲呢?

“一個人聽有什麽意思。”皇後不假思索地否定了芍藥的提議,聽出芍藥的意思,她有些不悅,“怎麽,難道我連戲都不能聽一場,非得順着葉氏那賤人不成?”

芍藥不敢說話了。齊峻暗暗嘆了口氣,示意芍藥退下去,對趙月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将話題轉開。趙月正呆呆聽着他們說話,接到齊峻的目光,怔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連忙道:“母後,您看我除夕那日該穿戴什麽衣飾過去?若是戴紅寶石頭面,會不會太招搖了?”

這話題齊峻毫無興趣,但顯然皇後很有興趣,頓時将心思都轉了過去。齊峻陪着聽了片刻,便告退了出來,徑往觀星臺走去。

雖然到了年下,觀星臺還是一片安寧,齊峻一走進園子的大門,就感覺四周靜谧,仿佛與充滿了世俗歡樂的皇宮是兩個世界,讓人的心迅速就從躁動轉為平靜,甚至連腳步都下意識地放輕了。

觀星臺更像是一處花園,建在皇宮最高處,四面栽種奇花異草,雖然已是寒冬,仍有些齊峻叫不出名字的藤蘿青翠如玉,纏繞在假山矮籬之上,散發出淡淡的異香。順着五色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可以直達園子深處的宮殿。殿前鋪着三層寬寬的漢白玉石臺階,每一層兩邊都擺着從欽天監裏搬來的古儀器,那些擦得铮涼的黃銅球儀或紅銅蓮花水漏,給這平臺增加了無法形容的古意。不過這些東西——咳,秀明仙師是從來不用的。

宮殿裏照例沒有人伺候,秀明仙師好靜,修行更不喜人打擾,平日裏中人們都在園子一側的下房呆着,不經召喚并不出來。齊峻走進內殿的時候,知白正一手抱着星鐵,一手抓着卷書,跷着腳倚在短榻上,左手邊擱着熱茶,右手邊擱着點心果脯,好不逍遙。

“你倒自在。”齊峻不客氣地拖了把椅子坐下,随手拈起塊果脯送入口中,這時候他才想起來,從早晨到含英殿開始,他還一口水都沒喝呢。

“嘿嘿——”知白趕緊放下星鐵和書,拿過茶壺替齊峻斟茶,“殿下怎麽過來了?”

齊峻灌了半杯茶,目光一掃放在他腳邊的星鐵:“國之祥瑞,嗯?”就這麽大咧咧地跟腳丫子放在一起?不過說實在的,比起黑黝黝的星鐵,知白的腳丫是要好看得多了。

知白尴尬地又嘿嘿了一聲,光着腳跳下地去,打算把星鐵送回供奉的香案上。這殿內鋪的是黑白山水紋的大理石,黑色多白色少,顏色凝厚莊重,就越發顯得知白的腳丫白生生的跟玉石一樣。齊峻目光下意識地追随着他的腳,脫口而出:“怎麽不穿襪子?這樣冷的天氣,也不怕着了涼!”

知白根本不以為意:“不冷。”

“胡說!”這大殿裏沒有地龍,到了冬天怎麽會不冷?齊峻小時候也是挨過罰的,大冬天被關在殿裏罰抄書,那地板冷成什麽樣兒他會不知道?站起來幾步過去,伸手就把知白腰一夾,提溜起來按回榻上,順手摸了摸他的腳,“怎麽會不冷,難道你是金剛不壞——”

話沒說完,後半句沒了,知白的腳熱乎乎的,确實沒有半點受涼的意思。齊峻一片好心似乎都有種喂了狗的感覺,臉色不由得就有點不大好看了。偏偏知白并沒察覺,嘿嘿笑着扭了扭腳趾:“雖然不敢說是金剛不壞,可是寒暑不侵也有兩三分功夫了。”

齊峻拉着臉沒說話,可是目光跟着知白的腳趾動。這小子實在是生得好,尤其這一身兒皮光肉滑的,白裏透紅。瞧着他瘦條條的似乎風吹得起,可是腳丫倒是頗有點肉,十根腳趾圓潤粉紅,扭動起來像十個圓圓的小豬仔,十分可愛。齊峻本來有點火氣的,看着他的腳趾扭來扭去也不由得好笑:“扭什麽!既是這樣,你內殿裏地龍不必燒了,炭火也能省下,到了夏天冰也省了,幾時你能練到辟谷,連供奉都不必了。”

“這——”知白發現牛皮又要吹破,趕緊把得意勁兒壓下去,厚着臉皮嘿嘿幹笑,“殿下,別啊……辟谷,這委實還沒練成呢。”真要是練成了辟谷,何至于在西南山中為了一袋幹糧被齊峻逮住?

齊峻哼了一聲,端着茶不說也不動。知白往前湊了湊,賠笑道:“殿下,可是有什麽煩心事了?”

齊峻端了片刻架子,終于還是長嘆了一聲:“有……”

一個時辰之後,馮恩在殿外看見太子殿下走出來時的臉色,心裏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暗暗琢磨——秀明仙師到底說了什麽能讓殿下臉色都輕松了許多?若是太子妃和皇後娘娘也能有這本事,該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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