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歌舞
清涼殿本是夏日納涼所在,四面都是精致的雕花長窗,雖然糊了窗紙,仍舊會順着縫隙往裏漏風。皇後本來都打算着要去凍一凍的,特意穿了裏外發燒的大毛衣裳,還在外頭加了貂皮鬥篷,誰知進了殿內卻是溫暖如春,別說鬥篷,就連外頭的大衣裳都有些穿不住,不由得有些好奇地轉眼看着四周,卻并未發現多加了炭盆之類。
葉貴妃在敬安帝右手邊第一個位子坐着,見皇後四面環視,抿了嘴笑道:“娘娘瞧什麽呢?”
敬安帝今年心情極好,比去年迎歸星鐵和見了長虹貫月的吉兆還要高興,接口便道:“皇後是不知殿內為何這般暖和罷?你瞧這四邊。”
齊峻也順着看過去,只見大殿四面擺了不少屏風,卻是顏色漆黑,赫然正是精鐵所鑄,其上錾出各色圖案,小幅的便是花卉蟲鳥,大幅的便是山石流泉,敬安帝與皇後身後更是一架極大的,上頭是仿的前朝名畫《清溪夜雪圖》,只見山巒連綿,一輪明月斜挂峰頭,照着下面一條清溪涓涓而過,溪旁那倚杖而吟的詩人有半尺高下,須髯俱現,精致入微。敬安帝笑道:“皇後摸一摸看。”
皇後小心地伸手摸了一下,面露驚訝之色:“熱的?”
敬安帝笑道:“裏頭有夾層,夾了熱炭的。”舉手指點着,“每人背後都有一架,這殿裏才會這般溫暖。”
皇後大感興趣:“是內務司想出來的?果然是好辦法。”
葉貴妃笑盈盈地道:“能入娘娘的眼,可見臣妾的兄長沒有白費心思。”
一聽說這主意是葉家人想出來的,皇後頓時沒了興趣。葉貴妃對她的面色視而不見,只輕嘆道:“其實這主意還是臣妾的兄長在軍中時,見守糧草的士兵苦于陰寒,可軍中沒有上好的銀霜炭,若折了草木來燒,又怕夜裏走了水,故而索性做了些鐵箱在其中燒些木柴,臣妾兄長見了這個,才想到能做這鐵畫屏風貢與陛下和娘娘使用的。”
殿中擠了許多妃嫔,敬安帝與葉貴妃的席位也就是緊挨着,聞言便拍了拍她的手:“葉将軍忠心耿耿,難得他總是惦記着朕。”
葉貴妃立刻展開笑靥:“他是陛下的臣子,心裏不時刻惦記着陛下,還要惦記誰?都是他做臣子的本份。倒是臣妾想着,那些士兵實在有些苦,聽說今年南邊天寒,軍中連炭都燒不起,這冬天不知如何熬着呢……”
“唔——”敬安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也罷,待過了年,再叫戶部撥一筆銀子去西南罷。”
齊峻穩穩坐着,心裏已經在罵娘了。好一個忠心耿耿的葉大将軍,見了士兵守糧草,居然能想出進獻鐵畫屏風來?他若相信才是有鬼!不說別的,單說這屏風上的鐵畫水準不俗,小幅花鳥也就罷了,那仿前朝的《清溪夜雪圖》,以錘作筆,居然也能仿出七八成筆力來,這哪裏是一朝一夕可得?不知葉家為了這鐵畫屏風,曾經花費過多少心力去搜索良匠,或許還要加以培養,更不知做廢了多少,才能呈上這樣一殿的鐵畫屏風來。這其中,說一句糜費都是輕的。葉氏雖為大将軍,但細論一年俸祿不過千把兩銀子,一家人錦衣玉食都有些勉強,哪裏來的財力弄這些個?其財源不問可知。雖說是太平盛世,可幾次加賦,再有這些官員們在下頭刮地皮,百姓哪有不叫苦的?他這個太子,雖然竭力在政事上想有所改善,可是上有敬安帝,下有官員,饒是他盡力竭力,畢竟是身份尴尬,又能做得了多少呢?若真想整頓朝堂、治平四海,最終還是得先坐上太極殿內的那張椅子。
雖說是內宮團圓宴,但照例真明子也是要列席的,今年自然又多了一個秀明仙師。真明子還好,比敬安帝年紀還大,并不必避諱,但知白卻是俊俏少年模樣,居然也能列席于嫔妃之中,一些新入宮的妃嫔們不免有些好奇,雖然不敢攀談,卻是忍不住要偷偷看他。
守歲宴,照例是敬安帝領一杯酒,皇後領一杯酒,太子再領一杯,也就開始賀歲歌舞了。這時候後宮的嫔妃們,凡有才藝的也都要盡數施展一番,尤其是那些不甚得寵的,更要使出渾身解數,以期能入了皇上的眼,一時間你撫琴我吟詩,倒也十分熱鬧。
敬安帝面上帶笑,看了妃嫔們半日的才藝,才轉向葉貴妃道:“貴妃今年難道沒有給朕準備的歌舞麽?”葉貴妃每年是必定要排演新的歌舞的,往年還要親自上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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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妾如今年紀漸大,不能親自給陛下獻舞了。”葉貴妃也是三十往上的人了,難得這些年還能保持着腰身纖勁舞蹈一番,今年卻實在是力有未逮,“不過,臣妾也精心為陛下排演了一支新舞,這裏頭,還有國師幫忙呢。陛下一會兒若看得好,可要重賞臣妾才行。”
這樣明晃晃地炫耀寵愛,皇後在一旁雖然極力抑制,目光中也不可遏制地露出了不屑與嫉妒、惱怒與些微羨慕的複雜神色,那些年輕的嫔妃們城府不深,更是神色各異。敬安帝卻全未注意,只是帶幾分驚訝地道:“還有國師幫忙?好好好,朕更要看看了!快快演來!”
葉貴妃微微含笑道:“陛下,臣妾要先将這殿中燭火熄了。”皇帝所在之處,燈火必須通明,以免有人趁陰暗有不軌之舉,若不是葉貴妃,怕還真沒人敢提出這樣的要求。敬安帝卻是欣然應允,當下宮人們一陣奔忙,清涼殿中大半燭火便被熄滅,僅剩的幾盞也被紗罩罩住,整座大殿裏只剩下極微弱的光線,倒顯得外面反亮了幾分。
葉貴妃輕輕擊掌,忽然之間,大殿外頭、太液池邊,便突然明亮了起來。只見太液池畔已立起了數十盞宮燈,每盞燈後又立一面巨大的銅鏡,将燈光反射到池面上,照得一片雪亮。大約就在方才殿內妃嫔獻技的時候,太液池面上已經聚集了十餘名舞姬,雖然天氣寒冷,卻是人人都穿着薄如蟬翼的紗衣,在水面上擺出飛天仙子的姿勢。咚地一聲鼓響,絲竹齊鳴,這十餘名舞姬就在水面上由靜而動,舞蹈起來。
敬安帝眯起眼睛:“這水上——愛妃真是好巧的心思!”那水面上原來都用木板制成蓮葉之形,鋪在水面上遠看如真蓮葉一般,這十餘名舞姬竟像真是在蓮葉上舞蹈了。
葉貴妃嫣然一笑:“陛下還沒看到好處呢。”
“還有好處?”敬安帝驚訝起來,“朕倒要好好看看。”
齊峻環視太液池,卻已經看出了蹊跷之處。那數十盞宮燈之後并無宮人侍立,每盞宮燈相隔三尺左右,一圈繞下來有數十丈之遠,方才卻是在一瞬間同時亮起,實非人力所能做到。他也聽說過前朝有用絲線塗以油脂串過燭芯,不必人力便可點起數百盞燈火之舉。但那絲線燃燒也要有個時間,燭火亦是逐一亮起,絕不可能做到同時點亮。更何況若是細看,每盞燈後那巨大的銅鏡竟是微微在轉動的,無論那些舞姬前進後退,銅鏡總能将燈光恰好聚在她們身周。
齊峻看了片刻,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後背上便微微起了一層寒氣,下意識地轉頭去看知白。為示兩位方外之人的超然地位,真明子的位置在葉貴妃下首、齊嶂上首,而知白就在齊峻旁邊。他正也微眯着眼睛瞄着那些銅鏡,片刻之後,紅潤的唇角輕輕翹起,又帶幾分不屑地往下一撇,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輕蔑神情。
“是什麽?”齊峻端起酒杯遮着臉,低聲問。
“五鬼搬運法。”知白很不屑地回答,“小伎倆。”
他還沒說完,大殿裏已經響起一片輕輕的驚呼,太液池上的一片蓮葉忽然憑空飛起,直升到三丈多的高空,而四下的銅鏡随之後仰,以一個絕對不可能的角度斜斜立在地上,将燈光聚于半空。那蓮葉方圓不過數尺,上面站立的舞姬身材纖瘦,是十餘人中唯一穿着寬袖舞衣的女子。此時北風呼嘯,她衣袂飄飄立在數丈空中,就在那小小一片蓮葉上輾轉騰挪地舞動起來。四下絲竹之聲更急,忽然間這舞姬左袖向外一揮,只見一朵朵鮮花自她袖中灑出,飄飄搖搖地向地下墜來。
殿中衆人發出第二次驚呼,舞姬雙袖揮動之間,無數花朵從她衣袖中灑落,剛剛落地便又消失不見,一時間漫天花雨,美不勝收。只是那舞姬身上穿的紗衣極薄極透,誰都看得出來她袖子裏根本什麽都藏不住,可是偏偏這些花朵像是無窮無盡一般地飄落,引得衆人目眩神馳,連竊竊私語都顧不上了。片刻之後絲竹齊寂,只留一縷笛音清越而上,越上越高,那舞姬的舞步也随之越發急促。驀然間又是一聲鼓響,舞姬最後一次揮袖灑落花朵,四面的宮燈齊齊熄滅,一切都消失在黑暗中,只剩下那縷笛音袅袅盤旋,良久方散。
清涼殿內寂然無聲,半晌,才聽到敬安帝長長了籲了口氣,緩緩吟道:“天女散花,綴山林之草樹……”
随着他的吟誦,清涼殿的大門推開,齊嶂一手持着紫竹笛行進大殿,他身後跟着那個舞姬,身上的紗衣随着她的走動如水波一般拂動,仿佛随時都能飛起來一般。齊嶂一進殿就長揖下去:“兒臣獻醜了。”
“是你吹的笛子?嗯——”敬安帝拈着颌下的微須含笑點頭,“果然又進益了。舞跳得也好,賞!”
舞姬盈盈伏地:“奴婢謝陛下賞。”她生得眉目秀媚,聲音也是清甜動人,敬安帝不由得仔細看了她幾眼:“你叫什麽名字?幾時進的歌舞坊?”
“奴婢是今年才入宮的,原姓林,貴妃娘娘賜奴婢名為‘纖阿’。”
“纖阿?”敬安帝沉吟着。他好長生之道,自然對這些靈異志怪之書涉獵不少,纖阿是月之禦者,聯想到在蓬萊的那次夢登月宮的旅程,他對眼前這舞姬自然又多了幾分好感,“傳旨——賜纖阿為采女,住——”
“陛下,就讓林采女住在臣妾的兩儀殿可好?臣妾也正想有人切磋一下舞技呢。”葉貴妃适時地開口,眉目含笑。
新寵與寵妃共居一殿,那對敬安帝倒是十分方便,當即就點了頭。舞姬纖阿——不,現在要呼為林采女了——含羞帶怯地謝了恩,立刻被敬安帝召喚到身邊捧壺斟酒了。說起來這種事應該是宮女來做的,但在這時候,能到皇上身邊去,卻代表了莫大的榮寵,使得底下的低位嫔妃們眼裏都帶上了嫉恨的神色。
葉貴妃眼裏卻帶上了笑意,轉頭若無其事地笑問皇後:“聽說娘娘今年精心排了一臺戲,臣妾從開席就等着看呢,幾時才能開唱?”
皇後再笨也知道這時候上戲根本讨不了好。葉貴妃這場天女散花舞實在是精心準備不說,單是方才林采女在半空中舞蹈并灑下無數花朵的場面就夠叫人震撼,哪是什麽戲能比得上呢?但她又決不能損了皇後的臉面,看着葉貴妃含譏帶諷的眼神,脾氣一上來了也顧不得什麽,當下沉着臉就要叫開戲。齊峻知道不好,咳嗽一聲欠身道:“貴妃娘娘想是糊塗了,戲都是宮裏班子準備的,豈有堂堂中宮親自排戲的道理?”
這話分明是在諷刺葉貴妃身為貴妃卻自降身份與歌舞伎們行伍,葉貴妃眼神一冷就想說話,齊峻卻已經離席而起:“父皇,兒臣倒是準備了一支劍舞,只是不知能不能入父皇的法眼。”
“劍舞?”敬安帝倒有些興趣,“舞來瞧瞧。”
葉貴妃笑吟吟地道:“太子殿下素不愛歌舞,今日居然要演劍舞,臣妾可得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呢,想來定是林采女遠遠不能及的了。”
齊峻并不回答,只是向馮恩略一示意,馮恩便送上一柄未開刃的劍來。他說準備劍舞倒也不完全只是臨時起意,自打知道葉貴妃又在精心排演歌舞,他便私下裏也準備了一番。要說服皇後與葉貴妃相争簡直是不可能的事,而他自己确實素不近歌舞,唯有另辟蹊徑。好在他沒有一日放下過習武,将劍招稍加變化,雖然比不上專門舞劍的舞伎,卻有一項好處——沒有人敢在宮裏演劍舞,萬一有人趁機行刺怎麽辦——就是敬安帝從前在王府裏,也沒看過劍舞,他占了頭一樣,就是想說不好也沒得比較。
葉貴妃也極快地想到了這一點,心裏暗恨齊峻取巧,嘴上卻道:“快将燈燭都點起來,好看看殿下為陛下獻舞。”
“且慢。”知白忽然笑眯眯地開了口,“方才林采女的舞有國師相助,倒是巧了,殿下的劍舞,貧道也是略有些錦上添花的小技。”
敬安帝頓時大喜:“好好好!朕正要看看仙師的手段!”
齊峻不由得也看了知白一眼,這事兒可事先沒商量過。知白卻笑嘻嘻地回看了他一眼,左右瞧了瞧,撿了一只白瓷淨釉碟子,擡手就往敬安帝背後的鐵畫屏風上扔去。這舉動吓了衆人一跳,人人都等着聽見碟子落地摔成八瓣的聲音,卻見那碟子穩穩當當竟貼在了屏風上,而且正正扣在那輪圓月的位置。衆人正驚訝間,那碟子已經微微放出光來,且越來越亮,最後竟照得清涼殿中每個角落都是銀光閃爍,既明亮又極柔和,仿佛真是天上圓月落進了殿內。
敬安帝連聲贊嘆,知白卻還沒完,将自己用的一雙牙筷拿在手中,輕輕甩手,一支牙筷又奔着屏風上的碟子去了。這次沒人驚呼,衆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只見那筷子投進一輪銀光裏去,半點動靜都無,片刻之後,銀光中心漸漸顯出個黑影來,且越長越大,漸漸顯出個人形來,瞧着廣袖長裙身姿婀娜像是個女子。
沒等敬安帝開口詢問,知白已經用另一只牙筷敲着自己面前的酒杯,亮開嗓子唱了起來:“擊瓯歌,誰人和?世界能幾何,紅顏一春樹,流年一擲梭……”
從來沒人聽過知白唱歌,只知道這位秀明仙師平日裏說起話來都是緩聲細氣的,誰知道此刻亮開嗓子,竟然稱得上清越高亢,雖然不如專門的歌者那麽婉轉入微,卻自有種不羁的野趣。在他的歌聲裏,齊峻拔劍出鞘,就在清涼殿的大殿上揮劍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