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湛盧

清涼殿大殿之內,到處都流動着如水的月華,齊峻就在這月華之中閃轉騰挪。他手中的劍雖未開刃,但劍柄上纏着長長的金絲流蘇,甩動起來有金光閃爍,十分好看。

知白高踞席上,擊箸高歌:“……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紛紛來更多。朝騎鸾鳳上碧落,暮見桑田生白波。長景明晖在空際,金銀宮闕高嵯峨……”他越唱越是響亮,簡直是聲遏行雲,清越的聲音裏居然蘊藏了難以形容的蒼茫高闊。齊峻開始還有擔憂自己舞的劍與他的歌合不上節拍,可是越聽越覺得這歌聲似乎是直入胸臆,令人全副心神都沉浸其中,竟與自己的劍舞一招一式都合拍應節,此時別說什麽擔憂,就連大殿上的衆人都被他抛在了腦後,耳邊心上只有這豪邁的歌聲,似乎是想借着這聲音将自己的一腔豪氣全都舞出來一般。

知白一邊高唱,一邊擡手對屏風上的月亮招了招,這一招之下,只見銀光中那個人影居然也應節合拍地舞動起來。衆人看了這邊看那邊,正覺得眼睛都不夠用的時候,銀光中的身影竟然縱身躍了出來,一個尺許長的小美人就那麽縱身而下,落地倏然伸長如常人一般,身着輕紗衣裙,周身都泛着淡淡銀光。

這女子一入場中,便與齊峻舞到了一處。齊峻全副心神都沉浸在劍舞之中,陡然見了這變化,手上劍勢也不過是微微一頓。就是這一頓,女子已經搶入他的劍光之中,與他同舞起來。這女子腰身纖勁更勝林采女,且輕盈如燕子一般,在齊峻的劍光中閃轉,竟像是被劍風帶起來的一般。也不知是什麽緣故,無論她舞到哪裏,若不是被齊峻遮住,便是被自己的衣袖遮住,并無一人能看得見她的面目,只能看到她的身姿。整座大殿內,只有知白的歌聲、牙箸擊打酒盞之聲,與齊峻的劍風聲,衆人莫不看得目眩神搖,沒一個敢大聲出氣的。

知白的歌聲唱到末節,齊峻也正好收勢,那女子一躍竟踏上了他的後背,在他肩頭踏了一腳,縱身跳上了敬安帝面前的幾案,就在那些杯盤之間舞蹈起來,直到知白唱完最後一句,銀光忽然大盛,衆人不由得都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女子已然不見,敬安帝面前的幾案上杯盤絲毫未動,只多了一根牙筷橫在桌上,而鐵畫屏風上的“明月”也漸漸暗了下去,須臾之後只聽一聲脆響,白瓷碟子從屏風上滑落,墜在地上,卻絲毫未損。

大殿之內寂靜無聲,良久,才聽到敬安帝輕輕吐了口氣,只說了一個字:“好!”

這個字像是打開了衆人的嘴,頓時議論驚嘆贊賞猜測之聲紛紛而起,宮人們重又點起燈燭,齊峻将劍抛給馮恩,走上前來跪叩行禮:“兒臣願父皇春秋永盛,四海升平。”

“好好好!”敬安帝滿臉歡喜贊嘆,“賞賞賞!”略一思忖高聲道,“來人,去取內庫那柄古劍來,還有朕那支翡翠玉笛,另取今年廣東新貢的兩領象牙席!”這是要連着兩個兒子和兩位出家人一起賞了。

葉貴妃不由得微微變了臉色。內庫中的那柄古劍她是知道的,那當真是前朝傳下來的一柄好劍,名為湛盧。據典籍載,這柄劍傾城量金尚且不可得,敬安帝雖不愛武,卻也視之如寶,今日竟賜給了齊峻。且天子賜劍意義又自不同——想到還有“尚方寶劍”這麽個詞兒,葉貴妃便覺得胸頭似乎堵了口氣一般,上不來下不去。相比之下,翡翠玉笛雖然是敬安帝心愛的,偶爾還會取出來吹奏一番,但比起湛盧寶劍來卻又不算什麽了。

王瑾親自去開內庫,片刻之後就将幾樣東西都取了回來。敬安帝親手将古劍和玉笛交到兩個兒子手中,又吩咐宮人将兩領象牙席分別送到真明子的道觀和觀星臺:“此物說來也無甚稀奇,只是據稱冬暖夏涼,兩位仙師打坐之時,或可一用。”

葉貴妃壓下心中的惱怒沮喪,含笑道:“陛下,林采女也為皇上獻了舞,皇上好歹也賞點什麽呀。”其實林采女升做采女已然是大賞了,可是葉貴妃實在看不得皇後臉上的笑容,無論如何都要再刺皇後一下才舒服。

皇後卻是撇了撇嘴,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道:“其實皇上把那支牙箸賞給林采女就是了,倒是像得很呢。”

說起來,一位皇後說這樣的刻薄話未免有些失了身份,可是皇後這句話說出來,一衆妃嫔們的眼睛卻都落到林采女身上,有幾個已經掩口而笑。敬安帝也不由得轉眼看了看林采女——為了跳起舞來身姿輕盈,林采女确實極其纖瘦,這樣的身材,穿着舞衣十分好看,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林采女跟一支筷子确實有點像……頓時,敬安帝也覺得對這個新美人沒了什麽胃口。

因為有了這兩段奇絕的歌舞,還沒有出來獻藝的嫔妃們都縮了回去,宮宴頗有幾分草草收場的意思,只有皇後滿臉笑容,連敬安帝要去兩儀殿歇息都沒能讓她心情變糟,一路笑吟吟地乘着鳳辇回去了。明日大年初一,她還要去接受內外命婦們的朝賀,她的兒媳會跟她一起去,她的兒子還要跟着敬安帝去谒太廟,這些,統統都沒有葉貴妃什麽事兒!

齊峻倒沒有皇後那麽得意,在他心中,一國儲君,便是得敬安帝的賞賜也該是因處置政務,而并非是為獻了一曲歌舞。不過他畢竟是好武之人,得了一把寶劍終究也是歡喜的,将湛盧仔細端詳了半晌,頗有些心情複雜地嘆息了一聲。

他現在是在太子的車辇之中,知白就在他身邊,卻是探過身子來眼巴巴地看着湛盧古劍,一臉的喜愛。齊峻瞥他一眼:“喜歡?可惜是父皇賞的,不然送給你也無妨。”

Advertisement

知白的身子都快趴到他腿上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湛盧劍,半天才籲了口氣感嘆:“昔日秦客薛燭善相劍,越王正聘歐冶子作名劍五枚,湛盧為其中之一。薛燭相湛盧,曰‘銜金鐵之英,吐銀錫之精,奇氣托靈,有游出之神,服此劍者,可以折沖伐敵,人君有逆謀,則去之他國’。後越王獻湛盧于吳,吳公子子光逆弑其君王僚,湛盧便去如楚。楚昭王得之,召風胡子問其值,風胡子答曰‘雖有傾城量金,珠玉竭河,猶不可與’。今日得見,其中靈氣內蘊,金英外露,真是寶劍。”

“是麽?”齊峻将湛盧反複又看了看,“好劍确是好劍,但珠玉竭河之值——我倒寧願換些皮甲刀槍回來,也免得軍中捉襟見肘,淨拿些朽爛之物充數。”

知白搖頭:“殿下不曾明白我的意思。湛盧之劍,貴在有神。其劍不但可增服劍者之威勢,更有趨直避逆之靈。”他擡頭仔細看了齊峻一會兒,然後徐徐道,“若是殿下能一直保有此劍,則可知殿下所為,皆為正道。”

齊峻眉梢一跳:“什麽意思?你是說——只要湛盧劍一直在我身邊,就證明我做的——皆為正道?”即使曾經有過不想讓知白為敬安帝延壽的不孝之念?

“或許殿下謀求大位之心,并非大逆……”知白伸手摸了摸湛盧,“也或許——只要殿下未登大位,湛盧就不會飛去……”

齊峻額頭上青筋一跳,這簡直是廢話!不過,這倒提醒了他一件事:“湛盧,不能無故飛去!”若是湛盧在他手中消失,且不說遺失了皇上所賜之物本就有罪,單憑湛盧的神性,若是遺失了,還不知葉貴妃會在敬安帝面前編造出多少讒言來。可是誰知道湛盧究竟會不會認可他争奪大位的行為?知白說過他身無龍氣——雖然他并不以為然,縱然湛盧真的會因此飛去,他也不會停止自己的腳步,但是——湛盧還是不能飛去,因為那會給他帶來太多麻煩!

“有沒有什麽法子,能确保湛盧不會飛去?”

“這——”知白撓起頭來,半天才道,“這實在是——聞所未聞……”

“罷了。”齊峻一擺手,“由它去吧。”本來他就覺得因歌舞而得賞賜有些丢人,結果居然還弄了個燙手山芋,整整一個年末因西北捷報而愉快的心情全完蛋了。

知白偷窺一下他的神色,偷偷把湛盧從他膝上拖走,齊峻有些煩躁地靠在辇車裏閉目養神,感覺到他小鼠一般的動靜,将眼睛睜開一線看看,只見知白抱着湛盧滿眼喜愛,簡直像是小狗見到了肉骨頭,似乎恨不能撲上去咬一口。他心中一動,涼涼開口:“該不會是這劍上亦有什麽靈力,能助你修行罷?”話音未了,見知白堆出一臉讨好的笑容來,頓時一怔,“難道說對了?”

知白嘿嘿地笑:“殿下有所不知,歐冶子煉此五劍之時,赤堇之山破而出錫,若耶之溪涸而出銅,雨師灑道,雷公發鼓,蛟龍捧爐,天帝裝炭,太一下觀。這五劍乃是取天地之精而造,其中所蘊者何止靈氣……那個,倒确實是對修行略有所益。”

齊峻哼了一聲,一手将湛盧抽回來:“略有所益?那你還是去抱着星鐵吧。”

“別別別——”知白整個人都撲在湛盧上,死皮賴臉地抱着不撒手,“那個——星鐵——嘿嘿……”

齊峻停下手,斜瞥着他:“星鐵怎樣了?”

知白嘿嘿了半天,終于老實交待了:“星鐵的靈氣已将殆盡,所以……”

“已将殆盡?”齊峻有些驚訝,“為何?難道是被你——”盡數吸取了?

知白嘿嘿又笑了一聲。齊峻往後一仰,像看怪物似地看着他:“你,你莫非是——莫非是吸人精氣的狐貍精不成?”

“啊?”知白沒想到齊峻會下這個結論,眨了眨眼睛才連忙分辯,“怎麽會!何況即使是精怪,若是吸取天地之氣修行也是正道,只有吸活人精氣乃至害人性命的,才是邪道!”

齊峻想的是另一件事:“如此說來,星鐵豈非無用了?”靈氣被吸盡,不就成了一塊廢鐵嗎?

知白抓抓頭:“本來,本來此物于國朝也無用啊……”

雖然早就知道真明子說什麽迎歸星鐵只是個陰謀,齊峻還是氣結:“合着我折騰了半天,就是替你尋的星鐵!”

知白低下頭,嘴裏小聲嘀咕:“若是殿下不去折騰,我早拿着星鐵回山中修煉了,也不勞誰替我尋啊……”

“什麽!”齊峻一把掐住他的小細脖子,“你是說我在白折騰?若是沒我的幹糧,你怕是早就餓死在山裏了吧?還有——”他從牙縫裏嘿嘿笑了一聲,“還有那條巨蛇,你打算如何對付啊?秀明仙師——”

知白眨眨眼睛。雖然齊峻的手捏着他的脖子,但他小獸一樣的直覺卻知道齊峻并沒有什麽真正的怒氣,這動作與其說是威脅不如說是玩笑,于是他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的小牙:“殿下還記着這事哪……”

齊峻哼了一聲,威脅地收緊手指:“一輩子都忘不了。”

知白很配合地歪頭吐舌做出一個被勒死的鬼臉,齊峻嗤地一聲破了功,松開手順便在他臉上狠捏了一把:“早晚有一天惹惱了本殿下,叫人勒死你!”

知白揉着被捏紅的臉,腆着臉皮湊上來:“殿下,湛盧可否借我觀賞幾日?”

“哼!”齊峻往後一靠,按着額角,“今日的酒太烈了……”

“殿下——”知白馬上狗腿地湊過來替他揉着兩邊太陽穴,十根手指在濃密的黑發中穿行,點按揉捏各處穴位,“只是觀賞幾日……”

齊峻半閉着眼睛讓知白揉按了半天,低聲下氣地叫了好幾聲殿下,這才掀掀眼皮:“今夜那纖阿之舞,你說什麽五鬼搬運之法,那是什麽?”

“就是驅鬼之術罷了。”知白一心惦記着湛盧,随口答道,“民間用此法偷取他人財物,不過是小術而已。國師能同時驅使數十小鬼,不過是将五鬼搬運法略做變化而已,橫豎這宮內也不缺魂魄。”

齊峻微微皺眉:“能同時驅使數十小鬼?那他豈不是有許多法子害人?就譬如千秋節上——”

“這是兩回事。”知白漫不經心,“千秋節上他用的是厲鬼,今夜不過是用些野魂殘魄罷了。至于舞姬袖中的散花,還是障眼法,不值一提。”

齊峻這才放心,輕輕吐了口氣:“這也罷了……”看見知白還在一臉渴望地看着自己,唇角不由得微微彎了彎,随手将湛盧劍推給他,“借你觀賞幾日,記得還我。”

知白立刻眉開眼笑地抱住,看樣子恨不得把臉湊上去蹭蹭。齊峻看得好笑,随手捋了捋他的頭發:“你師父說你天資過人,難道就是靠這些靈物?”

“這也是福運。”知白理所當然地點頭,“福運亦是天資之一種,我若無這樣的天資,也就遇不到這些靈物。總之只要修行起來事半功倍,便是我的成就了。”

齊峻嗤地一聲笑了出來,随即想到自己,笑容又沉了下去,看了一眼湛盧劍:“你說的也不錯,有福運也是難得的。”自嘲地一笑,“譬如今日,我這裏一曲劍舞,倒是又給你掙了件靈物來。”

知白嘿嘿地笑。齊峻看他一副涎皮賴臉的模樣,忍不住手癢又在他臉上掐了一把:“傻笑什麽!”

這一下掐得不重,知白也不在意,只道:“殿下也是彩衣娛親,這是孝心,亦是人間正道,最無可挑剔的。”

齊峻苦笑一下,喃喃道:“孝心……”他哪裏是為了對敬安帝的孝心,分明是怕自己這邊又被葉貴妃一黨壓下去。自從懂事以來,他在宮中就是這樣時時處處地勾心鬥角,實在無趣之極。而他自小的志向,卻是平定四海,讓百姓安居樂業,究竟要到哪一天,他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呢?他注視着被知白抱在懷裏的湛盧劍——劍長三尺,柄纏淡金軟絲,外有暗綠色鯊魚皮鞘,嵌金錯銀,還鑲着數顆紅綠寶石——這劍鞘大約是後配的,極盡華美之能事,與樣式平平的劍身并不十分協調。齊峻輕輕吟出了聲:“先輩匣中三尺水,曾入吳潭斬龍子……”一柄劍,它是喜歡被配上華美的劍鞘放在庫中,還是喜歡連劍鞘都沒有,卻能飲血斬人頭呢?

“……直是荊軻一片心……”齊峻喃喃地重複着,“直是荊軻一片心……”

知白沒聽明白他念的是什麽,只聽見了荊軻二字,便順口道:“荊軻是有才而無運,逆勢而行,難免有絕命之厄。”

齊峻轉眼看着他:“難道要視秦王殘暴而不顧,才算順天而行?”

知白連忙搖搖手:“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若無荊軻一刺,燕地未必滅亡如此之速。荊軻雖然一心衛燕,焉知天意生他不是為了亡燕呢?”

齊峻怔了一怔,想要張口說一句荒唐,卻想起了自己讀過的書,不由得低聲背誦了出來:“……向使三國各愛其地,齊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猶在,則勝負之數,存亡之理,當與秦相較,或未易也……”他忽然轉頭看着知白,“說來說去,你還是在勸我?”還是在勸他不要争奪這個大位,焉知他自以為的與天命相搏,不是天命正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知白倒怔了一下:“勸?我?沒有啊……”

齊峻懷疑地看着他。知白抓了抓頭:“我覺得殿下現在這樣也很好啊……”

齊峻更懷疑了:“是麽?”

知白嘿嘿地抱着湛盧劍只管笑。齊峻猛然明白過來,這小子覺得他好是因為給他掙來了湛盧劍吧?啪地一個暴栗鑿下去,知白抱着頭裝模作樣地慘叫了一聲,齊峻忍俊不禁,終于也笑出了聲。

不遠處是齊嶂的車辇,車中安靜得像個墳墓,伺候他的中人低着頭大氣都不敢出。隐約有一聲笑聲從外頭傳進來,齊嶂手一揮,一個茶杯連着滾燙的茶水都摔在中人身上:“誰在笑!”

中人戰戰兢兢回答:“是,是太子的車辇裏……”

“那小道士!”齊嶂牙咬得格格響,“萬事都壞在他身上!”他收緊五指,像是恨不得手裏攥的是知白的脖子,“不能再留着他了!”

“殿下——”中人是他的心腹,大着膽子說了一句,“秀明——那小道士,他有真道行哪,只怕——”葉家的刺客武功再高強,怎麽能跟有仙術的人比呢?

齊嶂陰鸷地笑了一聲:“你是說殺不了他?若他真有那樣的仙術,為何在西南時被舅舅的人追得那樣狼狽,還死了幾名侍衛?”他若有所思地撩開一點車簾看着前面,“所以他雖然有些道行,卻必定是不能用來殺人的。跟他比術法,那是沒辦法,可是若比殺人——”想起知白噴在他臉上的那口水,他的眼色更加陰沉冷酷,“他——非死不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