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洪水

二月二,龍擡頭。京城上至達官勳貴,下至尋常百姓,都要出游踏青。就在這樣一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裏,平王動身出京,前往藩地就藩。

長長的車隊迤逦而去,直到帶起的塵灰都看不見了,送行的太子回身對官員們略一拱手:“諸位大人請回吧。”

同來送行的官員們連忙行禮不疊:“殿下請。”

齊峻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今日齊嶂出京,乃是敬安帝下令官員送行的,只是好些平日裏對葉氏一黨趨炎附勢唯恐不及的人,卻遠遠站到了後頭,以至于齊嶂方才的送行場面,着實有些冷清。雖然有“平”字封號,可是藩王畢竟就是藩王,離大殿上那把九龍椅是越來越遠了。

官員們漸漸散去,旁邊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嘩地掀起了簾子,知白從裏面伸出頭來,一臉的雀躍:“都走了嗎?”

齊峻趕緊把他的頭按回去,環視四周确定無人注意,這才翻身下馬,進了馬車:“急什麽,也不看看人走遠了沒有就往外伸頭!”

“難得出來一次麽——”知白很不滿意,“送個行拖得這麽久。”自打進了皇宮,除了能跟着出巡之外他簡直沒有機會踏出皇城一步,更不必說是游春踏青了。

齊峻笑笑:“無妨,今兒多玩一會兒,入了夜再回去也使得。”

知白歡呼一聲,伸出頭去催促車夫:“快走快走!”縮回頭來又興致勃勃地問齊峻,“京城有什麽好玩的地方?”

齊峻正在換上普通百姓的衣裳,聞言微微一笑:“有許多好玩之處呢。先去大明寺吃素齋,然後去山後看杏花;晚上可去城西一帶,雖然不是上元節,卻也有些花燈可看。”

知白聽得兩眼閃亮:“那快走啊!”

齊峻覺得有些好笑:“說是有名的素齋,也未必有宮裏禦廚做出來的好。花燈麽——今年宮中是沒有大慶,可去年——”他剛想說去年花燈極多,忽然想到去年上元節他被刺客行刺的事,後半句話便咽了回去。

知白往他臉上看了看,收起雀躍的表情:“如今平王就藩,殿下該放心了。”

“放心?”齊峻往後一靠,嗤笑了一聲,“還差得遠呢。葉氏手中還有兵,朝中也還有人。那些饑附飽飏之人都不足為患,可是葉氏在朝中十餘年,根基不淺,只是就藩,還不能将他們連根拔起,還要徐徐圖之。”

知白聽見徐徐圖之四個字,立刻一臉沮喪:“到底什麽時候是個頭?”

齊峻忍俊不禁:“罷了罷了,今日說這個做什麽,走走走,去大明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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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寺的素齋極其搶手,非預訂不能吃到,人都有幾分賤骨頭,越是如此越要搶,搶到之後就覺得似乎也格外好吃。知白連盤子底都吃幹淨了,才打個飽嗝放下筷子:“果然名不虛傳。”

齊峻講究食無過飽,早就已經放下了筷子,看他意猶未盡的模樣不禁一笑:“也未見得比宮中好,你若喜歡,以後就讓東宮小廚房裏照着這個做來。”從前真明子還不是食不厭精脍不厭細,偏知白節儉,每日就是素齋也不過兩菜一湯,才覺得大明寺的齋飯格外好吃。

知白摸摸肚子,很是滿足:“也不必了,偶爾吃一餐精致的也就是了。若天天都這樣,反而無趣。”

齊峻低聲笑,忽然想起一件事:“父皇想要封你為國師。”

“國師?”知白摸着肚子有點昏昏欲睡。

“是。”齊峻覺得嘴裏有些幹,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我——勸止了。”

“哦。”知白的眼睛都快閉上了,看起來像只打瞌睡的小貓。

“你不問我為何勸止?”他這樣漫不經心,齊峻反而有些急躁了。

“啊?”知白勉強睜開一只眼睛,“為何啊?”

“齊嶂離京就藩,父皇心中其實并不怎麽情願。”

知白把兩只眼睛都睜開了:“陛下還不情願?”

齊峻微微冷笑了一下:“畢竟是寵愛多年的兒子,就這樣送走了心裏總會有些不舒坦。且朝中那些葉黨,将鸾鳥環繞的事宣揚得人盡皆知——”

“為什麽是葉黨?”知白聽得莫名其妙,“鸾鳥繞身不去,不是對殿下有利麽?”

齊峻冷笑着搖頭:“人心翻雲覆雨,有利無利只在一念之間。父皇之前為何大肆捕殺宮人?無非因着皇宮之中竟有一支他未能控制的人手罷了。如今葉黨大肆宣揚鸾鳥之事,父皇焉能沒有顧忌?說不得就要疑心我此刻就要取而代之——父皇已下旨要封趙将軍為柱國侯,這是讓他留在京城,不能再去邊關帶兵了。葉貴妃真是好手段,送走了齊嶂,對父皇示弱,如今倒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了。”

知白稀裏糊塗地看着他,滿臉茫然。齊峻不由得失笑:“難為你了,聽了怕也糊塗。”知白是個山野修行的小道士,又不是朝堂上那些老狐貍,這些揣摸人心的伎倆難免生疏,“也罷,不說這些了。只是你的封號——”

“不是已經有仙師的封號了麽?”知白不在意地擺擺手,“國師也罷仙師也罷,不過是個名號,修行之人,連這具皮囊都可舍去,區區一個封號又算得什麽。”

“不——”齊峻下意識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我勸阻父皇封你為國師,固然是因如今葉黨推波助瀾,想令父皇顧忌于我,若此時你被封為國師,只怕父皇會疑心這宮內都是我一手遮天——”

知白終于聽明白了一點:“這皇宮是陛下的。”太子也好,國師也好,都該對敬安帝俯首稱臣,而不該自己結黨,妄圖把持後宮。

“是。只是我也另有心思——”齊峻認真地看着知白的眼睛,“我想親自封你。等我繼承大統,我會親自封你為國師。”是我的國師,而不是父皇的。

知白倒是根本沒想這裏頭的門道,笑嘻嘻地點點頭:“好啊,我等着殿下封我做國師。”說完就笑起來,一臉的沒心沒肺。

齊峻覺得牙有些癢,用力收了收手指,果然看見知白龇牙咧嘴地往外拽自己的手:“殿下!”

齊峻哼了一聲,又用力攥了一下才放開手。知白的手肉乎乎的,不像文良娣等人十指纖纖,細得只有骨頭,捏起來都覺幹癟。齊峻放開手又有點後悔,該多捏幾下的。

知白苦着臉揉着自己的手,一臉敢怒不敢言的模樣。齊峻看他這樣子,心裏又有些發虛:“捏疼了?”其實他也沒用很大的力氣的。

知白扁扁嘴:“殿下的手跟鐵條似的!怎麽不自己找根鐵條來夾夾自己的手。”

齊峻失笑,伸手把他的手拉過來揉了揉,正要說話,一名便裝侍衛急急進了禪房:“殿下,西北傳來急報,大雨連降數日,要有洪災!”

齊峻眉頭一皺:“洪災?”西北素來要算是幹旱之地,不比江南一帶日常陰雨連綿以致澇災,雖然如今是春季雨水多些,但也從不會大雨連降數日。再者西北土地多幹旱,即使連下幾日大雨也未必就能成災,何以西北就這樣當成件大事入京急報?

侍衛臉色十分難看,看了看知白才低聲道:“據西北那邊的人傳回來的消息——趙将軍走時将那瓶子封存在将軍府中的小樓裏,誰知有人密報趙将軍與羯奴勾結,之前的大勝都是假的,是跟羯奴串通好了欺騙陛下的。是以陛下起了疑心,要将趙将軍留在京中,西北那邊便有人偷偷去抄趙将軍的将軍府,想要找出通敵的文書,結果文書沒有抄到,卻打碎了瓶子……”

“什麽!”知白呼地站了起來,“打碎了瓶子?”

“是。”侍衛臉色極其難看,“是趙将軍的親信賈俾将的心腹來報的信,據說是瓶子打碎之時,天上便下起大雨來,賈俾将初時還沒有想到此事,直到雨一刻不停地下了一天兩夜,他才猛然想到那瓶子,急忙派人來傳信。當地節度使還不信會有洪災,直到有人來報邊關內外河流一起漲水,山上泥石崩塌,這才有些怕知情不報日後被追究,便連夜寫了奏章遞進京來。算算加上在路上耽擱的時日,到今日已是第七日了。”

“這雨能連下七日?”齊峻說着,轉頭去看知白。

知白此時臉色反而平靜了下來,輕輕嘆了口氣:“何止七日,這樣的暴雨,只怕連下十七日也未必能停。”

“不過是一片沼澤之水……”齊峻雖然聽知白說過其中的緊要之處,可是他也是親眼目睹那小瓶中不過一口之水,怎麽也不曾想到當真會如此嚴重。

知白搖了搖頭:“長鯨吸水,一口之量可當百川,吸走的何止是沼澤中可見之水,連地下百尺之深也盡皆吸幹,那一帶三年之內寸草難生。我本拟用五年時間将水慢慢還于原處,則每年不過是雨水較往年多些,縱然澇些也不致成災,可如今——雨水太多,不及滲入地下,必然成災。”

五年的雨突然降下,洪災根本不可避免。且西北之地較為平坦,亦無多少水利工事,這樣突然發起洪水,無處可洩只怕要變成一片澤國,這已非人力所能抵禦了。

“還能收回麽?”齊峻眉頭緊皺,起身便往外走。洪災已然十分可怕,若是羯奴借此機會偷襲,豈不是雪上加霜!

知白跟着他,搖搖頭。

“能否再捏一條長鯨?”

知白苦笑一下:“并非什麽泥土都可借靈,我用的,是師父留下的一小塊息壤。息壤有神,可自行生長,故而能留住吸來之水,否則普通泥土被水一泡早已散去,單憑一只小小瓶子又如何能蓄五年之水。只怕這個時候,息壤早就——”瓶子都被打碎了,那一小塊息壤還不被踩入了尋常泥土之中,又到哪裏再找一塊息壤來呢?

“那就立刻下旨,着西北道全力救災!”齊峻臉色陰沉,若是敬安帝不懷疑趙镝,又怎會有這樣的災禍,“戶部立刻籌集赈銀,調撥人手,将災民從邊關遷進來!”他一邊說一邊去看知白的臉,随即心裏就沉了一沉,“怎麽——不成?”

知白輕輕嘆了口氣:“只怕……來不及……”

齊峻自己也知道。奏報送到京城已然七日,等到戶部調撥了銀子糧米人手過去,又不知道要幾日了。水災之後遍地屍身,只怕還有大疫,再加上災民流離失所,又不知要餓死多少。當初為了救萬餘兵士而作法,今日只怕卻要賠上十倍的性命。

侍衛也看着知白:“仙師難道就沒有什麽辦法?這,這恐怕是幾萬人的性命呢……”

知白為難起來,一時沒有說話。齊峻看他的模樣,心裏又提起一絲希望:“還有辦法?”

“……只能,在京中作法……”知白終于嘆了口氣,“只是我的修為不知能不能……只有盡力而為吧。”

“要怎麽做?”齊峻頓時精神一振。

“移雲。”知白輕輕又嘆了口氣,“将雨移到海上,如此一來便不會發洪,只是海上漁船猝不及防,怕是也會多傷損人命——我只能盡力将雲向海中深處送一送。”

海上縱有漁船,也比不得西北十數萬人之多,若能将雨雲移至深海,死傷人數便更少。齊峻只略想了想便做了決定:“如此極好!可需要些什麽?”

知白低頭想了想:“殿下替我向禦醫們要些龜板吧。”

齊峻一行人匆匆回宮,東宮裏趙月正坐着發悶,聽宮人來報殿下回了宮便去了太醫院,不由得吓了一跳:“殿下怎麽了,可是在宮外受了傷?”

宮人茫然不知:“瞧殿下不像受了傷的樣子……”

“快去看!”趙月拍拍桌子,“半點用處都沒有!帶着辇車去,若是殿下受了傷就快些接回來!對了,不許讓文氏她們知道。”免得她們打着侍疾的名頭又來自己眼前晃。

宮人連忙跑了去,一會兒又回來了,身後卻是空空蕩蕩:“殿下在太醫院尋了些藥,便去了觀星臺。”

“又去觀星臺!”趙月氣得直站了起來。

小宮人吓得一縮脖子:“或許是仙師有恙……”

“仙師有恙該請禦醫,殿下又不是禦醫——”趙月說到這裏,猛地緊緊咬住嘴唇。香藥連忙擺手叫宮人們都下去,才低聲道:“娘娘,觀星臺那邊——這是将殿下迷住了啊。”

趙月緊緊地攥着手,在內殿裏快步走了幾個來回,才下定了決心:“本宮也去觀星臺瞧瞧,看仙師究竟有何貴恙,要勞殿下如此挂心!”

香藥吓了一跳:“娘娘,觀星臺那邊——素來是不許擅入的。”

趙月橫下一條心,誰也勸不住:“本宮是去請殿下的,本宮是太子妃,有什麽不許擅入的!”

香藥吓得腿都軟了:“娘娘,娘娘不可啊!萬一殿下和仙師有什麽……這樣鬧出來可如何是好?”

趙月想到最近悄悄打聽到那些男風之事,只覺得一把火從頭燒到了腳,連眼睛都要紅了:“擺駕!誰再阻攔,先拖下去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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