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移雲

齊峻看着知白用一把小刀從那一塊塊龜板上雕出小小的龍頭,幾段龍身,還有龍尾。刀法粗糙,只是個形似而已,龍尾雕得跟魚尾似的,龍身胖鼓鼓活像個鍋蓋,雖然有爪子,看起來倒像個龜。

不過這時候齊峻可沒有取笑他的心情。觀星臺的內殿門窗緊閉,天色将晚,殿內越發昏暗。人都被馮恩帶着守在外殿門口,偌大的殿中只有他們兩個人。

知白将雕好的東西一股腦扔進了面前的金盤之中。這本是真明子在道觀中用來盛接天上甘露的金盤,徑二尺,深三寸,裏面盛着淨水。龜板雕成的龍七零八落地散着,在水中半沉半浮。知白回手用小刀往自己指尖上一抹,幾滴鮮血落下去,滴在龜板上。

齊峻微微抽了口氣。原本漂在水中的龜板竟動起來,仿佛活物一般湊在一起,拼成了一條粗糙的“龍”,不過肚腹滾圓,與一般的龍大不相同。

“取骊珠來。”知白頭也不回地一伸手,齊峻連忙将偷偷從朝冠上摳下來的骊珠遞到他手中。自打萬壽節之後,敬安帝對這頂朝冠珍而重之,不是大場面不輕易戴出來,如今他病卧在床,齊峻才能将骊珠偷出來。

知白還滲着血的手指按在骊珠上,噗地一聲輕響,一條黑色的光影破珠而出,盤旋不定。知白擡手結印向金盤中一指,烏光疾射入金盤中的“龍”身,啪地一響,龜板雕成的尾巴竟在水面上拍了拍。

“這是——活了?”盡管早有猜想,齊峻還是駭了一跳。若不親眼看見,怎能想像死物突然變了活物。

“此為吉吊。”知白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內殿裏聽起來飄忽不定,“龍頭龜身,謂為吉吊,。所謂雲從龍,可惜宮中只有龜板,并無龍骨,只能雕成此物了。好在此物亦為龍裔,用來移雲也勉強可用。只是終究不是真龍,盡力而為罷了。自此刻起,不得有任何外物打擾,殿下替我護法。”

金盤裏平靜的水面開始像泉眼一般冒起一串串氣泡,齊峻低頭看下去,發現冒起氣泡的水面俨然竟是挂在北宮書房裏的那幅地圖——盛朝國土的輪廓盡在其上,與旁邊平靜如鏡的水面泾渭分明,而龜板雕成的吉吊正處在西北的位置。

齊峻俯首下望。動蕩的水面不再能照出人影,反而水中像是滲了墨一般,現出一塊烏黑。他仔細看了半晌,才發現那龜板雕成的吉吊正在緩緩移動,且随着它的移動,水中那塊烏黑的痕跡也同樣緩緩南移。齊峻這才明白,知白說是移雲,則這塊烏黑便是壓在西北一帶的厚厚雨雲了。他擡頭看看知白,知白雙目微阖,兩手上下虛握,額頭上汗珠一層層地滲出來,又順着頰側滾落,極是吃力的模樣。齊峻目光掃過他虛握的雙手之間,燈光昏暗看不清楚,只覺他雙手之中似乎包了個無盡的漩渦,側耳細聽仿佛還有呼呼的風聲傳出。

吉吊自西北緩緩移動,拖着那塊烏雲橫穿地圖逼近東南,眼看已然到了海岸線上,忽聽殿外隐隐傳來喧嘩之聲,齊峻側耳細聽,只聽馮恩的聲音不敢高揚:“太子妃,殿下有令,非召不得入內啊。”

“走開!”趙月卻是毫無顧忌,“本宮要見殿下,誰敢攔阻!莫非你這奴才要犯上不成?來人,将他拖開!”

齊峻驀然色變,看知白眼皮微微顫動,顯然也是受了打擾。他臉上汗珠滾滾而下,虛握的雙手也顫抖不停,仿佛雙掌之間不是虛空,而是有什麽東西要沖出來一般。吉吊已然大半個身子出了海岸線,正要将那塊雨雲拖往深海。

此刻正是成敗之關鍵,齊峻放輕腳步往殿門走去,想要阻攔趙月。可是他尚未走到門口,緊閉的大門已然被嘩啦一聲推開,趙月的聲音毫無遮掩地傳進來:“殿下!殿下您在哪兒!”

齊峻幾乎想暴吼起來讓她閉嘴!寂靜的大殿之內,趙月的聲音特別顯得尖銳刺耳,背後的知白突然噗地一聲,齊峻一回頭,正好看見一口鮮血直噴進了金盤之內,知白雙手猛地握緊往前一送,随即便無力地張開。殿內陡然刮起了一陣狂風,四周的陳設都被刮了下來,噼裏啪啦響成一片。齊峻被風刮得幾乎立腳不住,狠命抱住了殿裏的立柱才站穩腳跟,就見知白已然失去知覺像個稻草人一般向後仰倒,被風直刮了出去。

這若是撞到牆壁上——齊峻顧不得多想,撒手松開立柱撲上去,抱住知白蜷成一團。只聽一聲悶響,後背狠狠撞在牆壁上,撞得齊峻胸口一陣翻騰,幾乎要嘔出血來。幸而這風來得快去得也快,四面長窗全被吹得東倒西歪,風也就停了。齊峻半晌才喘過氣來,低頭看看懷裏的知白兩眼緊閉,嘴角的血跡在蒼白的臉上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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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的趙月也被風吹得從臺階上直接滾了下來,一個被風刮出來的杯子正好落在她頭,砸得她頭昏眼花,好容易在宮人的攙扶下站起來,急忙就想往殿裏走:“殿下,你在做什麽!”

齊峻勉強站起來,沉着嗓子低吼:“馮恩,去請禦醫!”

“咳咳——”不知是不是他站起身的動作颠到了知白,知白咳嗽兩聲,無力地睜開了眼睛:“殿下,不必請禦醫。”

齊峻只覺得他的聲音弱得跟小貓叫似的,心都揪了起來:“你傷到了,請禦醫來診診脈開個方子調養。”

知白苦笑一下:“折損修為,非藥石可補,讓我好好歇歇就是了。”

齊峻覺得懷抱裏的人輕得像紙片似的,唯恐再來一陣風會将他刮跑,連忙小心翼翼地托着他:“好好,我這就送你去歇着——”擡頭一瞧,整座大殿好似被抄過似的,哪裏還能住人,“去東宮,這裏讓人好生收拾收拾才成。”

“殿下!”趙月剛進內殿就聽見齊峻說去東宮,擡眼便見知白躺在齊峻懷裏,露出來的側臉俊俏精致。趙月只覺得仿佛有一把火直燒到臉上,聲音不自覺地又尖銳起來:“殿下,你在做什麽!”

“住口!”齊峻的臉陰沉得可怕,“馮恩!将今日擅闖觀星臺的宮人全部送去浣衣局,你們居然讓人闖入內殿,也全部去宮正司領二十板子!”

“殿下!”趙月又驚又怒,浣衣局又苦又累,她今日帶來的都是自己的心腹大宮女,全部送去那種地方,讓她去用誰?太子妃身邊的人統統被罰,這臉面又要往哪裏擱!

“殿下,妾身不過是想來看看殿下,聽說殿下在太醫院取了藥,妾身怕殿下有什麽不适——”趙月攔住齊峻,看着知白頭靠在齊峻肩上,被他小心翼翼地護着不由妒火中燒,再也忍不住伸手指着知白,“殿下這是做什麽?這,這是傷風敗俗啊!”

啪!齊峻忍無可忍,一手抱着知白,一手騰出來閃電般掴了趙月一記耳光:“閉上你的嘴,若是不知如何謹言慎行,就回娘家去再好好學學規矩!”

這一耳光抽得并不重,趙月臉上只是起了淺淺一個紅印子,然而這一巴掌的含意卻将她吓住了:“殿下你,你——”貴為太子妃,卻被太子抽了一記耳光!而且齊峻的話是什麽意思?送她回娘家去學規矩?太子妃入宮便不得再回家,送她回娘家,便是說要将她休棄嗎?

“所有的人都聽着!若今日之事有一字半字流出,就休想活命!”齊峻滿臉戾氣地掃視四周,趙月帶來的宮人正掙紮哭喊着不肯被帶走,此時也被他吓住了。雖然浣衣局苦累,可只要活着,說不定哪日太子消了氣,太子妃還能将她們要回來;若是死了……那就只有閻王殿可去了。一時間所有人都消了聲音,老老實實被拖了下去。

齊峻抱着知白就走,馮恩一路小跑地跟着,觀星臺的園子裏只剩下了趙月獨自站着,一手捂着自己的臉,怔怔看着齊峻和知白上了辇車離開,只覺得吹過來的夜風冰涼刺骨,吹得她連心口窩都冷了。

仙師為西北暴雨作法,心力交瘁病倒的消息在宮裏風一樣就傳開了,過了些日子西北急奏,暴雨一路向東南而去,西北頓時晴朗,雖有洪水,卻尚未釀成大災。

這封奏折一入京,滿朝嘩然,敬安帝親自來東宮探望知白,又敕令必須馬上修好觀星臺,要比從前更精致,且又舊話重提,要封知白為國師。

趙月自打那日從觀星臺回來,就被齊峻以養病為借口關在了房裏,她身邊的心腹宮人都以照顧不周的罪名被貶去了浣衣局,如今是文繡帶着人伺候她。說是服侍,其實就是軟禁,她有天大的火氣也只能在屋裏摔幾個杯子發洩,等到聽說了西北的奏折,才知道自己當時是沖撞了什麽,頓時再也沒了鬧騰的底氣。

文繡捧了一碗藥進來,看見趙月坐在榻上發呆,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太子妃,該用藥了。”這藥裏沒什麽東西,不過是當歸阿膠之類的補身藥,不過格外多加了三分黃連,是齊峻特別吩咐的,要給太子妃“去去火氣”。

趙月看着那碗藥,恨不得把它潑到文繡故做恭敬的臉上去。只是她不敢。自從入了宮,皇後雖然時常對她發脾氣,但畢竟是自己兒媳婦,有什麽好東西也想着她;齊峻更是對她一直寬容,即使後頭進了兩位良娣,也總是擡舉着她,所以她真的不知道,齊峻竟會拿這樣的雷霆手段來對付她。如今心腹宮人被貶,自己被軟禁,她才真的有些怕了,害怕中又有些傷心——她的父親在邊關浴血奮戰打了大勝仗,為什麽齊峻竟然不念這情分,要對她如此狠心!

“太子妃還是快些用藥吧,不然若身子不适,這伺候的奴婢們又要得罪了,少不得還要打發幾個去浣衣局。”文繡心裏實在痛快,之前被一頓板子打得爬不起來,讓她丢了多少臉面,如今也輪到趙月了。

“殿下在哪裏?”趙月到底還是捏着鼻子把那一碗苦藥湯子灌了進去,強壓着火氣問文繡。

“奴婢如今只管伺候太子妃,并不知殿下的行蹤。”文繡不冷不熱地躬了躬身,拿着藥碗出去了。聽着屋裏摔東西的聲音,她忍不住地露出一絲笑意,将空碗交給小宮人,順口問道,“殿下還在仙師房裏?”

小宮人搖搖頭:“不在——”

文繡立刻就加快了腳步。來看管趙月固然痛快,可是也減少了她在齊峻身邊伺候的機會,再加上這些日子齊峻總在知白房裏,現下好不容易有機會,她該換一身衣裳過去伺候,免得帶了一身的藥氣,至于過去了說什麽——嗯,就說太子妃又在發脾氣好了。

“殿下去觀星臺了。”小宮女的後半句話讓文繡猛然停下了腳步:“去觀星臺做什麽?”

“觀星臺修繕好了,殿下就送仙師回去了。”

“那——殿下有沒有說幾時回來?”

“奴婢聽見馮內監吩咐将晚膳送到觀星臺去……”小宮人嗫嚅着,眼看文繡的臉色黯淡了下來,後半句話就咽回了肚裏。

文繡不由自主地擡頭向觀星臺方向看過去,殿下到底天天跟仙師在一起做什麽,難道就不嫌膩煩嗎?算算他已經有一兩個月不曾進過太子妃或是良娣們房中了,難道殿下就不想……

齊峻可不知道文繡正在計算他的房事頻率,知白在東宮裏養了十幾天,還是病怏怏的看着蒼白如紙。觀星臺已然修繕完畢,比從前更精美,也就越發顯得知白更病得可憐。

“還是叫禦醫來診診脈吧,就說是元氣耗損,那用藥不也能補補元氣嗎?”齊峻怎麽看怎麽覺得揪心,“宮裏別的沒有,百年的山參有的是,難道也沒用?”

知白蜷在被子裏,都快到三月了,他反倒畏寒起來:“百年山參并無靈氣,若是有千年的還好些……”

“叫殿中省想辦法去找!”齊峻立刻轉頭吩咐馮恩,“找人去東北山中挖參!若有有人得了,必定重賞!”

馮恩趕緊去傳話。知白陷在被子裏笑了笑:“千年人參可遇不可求,不必勞師動衆了,我慢慢養養,再修行起來就是了。”

齊峻只覺得暴躁:“若不是趙氏,也不至于此!”

知白半阖着眼睛:“逆天而行,總要付些代價的。”他輕輕嘆了口氣,頗覺得自入京以來有些蝕了本。星鐵、湛盧、射日镞,自此而得的修為統統沒有留住,反而将從前山中修行的元氣都損了不少。

齊峻覺得知白的輕嘆像根線似地拉着他的心,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不要說話了,好生養着。我已叫人到各處去尋靈物,若能得幾樣真的,也對你有補益。”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若不然——我設法送你去父皇身邊?你不是說過父皇的龍氣對你大有裨益?”

知白仍舊懶洋洋地搖搖頭:“眼下我有些虛損,也無法打坐修行,便是陛下那裏有龍氣,我也無法吐納吸收。何況陛下現在——”

“現在怎麽?”

知白停了一下,往被子裏縮了縮:“沒什麽,有些冷。陛下是水德,其龍氣偏寒,于我此時并無甚好處。”

“那要如何是好?”齊峻真是沒了主意了,“射日镞為何不戴了?”

“太過霸道。”知白半閉着眼睛,“之前我無恙時自然壓得住,眼下卻是不成了。”

“就再無辦法了?”

知白嗤地笑了一聲:“辦法啊,恐怕只有雙修之法了。”

齊峻一怔:“雙修——之法?”

“嗯。”知白漫不經心地在枕頭上蹭了蹭,“雙修乃是二人元氣共享共行,若說我此時耗損太過不能自行修習,還是雙修為最妙,合氣之時道侶之元氣運行周天,亦可攜我之元氣同運,我便不必自行修習也可有所補益了。”

齊峻張了張嘴,半晌才道:“只有雙修之法?”

知白又快要睡着了,迷迷糊糊地道:“眼下我只能想到此法,若不然,倘有千年人參靈芝服下也可略有補益,再不然,就只得慢慢休養了……”

齊峻咬咬牙,下定了決心:“既這樣,我從宮人中尋一個與你!”

知白詫異地睜開眼睛:“殿下且慢!我此刻所需乃為陽正之氣,陛下因是水德之身尚且不可,若宮人皆是女子,天生便是陰體,雙修亦是無益。”

齊峻傻了眼:“如此說來,你是要——是要與男子雙修?”

“嗯,男子為陽,若要增補陽氣,自然只有與男子雙修。”知白說了這幾句話就有些氣喘,又閉了眼睛,把自己蜷得更緊一點。齊峻下意識地伸手去握他的手,觸手冰涼。他再摸摸知白的手臂臉頰,也都是一樣的涼,不管放多少炭盆暖薰都是無用,就是捧着手爐,知白身上也一樣是涼的。這些日子在東宮裏,他睡着的時候呼吸輕淺,身上又涼,齊峻有時候簡直都怕他已然沒了呼吸。

知白又把臉往被子裏藏進去,身子漸漸發起抖來。齊峻頓時一陣緊張:“怎麽了?”

“沒什麽——”知白有氣無力,“這是寒氣太重,白日裏可曬曬陽光補充陽氣,入夜了自然要厲害一些。殿下去休息吧。”

齊峻眉頭緊皺:“馮恩,去多取幾個手爐!地龍也燒旺些。”這些日子他忙于政事,夜間不曾在知白房裏呆着,竟然不知道還有這毛病。

馮恩一會兒就送了四個手爐來,全塞在了知白腳下,地龍更是燒得殿裏發熱,只是他反而抖得更厲害了,顯然這些都全無用處。齊峻略一猶豫,掀開被子鑽進去摟住了知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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