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駕崩
時近端午,後宮中插起了艾草和蒲草,連宮女們身上都挂起了彩線纏的小老虎、小葫蘆,手腕上也系上了五色絲線。本來在宮城附近的北海裏還有龍舟賽的,但因着今年敬安帝病體總是不愈,皇後也沒了去看龍舟的興致,導致整個後宮裏都少了些節日的歡喜氣氛。
“仙師仍在休養?”敬安帝靠在榻上,臉色蠟黃,顴骨上卻是一片異樣的紅潮,坐在那裏雙手卻不由自主地不時抽動一下,甚至眉梢眼角也偶爾會抽動。
“是。”齊峻微低下頭,“仙師為将雨雲送入深海,元氣耗損過甚,至今仍在休養。”
敬安帝眉頭皺得死緊:“究竟要怎樣才能為仙師補益元氣?”
齊峻低頭沒說話。其實從那天之後,他還跟知白行房過兩次,也不知他身上的龍氣怎麽就那麽好用,知白現在已經是臉色紅潤活蹦亂跳了,只是他非說自己還病着,每天縮在觀星臺裏不出來。
敬安帝煩躁地環視周圍:“你們,可有辦法?”
四周的宮人齊齊低頭,敬安帝一掌就拍在身邊的小幾上:“朕養你們何用!”
撲通連聲,所有宮人連帶禦醫都跪倒一片,有幾個年紀小的已經吓得瑟瑟發抖,只是不敢哭出來。這幾天敬安帝已經連打死好幾個宮人了,就連最受重用的王瑾都挨了二十板子,如今還在下房裏趴着呢。
敬安帝在宮人們這裏得不到回應,便要站起身來:“朕親自去觀星臺看望仙師,朕要問着呢,仙師何時可再攜朕去月宮一游!這些庸醫,沒有一個有真本事的!”他越說越氣,把手一揮,“拖下去打二十杖,趕出宮去永不敘用!”
禦醫暗暗松了口氣。打二十杖死不了人,永不敘用也總比殺頭好得多。自然表面上還要口呼萬歲饒命,老老實實被拖了出去。
敬安帝煩躁地轉着頭,眉梢肌肉不可遏制地一跳一跳,雙手更是頻繁地抽動起來,活像是得了雞爪風。他掙紮着要站起身來:“朕要去問問仙師,仙師能治好皇後,自然也能為朕做法……”只是兩邊宮人不上來扶,他站了幾次都不曾站起來。
齊峻連忙過去扶着他,觸手便覺敬安帝掌心濕熱,臉上卻是幹幹的無一滴汗,嘴唇反而有些幹裂,心裏不由一緊,低聲道:“父皇,仙師元氣耗損終日沉睡,父皇此時去了也……”
敬安帝随手抓過旁邊的茶,咕咚咕咚往肚子裏灌了一氣才頹然道:“朕是不是要死了?仙師此時沉睡不能為朕作法,莫不是朕命絕于此?”
趙月自那日之後頭一次踏出禁足的正殿,跟着齊峻一起來給敬安帝請安,本來心中還有些不服,此刻聽敬安帝口口聲聲要去找知白作法,而齊峻卻說知白元氣耗損終日沉睡,一顆心已經沉到了底。她到此刻才知道自己究竟闖下了多大的禍,若是敬安帝知道是因她攪擾作法才導致知白如此,別說太子妃她還能不能當,只怕連性命都要保不住了。她後背上冷汗層層透衣,站在那裏恨不得把自己縮到看不見,提心吊膽只怕齊峻說出她擅闖觀星臺的事來。
齊峻這時候卻半點也沒想到趙月。禦醫已經跟他說過,敬安帝自打上次風寒未愈,又開始服食金丹,雖然真明子死後他就将金丹都丢棄了,但風寒不用藥疏通反而用焦熱之物去鎮壓,如今反上來,這病便大了。自打他進了殿內,敬安帝已經快灌下去了一壺茶水,這明顯就是金石硫磺之物在內作熱之相。至于雙手顫抖面上肌肉抽搐,也都是中了金石之毒。想到當年老禦醫的話,敬安帝只怕大限就快到了……
“父皇只是身子不适……”齊峻也不知自己該說什麽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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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敬安帝頹然地搖着頭,“真明子他大逆不道!他,他用假金丹來欺騙朕多年……”他抓着齊峻的手站起來,歪歪扭扭地走了幾步,“還有葉氏!就是這個賤人勸朕服用金丹的!朕,朕要殺了這個賤人!殺了她!”
趙月驚駭地縮到一邊看着敬安帝。此刻敬安帝臉色通紅透亮,像是身體裏有把火在燒似的,可是目光混濁,眼前就擺着個小幾,他仿佛根本看不見似的就撞了上去,若不是齊峻搶先伸腳将小幾踢開,說不得他就會被絆上一跤。趙月心裏閃過一個大不敬的念頭——皇上莫非是神智失常了?
皇後卻立刻就應了一句:“葉氏确實居心叵測,皇上殺她也是應當的,賜她一根白绫也就是了。”
“白绫?”敬安帝仿佛有些反應不過來似的轉頭看着皇後,“你要賜葉氏白绫?”
“父皇——”齊峻輕輕咳嗽了一聲,“葉氏一族還有人握有兵馬,若無憑無證就賜葉氏白绫,只怕他們不服……”
敬安帝也不知有沒有聽見他的話,只管轉動着混濁的眼睛四處地看,看見門上插着的蒲草,他仿佛忽然清醒了些:“今兒是端午了?”
“明日是端午。”齊峻用目光制止皇後未說出口的話,扶着敬安帝重新坐下。
“端午有龍舟賽。”敬安帝過了這一會兒仿佛确實清醒了,轉頭看了看皇後道,“朕帶你們去看龍舟。”
皇後看他這樣子不由得嘆了口氣:“陛下養好了身子再帶臣妾去看龍舟吧。”
“朕好得很!”敬安帝卻倔強了起來,“明日朕帶你們去看龍舟,所有人都去!”
皇後跟他二十幾年夫妻,雖然不順心之事常八九,但到底是少年夫妻,此刻看他這般模樣心裏難受,便順着他點頭答應,親手伺候他歇下才退了出來,一到外殿就哭了起來道:“仙師就真沒有半點辦法?”
趙月把頭低得不能再低。齊峻輕輕嘆了口氣沒說話。皇後抹了把眼淚,又想起葉貴妃:“方才皇上要賜死那賤人,你如何攔着?”
“母後,沒有罪名如何能賜死她?”齊峻耐心地道,“父皇不過是一時意氣說了這話罷了,若今日就将她賜死,父皇日後反悔如何是好?她一個女子,如今失寵還能掀起什麽風浪?就是要她死,也要名正言順。”
皇後不服道:“你父皇都說了,是她勸你父皇服食金丹的,這如何不是罪名?”
“可是真明子還是葉家舉薦的,若以真明子為罪名賜死葉氏,那葉家是否也要得罪?葉家在東南還手握兵權,此時要治葉家之罪,并非好時機。”
若是從前,皇後少不得又要反駁,只是如今齊峻威嚴日盛,皇後眼裏看來自己的兒子已不是從前那個俊拔少年,俨然已經有了幾分帝王風範,不敢反駁,只得低頭應了。齊峻将她送回紫辰殿,便道:“去觀星臺。”
趙月一直默默無聲地跟着他,聽了這話膽戰心驚地偷偷看了他一眼,卻見齊峻根本不曾看她,帶着馮恩徑自走了,頓時舒出一口氣,對身邊宮人道:“回東宮。”敬安帝當初也是自己要服食金丹的,如今發現金丹不好就要殺掉葉貴妃,那若是知道是她害得仙師不能為他祛病延壽,自己又會落個什麽下場?
觀星臺依舊還是安安靜靜,齊峻進了內殿,就見窗下擺了一張竹榻,知白正攤手攤腳像只大貓似的睡在上面,小臉被陽光曬得紅撲撲的,若是被外人看見了,哪會相信他是元氣大損?
“殿下?”知白懶洋洋睜開眼睛,一見是他頓時開心了,“殿下什麽時候過來的?”
“也不過是方才進來。”齊峻在榻邊坐下,“今日可好些?”
這已然是例行公事每日一問了,知白咧嘴一笑:“好得多了,不過——”他笑嘻嘻地伸手扯住齊峻的衣角,“要是雙修進益自然更大。”
齊峻簡直是哭笑不得,他現在哪裏有雙修的心情,何況看知白的模樣,分明是将他與星鐵、湛盧或是射日镞當成了一類的東西。他待要拉下臉來,又覺舍不得,只得幹咳了一聲将話題轉開:“父皇的病越發重了,今日還問起,你何時能攜他再去月宮一游……”
知白爬到他腿上枕着,心不在焉地道:“陛下縱有福緣,此生也不過是去月宮一次罷了,若說再去,我卻無能了。何況陛下的壽數,大約也就在這幾日了。”
齊峻臉色刷地變了:“就在這幾日?”他也知道敬安帝看着壽數無多,可總覺得至少還有個一年半載,怎麽就只剩這幾日了!他有心想問問知白是否能像為皇後延壽一般為敬安帝作法,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知白卻絲毫不曾體會到他複雜的心緒,随手扯了他的衣縧來繞着玩兒,漫不經心地道:“陛下此生福緣深厚,一生無憂無慮享盡榮華,只在壽字頭上差一點兒也就罷了,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齊峻眼神複雜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什麽大事到你嘴裏都是這樣輕描淡寫,都說人命至貴,我看你倒是視如草芥。”
知白理所當然地道:“人命本來便非至貴,萬物平等,既是平等,何來貴賤之分?何況壽數之事乃是天定,非人力所能改變。”
齊峻反駁:“那我的命數呢?”
知白頓時啞了,半晌才結巴道:“殿下的命數……我不長于觀相,必是看錯了。”
齊峻哭笑不得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胡說八道!”
知白打蛇随棍上,拉住他的手笑嘻嘻地纏上來:“殿下——”
他一拖長了腔調,軟綿綿像根線似地纏到齊峻心上。齊峻只能苦笑:“這還是白日裏呢……”白晝宣淫,就是敬安帝都要有所忌諱,知白倒是半點都不在乎。
知白被拒絕了也不在意,扯着他的袖子嘻嘻一笑:“那晚上殿下來麽?”
齊峻表情有些扭曲。堂堂太子被人當作治病良藥來用,委實讓他有些難以接受,可是與知白雙修的滋味實在太好,縱然他不是沉迷聲色之人,想起來也有些心旌搖動。何況數次歡好之後,他也覺自己精神飽滿更勝往日,莫不成這雙修不只對知白有所禆益,便是于他也有好處?
“我在這裏用晚膳便是。”齊峻到底是咬着牙在知白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這個——”妖精只怕就是這般的吧?叫人愛不得恨不得又推拒不得。那邊敬安帝病重,自己卻在這裏貪戀魚水之歡,真是……
知白在他腿上蹭了蹭,貓兒似地眯起眼睛又打算睡了。齊峻落在他屁股上的手就不由得輕輕揉了揉,半晌低聲道:“父皇那裏——當真是沒有什麽辦法了麽?”
知白打個呵欠:“醫者醫病不醫命,道者也是一般,能度厄,不能改命。若殿下真要延陛下的命數,便不能與為皇後娘娘度厄時一般了,只可以壽換壽,陛下若延壽,便有人要短壽。”他張開眼睛看看齊峻,“換壽之事也非人人皆可,若無與陛下八字相合之人,便只有親生兒女方可。”
齊峻脫口而出:“齊嶂——”
知白搖搖頭:“二殿下遠在千裏之外,卻是不行,須要在眼前之人方可作法。”
齊峻默然片刻,苦笑了一下。若讓他把自己的壽數給敬安帝,他不願意,可是齊嶂就藩,便是想換他的壽也不成了。若是他沒有那麽快催着齊嶂就藩,此時便可借口只有齊嶂八字與敬安帝相合,逼他換壽,若是齊嶂不肯,便有頂不孝的帽子等着他,齊嶂別說拿到富庶的封地,能不能活着都難說;若是齊嶂肯了,那更不必說。可見這世上有因才有果,當時他将齊嶂逼出京城固然痛快,此刻卻只能眼睜睜看着更好的機會溜走。
“罷了。”齊峻将紛亂的思緒甩開,低頭摸了摸知白的臉,“那你就再在房裏窩幾天吧,萬不能讓父皇知道你已然無恙了。”
敬安帝說要去看龍舟,這話居然是真的,端午那日一早他就起身,傳旨讓合宮正五品以上的嫔妃都随他同去,帝後二人帶了十數名妃嫔,再加上東宮的人,連同伺候的宮人浩浩蕩蕩有近百人,直奔北海而去。
北海說是海,不過是個湖泊,只是極大,五六艘龍舟同場競技不成問題。湖邊早就備好了幾艘樓船,供敬安帝登船觀賞。那樓船十分高大,從觀賞的甲板到水面足有數丈高,站在上面能将湖面一覽無餘。
敬安帝看起來興致勃勃,蠟黃的臉上一片紅光。幾個年輕些的妃嫔不知厲害,紛紛上前奉承,一時倒也熱鬧。葉貴妃已經有些日子不曾看見敬安帝了,此次敬安帝病重,一來皇後把侍疾的事握得緊緊的,根本不讓她去,二來聽說敬安帝對真明子的金丹大為震怒,她也不敢往上湊,好容易今日出來看龍舟,她才仔細梳妝了一番,袅袅婷婷地來了,并不多說話,只是站在敬安帝身邊。因是貴妃,除了皇後便數她了,年輕妃嫔們并不敢與她争搶位置,雖則敬安帝并不多看她一眼,也只得讓她站在離敬安帝最近的位置。
五條龍舟已在湖面上一字排開,,敬安帝拿了用紅綢裹着的木棰往樓船上懸挂的銅鑼上一敲,那邊便百槳齊飛,争先恐後起來。
眼看快到終點,有兩艘龍舟幾乎是齊頭并進,妃嫔們都興奮地站起身來觀看,敬安帝也起了興致,一直走到樓船邊上,扶着甲板四周的圍欄張望。看他這樣有興,妃嫔們更是湊趣地說笑叫嚷起來,敬安帝開始還覺得熱鬧,後來就覺得耳邊喧嘩得讓人難耐,加以時近正午,陽光熱烘烘地照在身上,他眼前漸漸有些發花,兩邊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發疼,兩腿也有些發軟。他勉強舉起一只手,想轉回身來讓衆人都安靜些,卻不防這時候樓船輕輕一晃,敬安帝一陣眩暈,整個人都撲在圍欄上,翻了下去。
樓船上頓時炸響一片年輕妃嫔們的尖叫,衆人眼睜睜看着敬安帝從船上翻下,落入了水中,濺起巨大的水花。剛才還緊跟在他身後的幾名妃嫔連連後退,其中有個心思靈敏的,擡手便指着葉貴妃尖叫道:“是你,是你将陛下擠落水中的!”
葉貴妃臉色大變:“胡說八道!”她确實離敬安帝極近,但根本不曾擠過敬安帝。
“将她拉下去!”皇後一直坐在椅子上,此時呼地站了起來,“先關起來,等救上陛下再做處置!”
兩個宮人立刻将葉貴妃拉進了船艙裏,樓船上下已經亂作一團,會水的中人和侍衛們紛紛往水裏跳,只是敬安帝被撈上來的時候臉色已然發紫,聞訊趕來的禦醫忙活了半晌,終于哆嗦着擡頭向皇後禀報:“娘娘,陛下,陛下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