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登基
先帝崩,舉國同悲人皆缟素。
不過國不可一日無君,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也不過就是一個多月之後,大約皇帝駕崩的消息剛剛傳到盛朝國土的全部角落,京城百姓已經脫下素服,開始準備慶祝新帝登基了。
太極殿外漢白玉石鋪成的廣場上,文武百官各着朝服依次排列,雖有數百人卻鴉雀無聲。禮部官員在前面念着冗長的文章,骈四骊六,要表達的意思概括起來只有十六個字:黃道吉日,新帝登基,天命所歸,四海鹹服。
遠處鐘鼓齊鳴,身邊香煙缭繞,百官們全都謹慎地垂着頭,仿佛當真被肅穆的氣氛壓得直不起腰來。絲竹聲漸近,禮官高呼:“百官跪迎新君。”
嘩啦啦跪倒一片,所有的人都拜伏于地,看着深紅色繡五色祥雲的衣擺從自己眼前過去,若是跪得近的,還能看見一條半條金龍的尾巴。
沒錯,新帝的袍服是深紅色的。早在數日之前欽天監擇定黃道吉日之時,禮部便已發出了文告,改年號為正烨,改尚水德為尚火德,改玄為朱。
雖然聖人有雲: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但大家都知道,倘若新帝也與先帝一般好服食金丹扶持佛道,那可絕對不是件好事。既然這都能改,為何別的倒不能改了呢?當然,也确實有禮部的老古板們提出過反對,不過新君的答複無可辯駁:先帝死于水,若尚水德,則先帝何以死?妖道真明子則為雷火所擊,若不尚火德,則何以報上天?這兩個問題,不要說禮部,就是滿朝文武都沒一個人敢作答,于是一切改變都順理成章了。
知白站在文官隊伍的側前方,擡着頭笑嘻嘻地看着慢慢走來的齊峻。數百人中只有他不曾跪下,本來他是要跪的,不過被旁邊執禮的官員小聲阻止了。
齊峻遠遠就看見了他,唇角也微微彎了起來。從前他穿着玄色太子服的時候雖則瞧着穩重,卻總嫌有些陰郁黯淡,如今換了深紅色衣裳,卻是面貌一新。新的禮服比舊制要略短些,衣擺不再長長地拖着地,而是僅及腳面,袖子收窄,腰間加玉帶,更顯得精幹利落。衣擺及袖口繡着五色祥雲,胸前背後皆蟠有雙龍,腰間圍一龍,另有四條龍游走于衣擺之上,九龍皆以二色金線繡成,随着衣擺的微微晃動閃爍着點點金光。
齊峻頭戴的朝冠與敬安帝的九珠朝冠相類,亦是一條赤金龍蟠于冠上,頭尾相交,只是朝冠上鑲的不再是玄珠,而是九顆大小不一的紅寶石,在陽光下宛如燃燒的火苗一般。齊峻整個人便如浴火鳳凰,英氣勃發,令人不敢逼視。就連他走過去之後,起身的官員們也被他的氣勢所迫,不敢随意擡頭去看。
禮官長長的文章終于念完,高聲道:“百官參拜新君,跪——”
頓時八音齊奏,雄渾的鐘聲回蕩在宮內,剛剛站起身的官員們轉向太極殿門前的方向,随着禮官的聲音跪、拜、起,三拜九叩之後,儀式才算告一段落。接下來該是新君移駕至昭明殿,敬安帝的畫像已然在出殡那日送入了內殿,新君要去拜祭祖先,禀明自己已然繼位。這一步算是“家事”,官員們便無緣觀禮了,應該先行退下,等新君拜完宗廟再來朝賀。
只是禮官卻沒有立刻讓百官退下,反倒是站在那裏不動。底下官員們相互看了幾眼,雖沒人敢交頭接耳,卻也忍不住用目光相互傳遞着訝異之色。片刻之後,輕微的騷動自隊尾而起,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轉頭向後看,只見兩個中人托着一件袍子走了上來。
那件袍子是朱紅色,比齊峻身上的袍服還要鮮豔些,兩個中人将其展開,只見上頭繡着飛翔的仙鶴,姿态各異,總共亦是九只。紅白二色合在一起,更顯得明亮異常,仙鶴頭上的紅頂不知用了什麽特制的絲線和刺繡之法,即使在朱紅的底色上也鮮亮奪目,仿佛鑲了九塊寶石在上頭似的。
廣場之中起了一陣難以遏止的低低議論。這袍子不是給新後穿的,否則上頭應該繡鳳而不是繡鶴,可是九卻是九五之數,除了帝後之外,就連太後都不能用,這件袍服究竟是給誰的?
兩個中人一直走到知白身前,同時躬下腰去:“請仙師着服,行冊封國師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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哄地一聲,議論聲又高了一層。真明子也曾被冊封過,敬安帝篤信佛道,那次冊封國師的大典亦是極盡隆重,先是建了道觀,又建了丹爐,其餘林林總總的費用,據說不下于建一處宮殿。還為真明子備了國師金冊,據看過的人說,那用的竟是真正的銀箔,以金絲畫出文字,封面更是黃金制成,其上之字乃為白玉雕成鑲嵌其上,四邊還飾以珍珠珊瑚,當真是奢華無比。另有國師印玺,亦是羊脂白玉雕成,其上為鶴鈕,就連皇後的寶玺金冊都不如國師的華貴。至于真明子那次身着的國師服,更是玄緞之上滿繡五色祥雲,其中的金銀色祥雲分別用的是真金足銀拉成的細線,其作工不下于敬安帝的袍服。
若是這樣看來,知白這件袍服其實也不算什麽了,至少其上用的都是絲線,并沒有金銀之物;且真明子冊封之時,敬安帝特意讓欽天監擇了黃道吉日,單獨為真明子舉行冊封典禮,比起今日知白這“捎帶腳兒”的冊封禮,仿佛是更為隆重。
但——底下的官員們并不做如此想。袍服确實不如以前的華麗,典禮确實不如以前的隆重,可是,今日是什麽日子?今日是新帝登基啊!還有比新帝登基更好的黃道吉日嗎?新帝登基的當日便冊封國師,這是何用意?須知就連皇後,此時此刻還沒等到自己的冊封大典呢!
齊峻站在臺階上向下看。知白已經脫掉了身上淡青色的道袍,在兩個中人的伺候下穿上了國師袍服。紅白二色合在一起鮮豔明亮,若穿在別人身上未免有些輕飄,但知白穿起來只覺清俊飄逸,明豔照眼。他這件袍服下擺更長些,寬寬的袖子,腰間只用檀色絲縧一系,就顯出了窄窄的腰,一陣風吹過來,衣擺輕輕擺動,九只仙鶴仿佛飛動起來,竟似會将他托上天一般。
驚為天人。齊峻心裏忽然想到這麽個詞兒。一直以來他都知道知白有副好皮相,只是這小子從來都是一副無賴憊懶的模樣,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又素來不講究衣着,總是用些青藍灰褐之色,似乎是刻意不想讓人注意似的。只是今日他穿着這樣鮮豔熱烈的顏色,仿佛蒙塵的明珠忽然被濯洗拂拭幹淨了似的,不由人不目炫神搖。齊峻唇角不由自主地又彎起一些,遙遙向知白伸出了手。
百官噤聲。無數雙眼睛都在看着知白,看着他提起一點衣擺,沿着長長的臺階向新帝走去,直到将手放進新帝手中,然後一個轉身,與新帝并肩而立,站在最高的臺階上。
“陛下冊封了仙師為國師?”趙月的眼睛還在看着自己的皇後禮服,耳朵裏根本沒怎麽聽得進去小宮人報了些什麽,“那不是早就定下的事麽?先帝在世時就想冊封仙師了。”
兩位良娣和文繡都站在一邊,衆人的眼睛都落在那件禮服上。真紅色的軟緞鮮豔得如同天邊的朝霞,九只彩鳳繡得栩栩如生,那彩色羽毛竟然是真正的鳥羽撚線繡成的,顏色比之普通絲線更為鮮豔。趙月有些迫不及待地展開雙臂:“給本宮換上。”
兩名良娣眼中都露出羨慕的神色。趙月身材高挑健美,換上這寬袍大袖的禮服熱烈如一團火般。不得不說,朱色确實比玄色更适合新帝新後,這樣鮮豔的顏色,讓人眼睛都轉不開。
“娘娘的禮服真是好看……”舒良娣細聲細氣地說。宮中六局的嬷嬷也給她送來了禮服,皇上準備封她為賢妃。說起來,作為太子在東宮中的妃嫔,雖然她進宮也才一年多,但比起以後要選秀進來的新人資歷要老得多,所以一封就是妃位,雖然是四妃之末,但比起只封了個昭容的文良娣來,她已算是極好的了。那件妃子禮服上繡的是七只鸾鳥,雖然也是五彩之色,但用的只是絲線,遠不如皇後袍服顏色鮮豔。舒良娣微微低下頭,皇上将她封得比文良娣高,足以證明皇上還是喜愛她的,只可惜她膝下無所出,若是能為皇上生個一兒半女,定然還能再進一步。
文良娣緊緊咬着嘴唇站在那裏。同樣是良娣,舒氏封妃,她卻只封在九嫔之列,送來的禮服上繡的是青雀。這簡直是奇恥大辱!論出身,論容貌,她哪一樣不如舒氏?若不是當初說錯了一句話,何至于此?就是皇後,若不是因為有個能征善戰的父親,又哪裏比自己強了呢?
“娘娘,今日可是陛下的登基之日,娘娘尚未舉行冊封大典,卻先冊封了國師……”文良娣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恰好送入了趙月耳朵裏。
鮮豔的皇後袍服像團火一樣,忽然有些灼傷了眼睛。趙月保持着剛才的姿勢站在銅鏡之前,似乎仍舊在凝望自己的身影,手卻在寬大的袖口裏緊緊捏了起來。是啊,她才是後宮之主,母儀天下,是與齊峻平起平坐的夫妻,猶自不能與齊峻同日行禮,知白為什麽卻能?為皇上平定西北的是自己的父親,他的功勞都是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征戰多年,身上的傷疤數都數不清。而知白,年紀輕輕,只靠着裝神弄鬼就位極人臣。說什麽作法移動雨雲,父親可是曾經與她說過,西北暴雨也是弄碎了知白留下的東西,說不得這暴雨都是知白帶來的,如今反過來卻又自己做好人。幸而如今敬安帝已然去了,想敬安帝病重之時,一提到知白就讓她兩腿都打顫,若是敬安帝再多活幾年,只怕她自己就要吓死了。可是最終,她也還落了個打擾仙師作法的把柄,以至于齊峻自那日之後再未留宿在她房中過。直到冊封的旨意傳到東宮之前,她都在害怕齊峻會不會不封她做皇後了。這些,還不都是拜那位仙師所賜?
“文良娣慎言。”文繡冷眼旁觀,将趙月的臉色盡收眼底,才慢悠悠地開口,“國師乃世外之人,豈能以俗禮衡量?皇上正因極其敬重仙師,才将冊封之禮安排在今日。良娣這樣妄語,實在不妥。”
文良娣身子一震,從眼角狠狠瞥了文繡一眼。她自然是知道齊峻對知白格外重視,這才出言挑撥趙月的,怎麽就忘記了還有個文繡在一邊。這個文繡是皇上身邊的貼身大宮女,臉面比那些不受寵的小妃嫔們都大,今日的話若被傳到皇上耳朵裏,哪裏有什麽好果子吃?
趙月也抿緊了嘴唇。文繡話裏的“格外”二字更加刺傷了她,有知白在,她這個皇後又該放在何處呢?
文繡不露痕跡地往後退了退,又複低下頭去,讓衆人都看不見她眼中淡淡的笑意——一群蠢貨!皇上就算寵信仙師又能怎麽樣?就算是在登基當日封為國師,難道還能讓他一個男子生出子嗣來不成?這後宮之中想要站住腳,帝王的寵愛固然重要,可更重要的是子嗣!單這一條,知白就比她們這些女子差得太遠。雖則他确實有些神術,但除非他能駐顏,否則日後年老色衰又無子嗣,還不是沒個下梢?與其盯着知白較勁,不如趕緊懷上龍胎。文良娣自以為聰明,想挑着趙月與知白去鬥,卻不想想陛下早厭了她的心機,便是皇後倒了臺,她以為自己就能上去?
陛下生自中宮,少小時就因葉貴妃吃了不少苦頭,怎會喜歡一個窺伺中宮的妃嫔?若不然,依趙月的愚蠢,只怕很難順利封後。文良娣在這裏上蹿下跳,也不想想前車之鑒——葉貴妃是在敬安帝駕崩之後第二日就被賜了白绫了,雖然對外說是不舍先帝自願殉身,私下裏又說她是不慎将皇上推下樓船畏罪自盡,但聰明些的妃嫔們哪個不知道,葉貴妃之死分明是因着她從前在皇後那裏種下了毒。若不然,怎麽同樣是有子又高位的賢妃便安然無恙,還傳出賢妃亦欲自殉未成,被皇後親自勸下的的消息,真是賺足了好名聲。
文繡的消息靈通,知道再過些日子三皇子也要封王了,就藩之後若是安分,還能将賢妃接出去供養呢。而葉貴妃的四皇子年紀幼小,齊峻準備在京城近地封他一塊藩地,本人則留在宮中,說是撫養,其實也就是做個人質,時時提醒遠在蜀地的平王和東南的葉大将軍。一位貴妃一位賢妃,活着時前者風光後者沉默,如今風光的死了,沉默的倒落了好處,何以有如此天地之別?皆因其在世時對中宮态度不同罷了。
再說周才人,在哭靈的時候早産,因胎兒太大,周才人身子又纖細,生産時十分困難,引發血崩身亡,太後念其誕育公主有功,身後以昭容規格下葬。女子生産本就是在鬼門關上走一遭,何況宮中龍胎為重,為了保孩子犧牲一個妃嫔,沒任何人敢說這有什麽不是。至于周才人究竟是不是因胎兒過大而身亡的,又有哪個會去問?
至于後宮那些無子無女的妃嫔們,不管年紀大小,都要去皇家寺院清修,青燈古佛度過餘生,只有孟婕妤被太後留了下來,說她賢惠,要留在身邊說話解悶。這樣比較一下,太後和皇上的态度難道還不是一目了然?也只有文良娣這個自作聰明的蠢貨還在蹦達,若是今日她說的話真傳到皇上耳朵裏,連這個昭容她也保不住。
究竟要不要把這話傳給皇上呢?文繡低頭思索起來。若是不說,留着這文氏挑唆一下皇後也還有用,可是若這消息被別人傳給了皇上,她這個被特意派來“服侍”皇後的大宮女就會在皇上心裏失了信任。文繡輕輕嘆了口氣,她要長久地留在皇上身邊,要留住皇上的心,便不能做這樣殺雞取卵的蠢事,文氏,就算她倒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