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天劫

這是齊峻登基之後第一次圍獵,随行的侍衛和各家子弟們大部分都是出盡全力,希圖在新帝面前留下一個骁勇的好印象。誰不知道,新帝與善文的先帝和平王都不同,自幼就娴習弓馬,好武不好文,若是想得到新帝的青睐,武事上出色是極有希望的。

武将與文官有所不同,雖然也有武舉,可比起文舉三年一次,那就少得多了。且文官能靠熬着資歷升上來,武将卻不同,若沒有戰功,就只能靠上司的青眼了。說起來,天下還有比皇帝更高的上司麽?朝中固然有不少還想牢牢把持朝政的舊臣,可底下想爬上來的新人更是數不勝數,誰不想今日得皇上的青眼呢?故而西山獵場之內,當真是風毛雨血,人人争先。

齊峻自己也帶着一隊侍衛去跑了一圈,他是皇帝,侍衛們自然不敢讓他真正對上猛獸,不過也射了幾頭野鹿和狼,還用繩圈套了一只狐貍。

“這狐貍皮毛真是豐厚。”文繡一臉的欽佩,“陛下怎麽就想出用繩子套呢。奴婢倒是聽說過用繩子套馬的,可這狐貍這樣小的東西,又愛在草棵子灌木叢裏鑽,陛下怎麽套到的?”

齊峻笑了笑:“有侍衛們一起攆着呢,也沒什麽難的。”

“陛下說得容易,若換了別人,有幾個能套得着的。”文繡一面服侍齊峻換衣裳,一面笑盈盈地道,“太後娘娘方才就差人來問過了,問陛下幾時回來。”

“母親有什麽事麽?可是在這裏不慣?”齊峻雖然帶了後宮的女眷們來,不過是讓她們出來散心的,營帳也設在遠離獵場的地方,唯恐有什麽東西出來驚了女眷。

文繡笑道:“并不是,奴婢看太後娘娘歡喜得很呢,連着召了好幾個姑娘去營帳裏,還去看她們賽馬呢。”

齊峻微微皺眉。他知道要安撫籠絡舊臣,擇其家族之女納入宮中是最簡單的辦法,歷朝歷代皇帝都是這麽做的,就連他娶趙月為正妃,也是首先慮到她的家世。但是娶正妃是一回事,納後宮又是另一回事,也說不清為什麽,反正他并不想選秀,至少不想現在選秀。趙镝還是有些真本事的,而朝中這些屍位素餐的人又算什麽呢?若是太後跟他一心,替他駁了選秀之事多好,可惜——太後的眼光只放在子嗣上,看起來比誰都積極……

“太後此時還在營地?”

“應該是去南邊看各家的姑娘們賽馬了,皇後娘娘和賢妃娘娘也跟着呢。”文繡低頭替齊峻将衣裳下擺拉平,“奴婢正想着,這打了好幾個雷了,沒準一會兒要下雨,還是該請太後回來,若淋了雨可不好。”

“打雷?”齊峻略有些詫異,“方才有雷聲?朕倒沒聽見。”

“是有的,不過聽起來還遠,大約響了四五聲。陛下方才在林子裏射獵,那兒嘈雜,怕是聽不見的。”

齊峻聽了這才放心:“即是在遠處,想來無妨。”

文繡抿着嘴笑道:“陛下說的是,奴婢也是白說說。因昨兒晚上還聽見響了幾聲雷,今兒這雷聽起來好似比昨晚近了些,因此擔憂。別人也就罷了,太後娘娘那年大病,雖說是國師作法延壽,奴婢也怕娘娘傷了元氣,平日裏還是要當心些才好。”

“還是你細心。”齊峻臉上露了笑容,“只是昨夜裏也有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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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奴婢晚上值夜,夜深人靜的時候聽見的,先是兩聲,後來又連着三聲,再後來好似還有幾聲,奴婢就沒數了,只是聽着越來越近似的。”

文繡正說着話,便聽天邊轟隆一聲,聽着竟是離得極近了。雷聲震顫不絕,這一聲尚未完全平複下去,第二聲又起,連綿不斷地,足足響了六聲之多。文繡吃驚地擡頭聽着:“陛下,奴婢聽着這聲兒又近了,怕真是要下雨了,這營地裏只怕不成……”

營帳雖然都是上好的氈子,外頭還可再鋪上桐油布防水,可到底只是臨時住宿之處,聽這雷聲如此沉悶厚重,這雨怕是小不了。營地在兩山之間,風和日麗之時自然是好宿處,可若真下起大雨來,這裏地勢卻是最低的,雨水都朝此處彙聚,哪裏還能再停留?齊峻眉頭一皺:“快叫人去接太後回來。”他邊說邊走出營帳,一掀簾子就覺得一股風吹到臉上,比早晨出獵之時的微風大了許多,風裏還帶了些濕氣,“叫衆人拔營,返回行宮。”

行宮離此處二十裏地,若現下便走,留在後頭收拾東西的人自然要被雨淋一淋,主子們坐着馬車,說不定能在下雨前便到。那邊是正經的房屋,敬安帝好奢華,就是行宮也修建得十分講究,別說風雨,就是地動也無妨的。

齊峻這般一說,營地上頓時忙碌了起來。齊峻擡頭往雷聲傳來之處看去,只見天空一碧如洗,只有天邊有些發烏。開始只是一條黑線,就在齊峻駐目遠眺的這段時間裏,那一條黑線便粗了一倍有餘,已經看得清清楚楚是一片烏雲了。

“來得倒快。”齊峻不禁說了一句,轉頭便道,“都快些,太後和皇後的東西讓宮人收拾,讓車辇直接送太後去行宮。”

馮恩連忙答應,揪了小中人就去給太後和皇後身邊的總管內監去傳信。齊峻目光一轉,就見知白站在自己的營帳門口,也在擡着頭看天邊的烏雲。他少見地緊皺着眉頭,神色冷肅。齊峻大步過去:“還站着做什麽?叫人給你收拾東西,趕緊去行宮。”

風在這一會兒工夫裏已經又大了許多,吹得營帳門簾噼啪翻卷,齊峻說話都要提高聲音,才能壓過那呼呼的風聲。知白卻好像沒在聽他的話,仍舊擡頭看天。齊峻不覺皺起眉頭,伸手拉了他一下:“跟你說話呢!快點收拾東西——罷了,你也沒多少東西,趕緊上車去行宮!”雖說知白現在臉色紅潤活蹦亂跳的,齊峻心裏總記得他當初作法移雲之後臉色蒼白渾身發抖的模樣,生怕他若是被雨淋了再生什麽病,“不必看了,又不用你再作法移雲。”

最後這句話有幾分玩笑的意思在內,知白卻微微顫抖了一下:“陛下,這雷雲來得不對。”

“是來得快了些,若不然為什麽要立刻去行宮呢,只怕再過一會兒便有大雨。”齊峻又拉了他一把,“還發什麽呆,快走啊!馮恩,送國師去馬車上!”

馮恩應聲過來,跑得一頭是汗:“陛下,太後帶着皇後和賢妃,還有那幾位姑娘,都已經坐了車辇,讓侍衛們護着往行宮去了。”

拔營遷地最麻煩的就是女眷,既然這會兒女眷都上路了,齊峻也就放下心來:“着人看着營帳裏收拾太後的東西,不得有誤!”後宮女眷的東西是丢不得的,不然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惹點麻煩,事發突然,太後和皇後身邊的大宮女來不及慢慢瞧着收拾,也沒準就會有人生什麽歪歪心思。

馮恩答應一聲轉身要跑,知白卻一把抓住他:“陛下,東西不要收拾了,快些離開此地!”

在他開口說話之時,天邊轟然又是一聲,新一輪雷鳴又開始了。那一片烏雲已經遮了半邊天空,連陽光也暗淡了下來,風更是吹得像鬼哭一般嗚嗚作響,以至于齊峻連知白的話都沒聽清,只當他是擔心,便捏了捏他的手:“知道了,你快上車去。文繡!送國師去馬車上!”

文繡并不情願,但面上卻是絲毫不露,幾步過來給知白行了個禮:“國師,馬車都在那邊,請國師先行,也免得皇上擔憂。”

幾人在說話之時,天邊雷聲始終隆隆不絕,足足響了七聲。就在這七聲雷鳴之中,翻卷的烏雲已經布滿了大半個天空,烏黑與碧藍形成了極其鮮明的界線,陽光可憐巴巴地只從那一小片晴空中射下來,暗淡得幾乎要瞧不見了。風刮得好似提前到了臘月,有幾處營帳才拔了一邊樁子就被風掀了起來,滿地亂滾,連那些捧着東西來回跑的中人都被砸倒,東西翻了一地還要再拾起來,真是手忙腳亂。

齊峻只覺臉上一涼,一滴黃豆大小的雨點已經落在臉上,馮恩在那邊傳完了話又飛跑回來,急聲道:“皇上快些走吧,這裏有奴婢們收拾呢,眼瞅着這雨就要下來了,還是坐辇車吧。”

齊峻想想女眷們已然先行,剩下官員侍衛們都要跟着他,便點頭往自己車辇邊走去,好在雨點雖大卻還稀疏,待他走到車辇邊上也并沒淋濕幾處,不由得心想該叫知白跟他坐一輛車才是。他邊想邊掀了簾子上車,卻見文繡正在車內忙着準備茶水,不覺一怔:“你怎麽沒跟着國師?”

“奴婢送了國師上馬車才過來的。”文繡連忙轉過身來,“奴婢是伺候皇上的,國師那邊有中人們呢。”

齊峻微微有些不悅,但雨已下大,他便沒再說什麽,由着車辇行駛起來。

走了片刻,齊峻便聽見外頭有些騷亂,文繡已經将車簾打起一條縫兒,向外斥責道:“陛下正歇着呢,誰在這裏吵鬧!”

齊峻也往外看了一眼,只見外頭是平日在觀星臺伺候的一個小中人,頓時坐直了身體:“什麽事?”

“陛下!”小中人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滿身的泥水,“國師,國師不見了!”

“什麽!”齊峻霍地将車簾一把掀開,“國師去了哪裏?”

小中人快哭出來了:“方才雷響的時候,國師掀開簾子看天,然後就把奴婢們都攆了下來,叫奴婢們自去行宮,自己趕了馬車就往那邊山上去了!奴婢們想追,可是沒追上——奴婢該死!”兩條腿哪有四條腿跑得快。

“國師去山上做什麽!”齊峻顧不得發落他們,趕緊追問。

小中人戰戰兢兢:“國師不肯說,不過奴婢聽見國師仿佛說了句什麽天劫,還說不能禍及無辜什麽的——是了,國師說他若不去,留在後頭的那些人只怕都活不成!”當時雷聲隆隆風聲呼嘯,他也勉強就聽見了這麽幾句,“對了,國師最後還回頭喊了一句,讓陛下保重!”

“這是什麽話!”齊峻只覺得後背一陣發寒,知白最後這句話怎麽說得有些不祥的意味?

“國師往哪裏去了?”

“那邊——”小中人才拿手一指,猛然間一聲霹靂,幾乎就是在頭頂炸響,四面陡然黑暗了下來,天空最後一塊碧藍也被黑雲吞噬了。拉辇的馬受驚,轉動着眼睛擡起前蹄長嘶起來。

“去找國師!”齊峻從馬車上跳下來,随手拉過旁邊一匹馬就翻身上去。文繡跌跌撞撞地爬下馬車想攔着他,卻抓了個空,只能聲嘶力竭地喊道:“陛下別去!危險!”

齊峻對她的喊聲充耳不聞,一抖馬缰就走,還是馮恩反應得快,沖着前後的侍衛高聲喊道:“護駕!”侍衛們也反應過來,連忙跟上,一隊人轉眼就去遠了。

雷聲連綿不斷。這一陣一陣的,不但雷越來越多,且每道雷持續的時間也更久,轟鳴之聲也更響。齊峻策馬急奔,陡然間一道電光劃破天地,一記霹靂幾乎是在他們身邊落下,不遠處的老樹上驟然火焰熊熊,空氣裏彌漫開焦糊的氣味,随即又被撲面而來的狂風暴雨打散了。

這一道霹靂讓衆人的馬都驚了。宮中的馬也算訓練有素,若是見了野獸也能鎮定得住,可畢竟出來得少,這般電閃雷鳴的場面卻從未經歷過。何況獸類怕火,縱然是馴養過的,也仍舊不能完全掩蓋了天性。一道霹靂下來,衆馬齊嘶,有些膽小的轉身就跑,任騎手怎麽勒缰都不行;其餘的也都立起前蹄大聲嘶叫,亂成了一團。等侍衛們好容易将馬都控住,便發現一片黑暗之中,齊峻早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那道霹靂響過,天地間算是暫時安靜了一些。齊峻伏在馬背上狂奔,忽然意識到方才這一輪足足有八聲雷響,而在這之前,就是他剛剛命令離開營地往行宮遷的時候,那一輪雷則是七聲。如此向前類推,他曾在帳中聽到了六聲雷響,而文繡聽到的雷聲似乎便是五聲、四聲、三聲、二聲,直到那日他與知白在溪邊之時,聽到的一聲遠遠的若有若無的雷鳴,則是開始。

自一到八,齊峻心裏猛地一動,數始于一而終于九,是不是說這後頭還有九道雷呢?知白所說的天劫,究竟是什麽?

雨驟風狂,打得人睜不開眼睛,四周昏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電光劃破雲層帶來一點光亮,馬咴咴地嘶叫着,不時地停下打轉,不想前進。又一道電光閃過,齊峻隐約看見前方有個黑影,策馬過去一瞧,卻是一輛空的馬車。

這馬車想必就是知白剛才坐的,車既在這裏,人也該不遠才是。齊峻極目前望,昏暗之中勉強可以看見前頭已經要到山頂了。身邊草叢簌簌直響,卻是一頭鹿與一頭狼并肩跑了過去。這兩頭野物本是天敵,若換了平日,狼見了鹿早就上去撲咬了,只是在這樣驟變的天象之下,野物們都被吓破了膽子,只顧得逃命,哪裏還顧得上獵食?

一群鳥撲騰着翅膀從前方飛過來,争先恐後地往山下逃。齊峻的馬已經完全不聽使喚,無論齊峻如何扯缰繩都不肯前進,翻着白眼要往後轉。齊峻眼看不成,索性翻身下馬徒步前行,任由那馬自己逃命去了。不知怎麽的,他就是有種感覺——知白就在前頭!

四周漆黑如同深夜。雷聲久久不至,只有風雨之聲,這并不能讓人放心,反而将神經拉扯得更緊。齊峻抽出随身的湛盧寶劍劈砍長草灌木,頂着風雨前行,腳邊不時有蛇蟲爬過,他也全然顧不上。驀然間前頭微微透亮,他已走出了樹叢,前方便是山頂,只是仿佛被火燒過一般已成了一片焦地,連地上的土都有些發黑,空氣裏彌漫着硫磺一般的氣味。在這焦地正中,知白盤膝而坐五心朝天,身上的衣裳被雨打得透濕,從頭到腳都蒸蒸冒着白氣;白氣之中,隐約可見一團淡淡金光,就在他頭頂三寸處微微發亮。

“知白!”齊峻不知他這是要做什麽,但也知道不是好事,亮開喉嚨就喊。只是他剛剛張口,醞釀已久的一聲炸雷便緊貼着山頭炸響,将他的聲音完全蓋了下去。齊峻驀然睜大眼睛,因為一道閃亮的電光從雲層中探出來,對着知白落了下來。

看這一地焦土,齊峻哪裏還不明白這霹靂的厲害?眼看電光已然要落到知白身上,知白雙手結印忽然往上一擡,一層淡淡的金光在他周身浮起,與白練般的電光一觸,金光便如被擲了石塊的水面一般動蕩起來,而電光卻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

第一道雷過去,四周又複歸寂靜,連風雨聲似乎都停了,山頭上仿佛變了一處墳墓般沒有半點聲息。齊峻從驚駭中回過神來,啞着嗓子又喚了一聲:“知白——”

知白猛地睜開眼睛轉頭看過來,見齊峻從林子裏鑽出來要往這邊跑,趕緊用力擺手:“陛下別過來!危——”最後一個字又湮沒在震耳欲聾的雷鳴聲中,第二道霹靂自天而降,那閃亮的電光比第一道更白更刺眼。知白顧不得再說什麽,雙手一擡,淡淡的金光又泛了起來,将他護在其中,電光轟在金光上,一陣金白相間的閃爍,又歸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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