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比如今晚,他的狀态,就是會去哈萊姆的那一種
Superday開始。
第一輪是群面。主持人給了個并購案例,提出問題。十個受試者做無領導小組讨論,其中一人在白板上做文字總結,另一人口頭演說。
丁之童有這個自知之明,不搶領導位子,也不站隊,只是發表自己的意見,參與讨論,計好時間。要是有人吵起來,她再勸個架。
當然,現場并沒有争吵。
外界常有一種誤解,認為這個行業喜歡選擇性格強勢的人,似乎越aggressive越好,越loud越好。但事實上這樣的人一點都不受歡迎,在集體面試中表現出類似的性格傾向,基本就是危了。要是引發争執,甚至會導致整組人一起被淘汰。能夠進到這一輪的幾乎都是藤校畢業生,做過至少一次投行實習,對這種操作輕車熟路,幾乎不可能出現這樣的低級錯誤。
第二輪是一對一單面。結合第一輪中的案例,另外補充一頁紙的材料,獨立做presentation。
丁之童把自己在群面裏提到的要點全都展開來說了,分析得很細。面試官問的幾個問題,她也都能答到點子上。
中間稍事休息,又開始第三輪。
還是一對一,面試官已是MD職級,提問完全沒了套路,只跟她聊財經新聞,以及她暑期實習參與過的項目。到了這一步,面經用不上了,但她仍舊是一個惡補過成功學的做題家,無論記性還是悟性,她都有。
她不确定對方是否滿意她的回答,只知道自己答得很自在,用她帶着吳語口音的英文侃侃而談,發生了什麽,為什麽發生,對整個市場産生了什麽樣影響,主流意見認為是什麽原因,她是否同意他們的看法,以及她自己的理由。而後再往前推一步,這件事對M行又有什麽影響?如果她是M行的一員,她又會怎麽做。
等到三輪測試全部結束,公司方面安排了自助餐,受試者和面試官齊集一堂,聚攏,攀談,梭巡,宛如第四場考驗。
那是在三十八層的員工餐廳裏,隔着整面牆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公園、街道、以及遠處大半個城市的天際線。午後陽光明豔,天空呈現出秋日特有的銳利的藍色。
丁之童四處刷了一遍存在感,這才得空拿了點東西吃,然後就看到秦暢,端着一杯咖啡走到她身邊來。
這回,她總算把他看清楚了。
這人并不是典型的投行精英形象,個子不高,眉目溫和,穿着普通,但也不出錯,左手無名指上戴着一枚素金婚戒,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幹淨。也許是之前先入為主的印象,她還是覺得他看起來有點喪,讓她想起那個競賽班的數學老師。
她用英文跟他打招呼,是他先切換成中國話,聊天似地問:“感覺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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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之童點頭笑了笑,含糊其辭。單單這個問題,她不知該怎麽回答。回想過去的大半天,她沒有發現自己有任何明顯的失誤,但真要說脫穎而出,沒人敢保證。
反倒是秦暢安慰她,說:“有一點毫無疑問,如果一個人在身體不适的狀态下還能有你那一天的表現,勝任IBD的工作一定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丁之童尴尬,沒想到又被提黑歷史。
秦暢卻笑着說下去:“相信我,如果你最後真的選擇了這份工作,以後還會有無數類似的體驗。”
聲音溫和依舊,喪也依舊。
丁之童也是豁出去了,想起當時眼前一黑,下意識地玩笑:“瀕死體驗嗎?”
秦暢轉着手裏的杯子,輕輕笑起來,好像在說,你懂的。
許多年之後,丁之童一樣也一直記得這個時刻,以及秦暢的措辭。
秦暢說,是她選擇這份工作,而不是這份工作選擇了她。
有時候,她忍不住想象,如果當時的她放棄了,就好似觸發了另一個平行時空的起點,後來發生的一切都可能截然不同。
Superday結束,丁之童走出M行所在的那棟大樓。
她不敢猜測成敗,卻又忍不住要去猜,看到來往的路人,都會想象自己已經成為此地的一員,早晨聞着地鐵裏奇怪的氣味,中午在百老彙大街上的餐車前排隊,每天日出而做,夜深而歸。當然,最憧憬的還是發獎金的那一天。
就此打住,她沒讓自己繼續往下想。她這人倒黴體質,以過去的經驗來看,但凡是她認為志在必得的事情,往往都不會成功。
按照原來的計劃,她這時候應該坐地鐵去長途汽車站,買一張車票,再取出寄存的行李,上車返回伊薩卡。也許要等到開車之後,她才會給甘揚發一條信息,說自己臨時有事,周日不能去看他比賽了。
但就是在那個下午,她走在路上,相隔一個街區的布萊恩特公園裏秋色正濃,層林盡染。她忽然興起,查了查第二天此地的天氣——多雲,氣溫15攝氏度,微風。
而後,又收到一條來自于甘揚的短信。他發給她一個離Queen's最近的歡呼區位置,就在普拉斯基大橋,以及他經過那裏的大致時間。
丁之童站在街頭,對着屏幕看了一會兒,沒有回複,把手機扔到包底,鑽進地鐵站的深處,跟着老舊的車廂一起晃蕩,聽着輪毂與鐵軌摩擦發出的嘯鳴在幽長的隧道裏回響。
到達長途車站,她去存包處排隊,取出那只裝着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的書包,在閘機前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沒有進站,轉身又下了地鐵,去法拉盛。
回到民宿,她跟老板娘說要多住一晚,還是在那裏吃了頓飯,聽老板娘拉另一個住客做傳銷下線,一直等到飯後回房,才拿出手機打了兩個字母發出去:OK。
多大個事呢,她自己給自己解釋,車票錢反正已經報銷了,一晚住宿也多不了多少,來都來了,就去看看吧。
那個時候,甘揚也剛從外面回來。
他這一天最主要的任務就是跟着王怡去馬博會領裝備,號碼布,參賽T恤,計時芯片,還有裝個人用品的袋子,然後又開車在全市五個區裏轉了一圈,認了一遍賽道,起點和終點線。
王怡是他開始練長跑之後認識的朋友,已經有過幾次順利完賽的經驗。人長得挺文靜,常年留着一個規規矩矩的圓寸頭,看起來跟他差不多年紀,其實大着好幾歲,正在哥大讀博,生物力學方向。
甘揚是菜雞,一路聽着王怡念叨注意事項,比如明早六點出發,搞清楚起跑分區,號碼布背面務必寫上緊急聯絡人和醫療信息,計時芯片一定得核對是否有效,鹽丸和能量膠帶了沒,甚至還有“你是第一次,胸部和裆部凡士林一定要多抹……”
聽了一整天,有點疲了,甘揚看着手機上丁之童發來的那兩個字母,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嗯啊應着,一進門就開始脫衣服。
“你幹嘛?”王怡吓一跳,戒備地看着他。
甘揚答:“我出去跑會兒。”
王怡說:“這都快九點了,明天四十二公裏有你跑的。”
甘揚不聽勸,已經換上運動褲,又跳着腳穿跑步鞋,說:“我不跑遠,找找感覺就回來。”
王怡住的這個地方就在哥大附近。那一帶中産聚居,從110街到117街一片太平,但再往東北方向走十來分鐘就是著名的哈萊姆區,黢黑的小巷,破敗的商鋪,形跡可疑的混混三五成群。僅僅幾個街區之隔,分開兩個天地。
王怡膽子小,自從有一次誤闖,被人家喊了一嗓子Yo whassup man?就再也沒敢出去夜跑過。但甘揚這人不知死活,堅稱健身房裏練出來的肌肉是死的,跑步機上顯示的裏程是沒有靈魂的。到這裏借住過幾次,有時興之所至,非得去哈萊姆兜上一圈。
比如今晚,王怡看他的狀态,就是會去哈萊姆的那一種。
“你別太自信,這中間又沒有牆。”王怡提醒。
甘揚卻無所謂,說:“真要遇到什麽事,跑就得了,練了這麽多年,還怕跑不過那種天天喝酒嗑藥的?”
王怡反問:“你怎麽知道人家沒練過?”
甘揚也反問:“有毅力天天練長跑的用得着出來打劫?”
王怡總歸輸給他,轉身打游戲去了,說:“行行行,去去去,随便你。記得多帶幾張二十刀的鈔票,還有手機別忘了,遇到謀財的就給錢,要是被扒豬猡就給我打電話,我給你送衣服……”
身後傳來關門聲,等他回頭,甘揚已經沒影兒了。
夜幕低垂,氣溫降下來,街上罕見行人。甘揚在路邊做了一會兒熱身,然後沿着人行道跑起來,很快調整到最舒适的節奏,冷氣充盈肺腑,口中吐出的白霧化在夜色裏,就像一滴水彙入海中。
這是他平常夜跑的時間。他的生物鐘很準,每天早上六點起來晨練,晚八點再跑上六公裏。比賽前夜本來應該是休息得,但今晚他還是想要跑一會兒。是因為柳總,馬拉松,還是因為丁之童,他不确定,又或者三者皆有。
就是昨天,他照老規矩跟柳總打電話,提起畢業之後的事情。
柳總自然覺得他前途無量一片光明,奧運會獎牌沒他份,都是評委的秒表不對,說到最後還是那幾句話:“畢業了能留美國就留美國,但也別找太辛苦的工作。”
甘揚說:“人家都說比你有錢的人比你還努力,柳總你怎麽不希望你兒子上進呢?”
柳總卻答:“我這麽努力,就是為了讓我兒子不努力。你要是嫌美國離家太遠,就去香港,那裏房子都替你準備好了,只等你結婚生孩子。”
“怎麽聽着像豬出欄了要配種?”甘揚玩笑。
柳總隔着幾千公裏罵他:“神經孩子胡說八道什麽?!”
甘揚呵呵呵地笑起來。
柳總就是他的母親,柳詠鵑。他從小跟着廠裏的人這麽叫,已經叫習慣了。二十好幾,講出去有點不好意思,但他還是像從前一樣,每個周末跟柳總通一次電話,什麽都聊。
笑了一陣,他又問:“我上次說的事,你考慮過沒有?”
“那個……再說吧。”柳總敷衍。
“什麽叫再說?”甘揚自然不肯讓她混過去。
柳總公事公辦起來,說:“你先搞定學校的事情,工作一段時間再想創業。”
“一段時間是多久?”甘揚跟她要一個具體期限。
柳總想了想說:“一年。”
甘揚也想了想,覺得可以,說:“那行,一言為定。”
柳總笑起來,說:“大人講話肯定算數的。”
這句話他從小聽到大,信譽保證。柳總從前一直不希望他回去,這是第一次松口。他心情大好。
然後又是明天,他第一次參賽跑馬拉松,丁之童會在普拉斯基大橋的歡呼區裏等着他,給他加油。
他不知該怎麽解釋,總之這一切都讓他有一種完滿的感覺,同時憧憬着下文,就像追看日漫番劇,一集最後打出的那一串代表未完待續的字符。
第8章 2007年的他自信與衆不同,總覺得這件事要是換了他來做,一定會有結果。
甘揚第一次看到丁之童,是在去年初秋的一次聚會上。
那是伊薩卡鎮上的一個酒吧,兩層樓,被學生擠得水洩不通。他到得晚,站在門口往前裏看,正好就看見她的側臉。頭發很細柔,卻又直又順,留到脖子一半的地方,一低頭就垂下來,好像怎麽都不會亂。
他記得那天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藏青色的衛衣,袖子挽起了一點,露出一截小臂,白得不見陽光似的。還記得看到她站起來,直筒牛仔褲裏的兩條腿看不到明顯的肌肉起伏,像是漫畫裏的筆觸。
他當時就在想,這腿,要是跑跑步多好。
他喜歡的是自然日曬的皮膚,緊實的曲線,而她完全就是他審美的反面。至少在那個時候,他是這樣以為的。
後來聽說她的名字,是因為“墨契”的二選一游戲。
宋明媚把測試邀請發遍了康村每一個中國留學生,他也收到了。游戲結果出來,只覺不可思議,八杆子打不着的兩個人,十問十中,一定是這網站的算法有問題。
“墨契”模仿Facebook,要求注冊用戶使用真名真頭像。看到照片,他才意識到對方就是她。而且,聚會上初見時留下的印象竟然一點都不曾淡去。
系統自動推了好友給他。他主動發去一條信息打招呼,也不知犯了什麽毛病,就像讀小學的時候給女同學起綽號,叫她“丁直筒”,還自以為挺有趣。
那邊幾天不回,他才知道錯了。後來也想過要道歉,但每次在學校裏遇上,她總是行色匆匆,不管上課、吃飯,還是去圖書館,要麽一臉生人勿近的表情,要麽買一送一,身邊跟着那個馮晟。
他不知該怎麽開口,于是就一直拖着,拖到她的回複終于來了,也給他起了個綽號,這才松了口氣,心說看你想多了吧,人家其實不介意。但後來再發消息過去,對面再也沒回過。
阿甘,他挺喜歡這個綽號,索性給自己改了個英文名,以示Love&Peace。
在他的印象中,丁之童這人很素,穿衣服也很素,印花或者鮮豔的配色從來不會出現在她身上。他有時會看到她獨自在橋上吃三明治,眼望着遠處,神情難得的放松,或是走在路上,兩只手捧着一杯熱飲,肩膀收攏,單薄得像片紙,讓人想要把她折起來藏在手心。他也不懂這算是什麽心态,總覺得有些奇怪,卻又揮之不去。
每當那種時刻,他都很想走過去跟她打招呼,但又擔心她是個寡淡無味的人,兩個人聊天大概會找不到話題。還有馮晟也是個問題,這人到底是不是她的男朋友?他有時覺得像,有時又否定,以至于糾結了很久都沒走出那一步。
直到面試那天說上話,一起吃了飯,喝了焦糖蘋果汁,他才發現自己錯了,她其實并不像他原來想的那樣寡淡,一點都不。他們可以聊天,一個話題接着一個話題的聊下去,即使冷了場,也不覺得難受。而且,他也确定了馮晟不是她的男朋友,因為她和馮晟走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過那樣放松的肢體動作,也從沒那樣笑過。
他在美國讀的高中,從十五歲開始約女同學,就算是中國人,也都照着這裏的規矩來,goodbye kiss什麽的幾乎算是規定動作。那天晚上送丁之童回去,他本來也是想幹點什麽的,結果卻發現自己兩只手的手心裏全是汗,只好插在外套口袋裏朝她扇了扇。此時回想起來,他簡直難以置信自己居然做了這麽個動作,手插在口袋裏朝她扇了扇,讓她趕緊進去……
早在做那個動作的同時,他就應該覺得自己傻得要死,就像在“墨契”上給她發私信,管她叫“丁直筒”一樣。
還有她答應跟他一起跑步的時候,他在她背上拍的那兩下,太大力了。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大巴掌底下她菲薄的肩膀,以及吓了一跳的反應。
想到這些,甘揚閉眼一聲長嘆,沒看到腳底下的臺階,絆了一下,差點摔個跟頭。
僅憑這路況,就知道已經到了哈萊姆。他謹記王怡的忠告,卻又覺得好笑。其實這裏也沒那麽吓人,畢竟房租便宜,有不少學生存心租在這個街區,就為了省錢。比如丁之童那個財迷,要是她在哥大讀書,估計也會這麽選。
思緒就這樣散開去,卻又回到她身上。沒見過我這麽財迷的人吧?他忽然想起她這樣問過他,黑漆漆的夜裏,一個人傻笑起來,然後原地折返,惜命。
跑完一圈回來,甘揚熱氣騰騰地去淋浴,王怡正在燈下慈母一般幫他往參賽T恤上縫號碼布。
“實驗室的事情我跟柳總說了。”沖完澡,甘揚在浴室裏喊了一嗓子。
“嗯……”王怡沒說話,哼了一聲表示聽見了。
這件事甘揚很早就跟王怡探讨過,如果要建一個運動生物力學方面的實驗室,都需要哪些設備、多少人員?王怡沒當回事,按照最精簡的規模數給他聽,比如實驗跑道,3D動作捕捉系統、運動力學分析系統、激光測速、高速攝像機,除此之外還需要研究員和運動員,一遍遍模拟各種場景,用傳感器收集運動時的各項數據,比如速度、角度、沖擊力,再建模進行三維分析。
甘揚聽得挺認真,又添上另外一些:“設計師、技工,單獨開模做樣品……”
王怡說:“反正都是錢。”
“大概要多少?”甘揚又問。
“具體得看你想幹什麽了?”王怡看看他,心說這小子想幹嗎?
甘揚回答:“做鞋啊。”
“真的假的?”王怡就像看着一個傻子。很多跑者都喜歡集鞋子,他們倆都不例外,但做鞋又是另一回事了。
“當然是真的。”甘揚點頭,很快把BP都寫好了,分析了代工廠盈利模式的風險和弊端,以及盡快開發自有品牌的必要性,總之目的就是一個,跟柳總要錢。想當初大學讀金融也是柳總的意思,倒不是為了以後找工作,而是因為身邊朋友的孩子都念的這個。甘揚原本不以為然,這時候才覺得還有點用。
那份BP王怡看過,寫得通俗易懂,但還是沒當真。商科學生總是在寫這些東西,99.9999%最後的歸宿是電腦裏的回收站和老師辦公室裏的碎紙機。
直到這一夜,甘揚從浴室裏出來,頭發還是濕的,居高臨下看着他問:“你還有多久能畢業?”
王怡算了算,說:“一年多吧。”他今年博士第四年,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明年能交論文。
甘揚又問:“畢業之後打算幹什麽?”
“不知道,可能找個地方做一段時間博後再說。”王怡的專業方向比較邊緣,美東又沒什麽制造業,相關的企業實驗室最近的也在波特蘭,他其實還真不知道自己将來該往哪裏去。
甘揚卻已經幫他想好了,點頭說:“嗯,等你博士畢業也就差不多了。”
“什麽差不多?”王怡沒明白。
甘揚回答:“做我挖的第一個研究員啊。”
王怡愣在當場,越來越覺得這人當初接近自己就動機不純,養盅一樣養了兩年。
甘揚卻更進一步,說:“你要是願意,你就是我的partner了。”
這措辭叫王怡聽得一抖,差點紮到手,還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其實,同樣的嘗試柳總五年前已經做過一次。她親自去上海招人,複旦生物、醫學院、上體院都走了一遍,條件開得十分優厚,說只要你們人能來,除了科研什麽都不需要做,每天早上茶都有人幫你們泡好——這是柳總的原話。
甘揚幾乎可以想象那些高校師生們臉上尴尬莫測的表情,人家的研究方向跟做鞋完全不相幹,而且柳總其實也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麽,甚至連具體的要求都提不出來。她之所以這麽做,只是因為同行裏面有不少人在動這方面的腦筋,而且當時代工廠的生意也實在是很好,她有這個閑錢來做點別的。只可惜最後一直都沒招到合适的人,這件事也就這麽不了了之了。類似的還有外企出來的職業經理人,也流行過一陣高薪聘請,試過了不好用,也就死心了。
時至今日,五年過去了,柳總仍舊只做代工,當地其他鞋廠所謂“研發中心”搞的依然是拆解名牌仿制的研究,擁有自家品牌的老總們還是更喜歡在明星代言和廣告競拍上大把地撒錢。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即将來臨,屏霸央視新聞前後的五分鐘,以及在三線以下城市開出更多的門店是他們共同的追求。
但甘揚覺得自己跟那些人不一樣,或者更準确地說,是2007年的他自信與衆不同,總覺得這件事要是換了他來做,一定會有結果。
那一夜,他睡在王怡小公寓裏的沙發上,睡得很好,卻又做了許多奇怪的夢。
夢裏的時間線颠倒混亂,一秒鐘長得好似一生,十年又短得宛如一瞬。他時而跑在伊薩卡的栗子樹下,時而又回到故鄉,見了許多人,做了許多事,說了許多話,但醒來之後,統統都不記得了。
第9章 另有一個事實足以成為這段友誼的deal breaker,那就是她對他動了超出友誼的心思。
天氣預報很準。
次日天高雲淡,空氣微涼,普拉斯基大橋的歡呼區內人頭攢動。
上午九點四十分大隊伍從斯坦滕島鳴禮炮出發,到這裏已經是半程,一個小時之後才陸續有運動員經過。賽道封路,歡呼區裏有點擠,其實也看不到什麽。但路邊駕着攝像機,天上還有直升飛機航拍,周圍每個人都在很賣力地喊加油,丁之童也被這種氣氛帶動起來,湊在圍欄邊看着路上的跑者,在裏面尋找甘揚那張小白臉。
跑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專業選手,先男子組,再女子組,然後是業餘大神,還有幾個殘疾人運動員搖着競賽型輪椅滑過去,再然後視野中才出現一個又一個零零落落的跑步愛好者小團體。
丁之童找得有點疲了,又聽身邊一個大叔說紐馬的路線特別虐,總共要翻五座大橋,爬二十幾個坡,以至于每年都有很多跑者敗走大蘋果。她開始瞎想,心說那誰會不會已經棄賽了?大概不好意思跟她說,還讓她等在這裏?
但就是這時,她終于看到了甘揚。這人身上穿着藍色參賽T恤,胸前別着號碼布,下面是一條黑色跑步短褲,露出一雙肌肉勻稱的長腿,腳蹬灰藍相間的跑步鞋。
大概是因為等得太久了,見到熟人的那一刻,雖說這個熟人一臉我要死了的表情,丁之童還是覺得眼前一亮,奮然踮起腳,擠到欄杆邊上探出身去朝他揮手。
甘揚也看到她了,忽地活過來,原地蹿起,也朝她揮手。
王怡就跑他旁邊,瞄了他一眼,意思你幹嘛?省點力氣吧。
甘揚卻還沒完,又蹿起來指指王怡頭頂,朝丁之童喊:“這我Partner!”
話一出口,旁邊便有觀衆對他豎起雙拇指,說了句:Good for you!圍欄後面的丁之童一尬,然後眼見着王怡臉上也是一尬。正好後面又有別的小團體跑上來,隔開了她的視線,看不見了。
Partner?丁之童的手還停在半空,杵在人群裏琢磨着這個稱呼。
是那個意思嗎?她不确定,只知道這話要是讓宋明媚聽見,肯定會覺得自己撩不起的男人果然都性向成疑,然後恭喜她喜提gay蜜。
但如果是這樣,倒也簡單了,人家就只是真心求跑友而已,是她自己想多了。
說句良心話,甘揚這人挺好,仗義,慷慨,跟她談得來,看上去又不娘,的确是做朋友的上佳人選。她一邊瞎想,一邊離開歡呼區。道理都懂,卻還是有點失落。至于理由,只有她自己心裏明白。
回到民宿,丁之童拿上行李,去找老板娘結賬,卻發現老板娘算出來的價錢跟她預先準備好的錢不一樣。
老板娘跟她講契約精神,說臨時加出來的這一晚要比事先預定的上浮30%。
“今天馬拉松比賽,你不是也去看了嘛?”老板娘給她解釋,“幾萬個人進城,旅館價錢都漲上去了呀。”
道理是這個道理,只是丁之童覺得更虧了,又多拿了一張鈔票出來付了房費。
這一天的黴運還沒走完,離開民宿,她坐地鐵去曼哈頓。結果到了中央公園,才發現靠近終點的歡呼區都已經滿員不能進人了。秋風菲薄,陽光無力,她越等越冷,只好在附近找了間咖啡館坐下,發了條短信過去,讓甘揚跑完之後給她打電話,再約碰頭的地方。
那個咖啡館裏有塊大屏幕,也正在播放比賽的直播畫面——專業選手兩個多小時沖過終點,業餘高手三個多小時完賽,四小時之後,就都是各路跑步愛好者了。又過了一陣,連滿頭白發的老爺爺老奶奶團都到了,一個個領了完賽獎牌,在終點的背景板前面精神矍铄笑容可掬地合影。
但甘揚的電話卻還沒來。
丁之童等得都餓了,看了眼時間,心說你這成績是真不怎樣啊!
手機就在這時候響起來,她按了鍵接聽,對面人喘着氣,吞吞吐吐:“那個……我還得去我朋友那裏一下,那個……我們要不晚一點再……”
朋友?你說的是你Partner麽?丁之童想問,但開口還是心平氣和,說:“好,你先忙吧,不着急。”
“行,我很快的,一會兒再打給你。”那邊如釋重負,挂斷了。
丁之童放下手機,去櫃臺買了個三明治,坐下幾口吃完,然後拿着行李直接去了長途車站,買票之後才發了條短信給甘揚,說她還是決定坐灰狗回去,不跟他一起走了。
那邊很快回過來:你再等我一下吧,坐灰狗回去路上起碼多花兩個小時。
丁之童答:我已經在車上,就不過去麻煩你了,多謝!
信息發出,她又嘆了口氣,低頭捂住臉。甘揚這人挺好,仗義,慷慨,跟她談得來,看上去又不娘,的确是做朋友的上佳人選。但卻另有一個事實足以成為這段友誼的deal breaker,那就是她對他動了超出友誼的心思。
回程又是六個多小時,車到伊薩卡,已經是傍晚了。
丁之童頭抵着車窗玻璃睡了很久,等到了站醒過來,發現脖子都僵了。她一路揉着回到宿舍,天迅速地黑下來,屋子裏亮着燈,心想難得宋明媚周末沒節目,進了門才知道人家老早出去了,等着她回來的是馮晟。
學習小組求職小分隊成員,來找她當然也是為了正經事,比如問她這一行戰績如何?
但丁之童大概是睡糊塗了,反應了一下總算想起來自己這一趟去紐約究竟是為了什麽——面試,而不是看跑步。然後才詳細說了Superday的情況,都有哪些學校的人參加,案例分析出的什麽題,一對一又聊了些什麽。
馮晟問她餓不餓,熟門熟路地去煮面條,她打開書包收拾東西,一直等到拿出手機,才發現有一通未接來電,是甘揚打來的。她習慣性回撥,等到覺得不對想要挂斷,電話已經接通了。
“你找我?”她索性先開口問,心跳卻不受控制地快起來。
“我下午看見新聞裏說高速公路上有事故,想問問你有沒有被堵在路上。”對面解釋,話接得有點急,聲音聽起來也好像跟之前有些微的不同。但究竟是哪裏不一樣,她也說不清楚。
“什麽事故?我沒看到,一路都很順利。”丁之童回答,似乎也不是她平常說話的口氣。
他們這邊正說着,馮晟走過來,見她在打電話就沒出聲,自己開了冰箱門找東西。
“找什麽?”丁之童問,手機拿遠了一點,但沒有捂上麥克風。
馮晟看看她,說:“拌面的醬。”
“不就在第二格麽,上次我們一起去中國超市買的。”丁之童探身拿出來給他。
甘揚一定是聽到了,在電話那一頭輕輕笑了笑,說:“好,我知道了,沒有別的事,晚安。”
“晚安。”丁之童回答,然後電話就斷了。
“誰啊?”馮晟一邊用筷子往碗裏撈面條一邊問。
“沒誰。”丁之童敷衍,莫名就有些心煩意亂。
剛才關于面醬的那一番對話,她是存心讓甘揚聽到的。本意只是想說,你有男朋友,我也有啊,我對你完全沒有那方面的企圖,大家都是好兄弟。但也是她自己不争氣,當時聲音滞澀,腦子裏一片空白,想不到任何話題,連個玩笑都沒有,聽起來一定很冷淡。而對面那位也好不到哪裏去,就答了一句——知道了,晚安。
丁之童恨不得立刻打回去重新再來一遍。
這時,甘揚還在王怡的小公寓裏。
王怡眼看着他放下手機,知道他昨晚那種去哈萊姆跑一圈的狀态沒了,存心問:“就是上午來給你加油的那個?女朋友啊?”
“只是個同學,本來說好一起回去,”甘揚解釋,最後還拖着一句廢話,“但她好像有男朋友了。”
王怡笑起來,說:“有男朋友又怎麽了?不就是同學麽,搭車都不行啊?還有,什麽叫’好像’?”
甘揚無語,的确不至于連搭車都不行,但卻有一種情況例外,那就是他對她動了超越友誼的心思。
照理說,Superday之後出結果是很快的。所有受試者的打分将被彙總,再結合之前的筆試成績,從高到低排名,排在最前面的人甚至可能當天就收到offer。
但丁之童已經等了整整一個禮拜,沒有電話,沒有電郵,連封拒信都沒有。
在那一個禮拜當中,她每天看無數次手機,查無數次郵件,甚至無數地想象自己的名字在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