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柳總看着他說:但你也有你自己人生啊

沒有視頻,沒有電話,只有短信往來。

幾天之後,丁之童才漸漸意識到甘揚的變化。但她并未覺得有什麽不對,他還是會發消息過來問她,吃了什麽,下班沒有,提醒她別太晚睡。而且,她的生活節奏似乎也更适應這種溝通方式,不需要實時回複,有時間就多打幾個字,沒時間只發一個表情也可以。

等到出差的日期确定下來,并沒出現噩夢裏的那種巧合。她應該可以去機場接他,兩個人一起過一夜,第二天再走。她主動給甘揚打電話,報告了這個好消息,本以為會聽到一聲興高采烈的“贊!”,結果卻只是一段不長不短的沉默。

“怎麽了?”她問。

那邊差不多同一時間開口,輕輕叫了聲:“童童……”

她沒應,等着他說下去。

對面緩緩呼出一口氣,這才道:“家裏還有點事沒辦完,我可能……得把機票再往後改簽兩周。”

“……什麽事啊?”她怔了怔。

甘揚卻是笑了,似乎又變回一貫輕松的語氣,一半解釋一半抱怨:“我媽公司裏的事情,沒什麽要緊的,就是必須我本人在才能辦。難得回來一次,她還不得捉着我不放啊?非得全都弄完了才能走,你別擔心。”

丁之童聽得出來他不想細說。必須本人到場,大概率是分錢分股份。跟錢有關的事,她作為外人也不好多問,只是笑着揶揄:“我擔心什麽呀?還不就是在想你的簽證怎麽辦麽?”

當時已經六月底,甘揚的OPT申請還沒批下來,工卡更沒到手,如果不在原定時間回美國,那就真的要拖到留學簽證的最後60天裏了。在此期間,他被拒絕入境的風險非常大。

這些,甘揚當然也知道,靜了靜才答:“等事情弄完,我重新去辦簽證。”

丁之童想問,你都已經畢業離校了,準備簽哪種啊?

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只聽見那邊輕輕呼吸的聲音,嘆息似地說:“童童,我好想你啊……”

“我也想你。”她回答。情侶之間很平常的一句話,不知為什麽,聲音噎在喉嚨裏,像是鼓足了勇氣,好不容易才說出來的。

後來回憶起來,她總覺得自己那個時候就已經有了預感,但又像是故意隔絕了些什麽,只去考慮最實際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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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六月完結,七月開始,丁之童去美西出差,一圈跑完又回到紐約。

而甘揚還是沒有定下返程的日期,雖然從未明确地聊過,但他們彼此都清楚,這麽做,他在這裏的工作基本就得黃了,以後就算再來,也只能短期地待上幾周。

他沒再跟她視頻,甚至連電話也比從前簡短了許多,但幾乎每天都會跟她說一句“我愛你,我想你了”,比從前更加頻繁。

丁之童不知道這算什麽,她不敢問,只是等着。

也是在那幾天,同事之間傳出一個小道消息,IBD會在七月份發一筆獎金。

按照M行一貫的做法,每年的獎金應該在次年的二月份發放,有時也可能延期到七月。但這一次卻不同尋常,部門發出來的公開信裏說這是上半年度的獎金。

過去幾個月裏,市場是什麽樣子,大家都看得到。周圍人難免議論,丁之童聽到一個大概,2008年剩下的日子很可能會更糟,上面有人着急把能分的錢分了,所以才有了這一筆“年中獎”。至于她這種第一年的分析師,只是連帶着得了好處的蝦兵蟹将。

從消息傳出來到正式拿錢總還有幾天,其中的某一日,丁之童約了宋明媚一起吃午飯,在餐館門口剛好碰到管文苑。

雖說丁之童跟管文苑算是一個部門的同事,但還沒在同一個項目組裏合作過。管文苑又是那種刻意避開同胞的類型,和丁之童只是點頭之交。反倒是宋明媚,還是跟人家很熟,遠遠看見就招手叫她跟她們一起坐。

于是,三個人同桌吃了頓午飯。席間聊起來,管文苑頗多怨言,覺得工作時間真的很不友好,而且做的事情也跟她之前想象得不太一樣,太瑣碎,以至于無聊。

丁之童聽着,和宋明媚交換了一下眼色,不禁感觸。

這段時間股市和債市還算穩定,對街上泥足深陷的投行來說,是個難得的融資窗口期。M行當然也不會錯過機會,已經在跟幾家機構談注資的事情,而C行就是金主之一。有個北京來的項目團隊暫駐三十八樓的行政層辦公,時常可以看見他們到樓下的吸煙點抽煙聊天。

所以,管文苑是鐵定可以拿到return offer留下來的,問題只是她願不願意。普通學生眼中萬裏挑一的機會,對她來說只是一個不怎麽看得上的選擇。正如上一次簽了L行offer之後的renege,這就是VIP在世間行走的方式。

吃完午飯,回去上班,宋明媚卻又打電話過來。

丁之童奇怪,問她有什麽事?

宋明媚難得吞吞吐吐,說:“我本來想問問你……”

“什麽?”丁之童催她快說。這句話有頭沒尾,但她卻好像已經猜到了後面是什麽。

下半句不出所料:“你家甘揚回來了嗎?”

“沒。”丁之童一個字回複,仍舊隔絕着那些她暫時不想考慮的問題。

“他沒跟你說為什麽?”宋明媚卻不放過她。

“大概說了一點,因為他家裏的事。”丁之童答得極其簡略,但其實她知道的也只有這些了。

“那你怎麽想?”宋明媚又問。

“什麽怎麽想?”丁之童裝蒜。

“是留在這裏,還是跟他回去啊?”宋明媚讓她二選一。

“廢話。”丁之童回複。

那邊沒再追問,好像聽懂了。

那天夜裏,丁之童很晚才下班,回到公寓,一時提不起勁洗漱,躺在沙發上睡着了。睡了沒多久,甘揚走過來坐到她身邊,脫掉她的鞋子,輕輕放到地毯上。

她幡然醒來,才發現只是做夢。

Renege,背信。

那一刻,她看着窗外夜幕下的城市街景,忽又想起這個詞。

有些人在世間行走的方式本來就跟她不同,就算背信,也是很平常的事。

一連幾天,甘揚,龍梅,柳詠鵑,三個人關在辦公室裏算賬。

一沓沓黑色文件夾裏是裝訂好的合同,票據,各種憑證,財務和法務部的雇員來來去去,一場接一場的短會。時間過得飛快,好像一轉眼天就黑了,再一轉眼已經過了午夜。

甘揚只配在旁邊聽,簡直不知道自己這四年都學了點啥,剛開始甚至連應收應付和總賬系統裏的借貸都分不清楚。

兩個中年婦女也還是把他當成多年以前趴在桌邊寫作業的小孩,想起來就問他一句:“你餓不餓?快去吃飯吧。”或者“不早了,你先回去睡覺吧。”龍梅的辦公室裏一向儲藏着好多零食,有時候還會拉開抽屜拿了條奧利奧給他吃。

但他一直沒走,拿到什麽看什麽,有什麽幹什麽。

柳總跟他開玩笑,說:“你個神經孩子是不是還不信我?非得在這裏守着?”

“不是……”甘揚當然否認,“我就想看看,反正回去了也睡不着。”

“你還會有睡不着的時候啊?”柳總揭他的短,“放心吧,沒什麽過不去的。”

話雖然這麽說,但還是默認讓他留下了,哪怕他最大的作用就是點外賣和給屋裏的飲水機換水。

關于上市,柳總沒有明确說過什麽。但甘揚可以看得出來,他和龍梅,當然主要是龍梅,已經說服了柳總不在申請材料上做“技術處理”。

可麻煩還是有的,比如甘坤亮。對于甘總的口才,他有過耳聞。那可是改革開放之後全中國第一批案值過千萬的詐騙犯,雖然是集資詐騙,但其實力同樣不容小觑。

就這樣算了幾天,最後出來的是兩組數字。

一邊是手頭上所有的錢:賬面的現金,待收回的貨款,還能夠動用的銀行信貸額度……

另一邊是必須要花出去的錢:日常辦公費用,原材料,工人工資,還有吃了那張行政罰單之後,不得不馬上升級的污水處理設備……

再減去股份回購,缺口比甘坤亮估計的兩億還要大。

甘揚算得頭皮發麻。

柳總當然也看出來了,安慰他說:“不一定有這麽多,都是可以談的。”

怎麽談?甘揚毫無頭緒。事情是他要母親做的,但現在真的開始了,第一個覺得不可能的也是他。

而且,甘坤亮也沒閑着,時常來橫插一腳,到總公司找柳總,叫她千萬不能在這個時候放棄IPO。

上半年股市暴跌,新股發行放緩。但此時臨近北京奧運,大盤的确往上走了一段。甘總這麽有賭性的人,一定又看到了希望,覺得只要“搏一搏”,事情還是有可能成功的。

甘揚等在辦公室外面,隔着落地玻璃看着裏面兩個人對話,看得心驚肉跳。只等着甘總出來,他再進去發表反方觀點——所有人都知道這段時間的小牛市只是政府的維穩的結果,等到奧運結束,肯定又是滿盤皆綠。甚至已經有人預言,證監會可能像曾經的許多次那樣,停發新股救市。如果他們不從現在開始想辦法,還在申請材料上造假,到時候恐怕連挽回的機會都沒有了。

柳總沒被勸動,但甘家那邊的股東早已經被他說服了。甘坤亮先是帶了兩個兄弟過來,動手就要搶公章。後來幹脆把老父親也擡了來,藤木拐杖直接戳到柳總臉上,說你有沒有良心啊?你才四十多,是不是有了外心?你不姓甘,不配做甘家的主!

至此,甘揚總算發現自己除了換純淨水之外的另一個功能,他擋在母親面前,對祖父說:“我姓甘,我配不配啊?”

藤木拐杖已經打到他身上,但終于還是放下了。

于是,他們得以按照之前商定的時間表,開始一個一個地見投資人。從最大的兩家股權投資基金,到最零散的本地土豪,談寬限期,商量回購方式和還款計劃。

與此同時,龍梅也在到處跑,不是催賬,就是借錢。還有的可能進入司法程序,單是官司就有幾十宗。

催賬,不順利。這種時候,到處都用足賬期,有的甚至反過來跟他們商量延期。

借錢,也是一樣。那幾年,本地的太太們中間已經開始流行買鉑金包,但龍總監走進愛馬仕,一向只買絲巾、茶具、木雕,甚至麻将牌,拿去當禮品送,跟本地幾大銀行的關系搞得非常好。可真的到了這個時候,還是發覺遠遠不夠。錢這種東西,往往只能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也是在那幾天,甘揚去車管所換領了中國駕照,給柳總和龍梅當司機。

他知道自己已經做了長時間留在這裏的準備,但卻一直沒有給丁之童一個解釋。

每一天夜裏睡下去,他都在想,明天應該告訴她了,但等到第二天結束,卻發現自己還是沒有說出口。

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有時,一個人在外面走着,或者路上開着車,他便會反複地想這些事,比如告訴她之後,又該怎麽辦呢?他們必定要分開一段時間,一年,兩年,甚至更久,而最終的結果根本無法預計。

在考慮這些事的同時,他常常發覺自己在用跑馬拉松的方式呼吸,鼻吸,口呼,每一次都深深地吐盡,就好像這樣做可以撫慰一下他宛若詐騙犯一般重壓之下的心靈,讓他暫時感覺輕松一點。

于是,就這樣日複一日地拖下去,直到柳總被送進醫院的那一天。

症狀是頭痛。

到了醫生那裏,甘揚才知道已經持續很長時間,但柳總沒有告訴其他人。這一次之所以讓他看出來,也只是因為疼痛已經超過了她可以若無其事地忍過去的程度。

在陪着母親做檢查,等待診斷結果的同時,他忽然覺得這段時間折騰着的其實都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命運別再跟他開這個玩笑,其餘的一切就都無所謂了。

但柳總顯然不是這麽想的,坐在候診區還一直在跟他說接下去要做的事。

比如看現在的趨勢,歐美單肯定還會減少。我們這幾年日本訂單做得少,今年開始要重新撿起來了。

比如裁員是躲不過去的,閑置的廠房和設備也統統賣掉,利潤比較低的普通服裝流水線全部不要了。運動服飾代工利潤更高,我們就做運動鞋。你去讓法務查一下合同,如果可以的話,帶着訂單轉讓,價錢不至于那麽差。

再比如流水線不能停,不管別人怎麽想,我們的态度先要擺出來,不光是安撫債權人的情緒,下一步融資也要靠這個。

甘揚玩笑:“你這是幹什麽呀?交代後事一樣。我記不住的,你以後再慢慢跟我說吧。”

柳總笑起來,摸着他的腦袋說:“你肯定可以的,但我真的寧願你不知道這裏的事。”

“為什麽?”甘揚不懂。她瞞了他那麽久,他就已經覺得很過分了。

柳總輕嘆,許久才答:“因為你是個好孩子,你只要知道了,肯定馬上回來,陪着我不走了,就像現在這樣。”

“廢話,我當然得回來。”甘揚覺得這是毫無疑問的。

柳總看着他,靜了靜才說下去:“但是你也有你自己人生啊……”

甘揚聽着,沒說話。那一瞬,他又想到了丁之童。

最後,診斷結果出來,算是虛驚一場。醫生沒有發現任何器質性的病因,考慮是心理原因引起的頭痛,比如長時間的壓力轉化成了軀體症狀,建議避開壓力源,放松情緒。

離開醫院,甘揚開着車帶母親回家。也正是在那條路上,他想明白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柳總應該好好休息,接下來的事得由他來完成了。

第二件,是丁之童也有她自己的人生。

雖然她總是會口口聲聲地自稱是個財迷,但他了解她這個人,如果他告訴她全部的事實,現在的他是一個背着超過兩億債務的人,她絕對不會跟他分開。甚至就是因為出了這樣的事,她更加不會跟他分手。

但他們之間的關系,與他和柳總的不同。

有些事他只能要求自己,不能強求別人。

他真的想要這樣繼續嗎?真的希望她跟他一起背負這樣的壓力嗎?

他不禁覺得這裏面有一絲道德綁架的味道。

第46章 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難以置信,現實如她,竟也會有這樣義無反顧的時候。

那筆“年中獎”是八月份發下來的。

丁之童拿到的差不多是她100%的年薪,整整八萬美金。

報告上的數字看習慣了,位數再多都已經麻木,但她還從來沒有在自己的銀行賬戶上看到過這麽多錢。哪怕美金慘跌,乘一下現在的彙率也有人民幣五十多萬。到底五十幾萬來着?心算溜得如她,竟也有算不過來的時候。哪怕不确定這算不算是JV事件的封口費,哪怕甘揚一直沒有回來,也不跟她說明原因,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拖着,那一刻,她還是感到了一陣幸福的暈眩。

錢到賬的當天,她就給嚴愛華轉了五萬,加上之前陸續給的三萬,她的小目标已經達成了。

嚴愛華收到錢,即刻打電話過來,但語氣還是像從前一樣,不當回事似地說:“童童,你其實不用這麽着急的呀。”

丁之童也沒跟她客氣,直接關照:“你趕緊把該補的都補上,要是還有不夠的,一定要跟我說,知道嗎?”

嚴愛華只是笑,回答:“知道啦,我女兒有出息着呢。”

丁之童聽得出那言下之意,母親根本沒覺得這件事辦錯了,甚至自認為英明得很,一把梭哈供她出來讀書,結果賭贏了。

但她也知道,自己并無立場去責怪母親。她給的這些尚不是學費的全部,嚴愛華是真的希望她好,說是賭贏了,其實贏的也只是個面子而已。

緊接着的那個周末,丁之童請了宋明媚和馮晟吃飯。

宋明媚早就聽她說過“年中獎”的事,一猜就知道她發了財,問她錢打算怎麽花?要不買房吧?

丁之童下意識地說:“我又不回去,買什麽房啊?”

“不是說上海,”馮晟在一旁笑起來,“這裏跌成這樣,你不抄底啊?”

丁之童這才反應過來,人家叫她買房,說的是美國的房子,從07年底開始已經慘跌了大半年。

不久之前還傳出帕薩迪納的印地麥克銀行巨虧的消息,11天之內被擠兌了13億美元,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二大的銀行倒閉事件。宋明媚記得“叛逃”的追求者二號也是那家銀行的儲戶,還跑去人家facebook主頁下面點了個贊,聊表慰問。

丁之童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到上海,随口找了個市儈的理由,說:“這裏還沒見底呢。倒是上海,穩中漸漲,我覺得适合入手。”

宋明媚看着她,像是有話要說,卻沒說出來,一直等到散了之後,才又打電話給她,直截了當地問:“你是不是想回去找他?”

丁之童當然知道這說的是甘揚,本來只想敷衍幾句,結果卻是豁出去了,開口問:“你覺得我應該回去嗎?”

“應該。”宋明媚回答。

丁之童意外,宋明媚在男女交往方面的姿态一向高得很,她沒想到會得到如此直接的答案,不知道怎麽接話,只得玩笑:“要是碰上人家媽媽問我,你要多少錢才能離開我兒子呢?”

宋明媚反問:“那不是也挺好的嘛?”

丁之童笑出來,說:“現實裏才不會有這種好事,人家有錢幹嘛給我,直接給兒子不就行了嗎?崽啊,你要多少錢才能離開這個女人?那可是錢啊!”

她覺得自己挺好笑的,對面卻沒接她這個哏,又換了一種方式問:“那你真的不去找他嗎?”

丁之童不答,仍舊笑着說:“我打個不恰當的比方,你別介意啊。要是你的某一個投資對象突然對你不冷不熱,你會不會回去找他?”

“不會。”宋明媚果然否認。

丁之童攤手,那不就得了。

宋明媚繼續道:“……但是我的情況跟你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丁之童笑出來,就等着她說,我是美女,你不是啊。

可最後聽見的卻是一句:“你是真的喜歡甘揚。”

丁之童一怔,下意識地反問:“你這說的什麽話?你不是真的喜歡鄧總嗎?”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提起遠在上海的鄧柏庭,畢竟在曼島還有一個卞傑明。

但宋明媚并不介意,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電話挂斷之後,丁之童一個人坐着出租車回上西的公寓,一路上都在想方才的那段對話。剛開始,她還只是在想宋明媚的事,猜這人到底為什麽應付着那麽些追求者,卻又一個都不喜歡,但想着想着,思緒還是聚到那一問上:你真的不去找他嗎?

現在的她其實已經把姿态放到很低了,甚至連她住的地方都是一種尴尬——說好了同住,卻只有她一個人在這裏,住着她負擔不起的高尚地段,高級公寓。

他離開之後的兩個月裏,她曾無數次地想過,他究竟是什麽意思,是真的有什麽難言之隐?還是只是在等她先提出分手?就像他曾經說過的那樣,男人拒絕女人多不好,由女人先說謝謝不要了,那才不傷面子。當時,她覺得這是一種挺紳士的做法,現在才覺得可怕。

但她還是不得不承認,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有他的理由。而且只要他給她哪怕一點點的暗示,她就一定會回去找他。什麽工作,錢,簽證,都可以不管。

想明白了這些,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難以置信,現實如她,竟也會有這樣義無反顧的時候。

那天夜裏,丁之童給甘揚打去一通電話。

那邊接起來,還是一樣叫她“童童”,她也像之前的無數次那樣問:“你這個月回來嗎?”

只等着他還是那樣回答:這個月可能不行。

然後,她便可以好好地問他:是遇到什麽事了嗎?我真的很擔心你,你告訴我好不好?如果你不想在電話裏說,我回國去找你,我們當面談……

但那邊沒有給她這個機會。有那麽幾秒鐘,電話裏只餘輕微的電流聲,還有他呼吸的聲音,像是那種開口又無言的嘆息。

而後,她就聽到他說:“我短時間之內應該不會回美國了……”

“為什麽?”她機械地問,忽然忘記所有想好要跟他說的話。

但他沒有回答,已經在交代分開之後的細節:“……紐約的房子租到年底,裏面的東西,我讓王怡過去拿走,他會聯系你的……”

丁之童沒有聽清後面的話,腦中是另一個她在與他對話。

你回來,我們好好談談。

我不會回來了。

那就在電話上談。

沒有什麽好談的。

或者我回國找你,你給我個地址,我去找你。

你不要來找我了。

你什麽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你別來找我了。

……

但最後真正說出來的只有一句話。

“你什麽意思?”她艱難地道,其實已經是在求他,用她最笨拙的方式。

那邊又是一陣沉默,混雜着呼吸的聲音,許久才答:“你在紐約有工作,兩個人沒辦法在一個地方,具體多久也不好說。所以我覺得,也沒必要繼續在一起了。”

話說得簡短分明,簡直不像她熟悉的那個甘揚,那個會因為她的一句話眼睛亮起來又黯淡下去,在馬拉松的隊伍裏跳起來朝她揮手,或者宿舍樓下喝醉了酒,問她要不要談個戀愛的人。更不像那個一整天開車往返,只為了跟她一起過一夜,對她說一句“我愛你”的人。

但也許,只是也許,她其實并不那麽了解他。他們在一起也不過就只有幾個月而已,合則聚,不合則散,沒有什麽對錯。

“我明白了,”她也像他一樣簡短分明地回答,“房租你不用繼續交了,我這個月就搬走。”

“童童……”那邊又開口。

“你特麽別這麽叫我!”她突然失控,一下把電話挂了。

房子裏靜下來,只聽到遠處警笛的嘯鳴,是紐約永遠的背景音。哪怕在那個時候,她還是以為他會再打過來,或者至少發條短信給她一個解釋。

但她等了很久,什麽都沒有。

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方才接受這個事實,他真的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他們之間徹底結束了。

一萬四千公裏之外,甘揚坐在車裏,放下已經斷線的手機,想要發動引擎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在發抖。他握着方向盤伏在上面,拼命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把車開到醫院門口,接了柳總,去鄰縣的大舅家。

大舅做農副産品批發生意,已經在市場附近買了新房,但鄉下溪邊的祖宅還在。三層樓,濱水而居,房子後面有山,山上種着茶樹,盛産烏龍和紅茶,號稱純天然無公害。

去的路上,甘揚根本不想講話,但柳總還在琢磨還錢的事,他只好一路陪她聊,比如說:“你還記得那天嗎?你帶我去銀行,把存折拿出來,讓我看裏面的餘額。數字我還記得呢,六百零六。”

“當然記得,”柳總笑起來,“我取了六百,一百給你交下學期的學費,兩百給你奶奶做你一個月的生活費,還有一百封了新年紅包,也是給你奶奶的,最後一百給你買變形金剛,只剩下六塊錢。”

甘揚跟柳總客氣,說:“柳總你當初真是太不容易了,兒子還那麽不懂事。”

柳總卻搖頭謙虛道:“其實也沒多不容易,你爸爸第一次進去欠的債,沒有這次這麽多。”

甘揚愣了愣,笑起來。笑是苦笑,但細品卻又好像沒那麽苦澀。他又像那樣呼吸,深吸一口氣,再輕輕地吐盡,說:“不就是兩億麽,我還就是了。”

柳總大概已經看出了點什麽,特別關照他:“不管怎麽樣,你自己的東西千萬不要動。”

“知道了,不動。”甘揚滿口答應,其實早已經想好了,信托轉讓掉,房子沒抵押的都賣掉,有抵押的做個二次,反正流水線不能停。不是要給投資人看他們的态度麽?這就是他的态度。

柳總卻還有後話,問:“你不是說要結婚嗎?現在突然決定不回去了,女朋友怎麽辦?”

“我才幾歲啊?”甘揚笑着反問,“之前就是亂說的,沒影子的事,你別瞎想了。”

柳總看着他不語。

他這才又安慰了一句:“我們都商量好了,等過段時間,這裏情況好一點了再說。”

柳總點點頭,像是滿意了。

那一瞬,甘揚竟然也有一種錯覺,他是真的跟丁之童商量好了。而且,等過一段時間,情況真的會好起來。到了那個時候,他或許可以抽出幾個禮拜去一趟紐約。究竟如何挽回,他還沒想好,但面子反正是不要了。他在丁之童面前本來也沒什麽面子。再轉念,才回到現實,他并沒有跟丁之童商量好,情況也未必會好起來。世事就是如此,雖說有起有落,但就在那一起一落之間,一個人的半生也許就這樣過去了。

車子開到老宅,那裏還是跟他小時候差不多,可以坐在陽臺上的陰涼處,吹着山風,聽着淙淙的溪流聲和密密的蟬鳴,吃舅媽給他做的龍眼冰,就像是回來過暑假。他忽然覺得,要是自已也能留下就好了。

夏季天黑得晚,鄉下晚飯又吃得早,臨到該走的時候,天邊尚是一片橙紅色的晚霞。

甘揚避開母親,對大舅說:“你盯着你妹,叫她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要讓她看新聞,外面的事都不要管。”

大舅從前沒少揍他,要是平常他這麽沒大沒小地說話,掃帚大概已經招呼上來了,但這一天卻只是點頭應下,說了聲:“你放心。”那是成年人對成年人的語氣。

從鄰縣返回,他去了曾俊傑的飯店。

本來的打算是找個有煙火氣的地方喝點酒,就算醉了,曾胖子也有得是力氣把他弄回去。

但現實卻又跟他設想的不太一樣。

盛夏夜,店門口擺了排擋,還搬出來一個大屏幕,播放奧運會田徑比賽的現場直播。這煙火氣可就有點太濃了。周遭喧鬧,一開始還只是議論,過了一會兒不知怎麽吵了起來,曾俊傑也在其中,戰鬥力最強,各種本地髒話亂飙,全都是下三路。

只剩甘揚一個人靜靜坐在角落裏喝啤酒,根本沒注意電視上在比什麽,也不知道別人為什麽争吵。

直到後來,拖鞋、折凳、啤酒瓶全部飛起來,有人掀了圓臺面,也有人打了110。他嘆了口氣,只好起來幫着拉架,等到警察到了,又跟着去派出所做了筆錄,把曾胖子領出來,送回家。

兩個人坐在出租車後座上,喝懵圈了的曾胖子還在罵:“你說那些人是不是神經病啊?他們有什麽資格罵劉翔?!”

甘揚這才搞清楚剛才的那場大戰是為了什麽。

“運動員吃得苦頭那是普通人能比的麽?他們懂個屁啊?!一幫四體不勤的廢物!”曾俊傑氣還沒消,口水四溢。

“那你呢?”甘揚苦笑,拍了拍他緊緊包在T恤裏的肚子,結果摸到一手的汗,只好怪自己手賤。

曾俊傑卻不在意,兩條胳膊摟上來:“我是不行了,但你跟我不一樣啊!”

甘揚一把推開他,說:“我又怎麽了?”

“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今有小甘總代母還債,本以為拿了個富貴閑人的劇本,結果還是操心勞碌的命啊!”曾俊傑一副替他痛心疾首的樣子。

甘揚聽得只想捂死他。

“但是!但是!”這人又豎起胡蘿蔔一樣粗的食指強調,“我知道你可以,你一定可以的!”

“借你吉言了。”甘揚白了他一眼,撥開他的手。

曾俊傑還是毫不介意,繼續說下去:“你初一剛進田徑隊那會兒多小啊,就那麽矮(一只手比到自己胸口那裏),渾身沒有四兩肉(腮幫子吸起來),但是早晚訓練你沒有一次缺的,400米間歇跑完十組再來十組,眉頭都不皺一下。說實話,我那個時候練跑步就是為了中考高考加分,混進重點中學,再混進體院,拿個大專文憑給我爸媽那裏交差。我們當中不少人都是這目的,但你不是。我那時候就知道,你是真喜歡。能真心喜歡跑步的人……(此處停頓,以加重語氣)都是變态!你知道麽?”

這“态”字一出,唾沫星子飛到臉上,甘揚拿手擦了擦,竟無言以對,只等着看這一天還能荒誕到什麽樣的地步。

卻沒想到曾俊傑雙眼圓睜,認認真真地看着他,認認真真地對他說:“雖然你身體上差點火候,但心理上就是運動員的素質,沒有什麽事是運動員不能做到的,你一定可以的!”

甘揚覺得自己要哭了,他有點想擁抱曾俊傑,但那胖子身上的酒氣和酸臭的汗味還是阻止了他。而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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