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這人以為自己是明星嗎?丁之童腹诽

那頓飯約在新天地的“夜上海”。

地方是丁之童選的,因為Wilson想試試本幫菜,她覺得那裏招待客戶也不算太拉胯,于是便讓李佳昕火速定了位子,一舉兩得。

夜幕落下,一行人齊聚餐廳。

李佳昕在酒店緩了一陣,這時候終于又活了過來,換了衣服,吹了頭,整個人收拾得山青水綠。健身教練也到了,已經在張羅着看菜單點菜。

丁之童是跟Wilson一起來的,兩個人到得晚了點。等出租車開到餐廳門口,正好看見一輛黑色奔馳斯賓特停在他們前面。後排車窗全部都貼了不透明的膜,外面看不到裏面,車門打開,魚貫下來四個人,甘揚,金剛芭比,還有另外兩個男隊員。

這人以為自己是明星嗎?丁之童腹诽,而後又玩味地想,不知道車裏有沒有星空頂、胡桃木內飾、游艇風吧臺和遙控風情遮陽板。她這幾年常常跟着公司管理層去做路演,這種樣子的改裝見過不少,一直不懂為什麽都喜歡這麽搞,以至于像個移動炮房。

從1966年的野馬到保姆車,就連選車的口味也徹底變了。或許這就是時間的力量,十一年,無論什麽都不可能跟從前一樣了。

“來啦,甘總。”她對他笑。

夜色清淺,路燈灑下的光給周圍的一切鍍上一層金。甘揚換了件白T,頭發像是剛洗過,聽到他這句話像是定了定,這才走過來看着她說:“來了,丁總。”

丁之童很自然地解釋:“我們剛剛去了豫園。”

“那裏太棒了!非常有歷史氣息和人文特色,和新加坡的華人區又不一樣……”Wilson用一串外交辭令贊美。

丁之童知道這是過譽了。當時中秋節剛過,豫園裏的彩燈還沒撤,放眼望出去到處都是人,只是一派熱鬧的俗麗。她玩笑說:“我其實也好久沒去了,有你在才敢逛一逛。”

“為什麽?”Wilson問。

她答:“上海人自己去那種地方,會被開除上海戶籍的。”

周圍幾個人聽到她這麽說都笑起來。Wilson不明就裏,她又解釋了一遍剛才說的話是什麽意思。旁人都看Wilson的反應,只有甘揚看着她,不聲不響。

等到進了餐廳落座,李佳昕已經點好了菜,甘揚問了菜單,又增減了幾樣,還跟服務員交代了做法。丁之童在旁邊聽着,感覺自己白當了三十幾年的上海土著,甘揚此人在吃飯這件事上倒還是一如既往的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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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舊保持着面對客戶爸爸的良好态度,存心跟他搭話,說:“甘總平常都是在上海嗎?”

甘揚卻又不看她了,回答:“這幾年在上海多一點。”

服務員那邊下了菜單,又過來問酒水。

“啤酒吧?”丁之童左右看了一圈,征求其他人的意見。

甘揚卻開口說:“我喝水就行了。”

金剛芭比在旁邊附和:“我也一樣,溫水。”

“那我們喝啤酒吧。”丁之童跟Wilson也商量好了。

接下去的整頓飯似乎都延續了相同的派系形勢。

八個人坐一張圓桌,丁之童和甘揚差不多就在對角線的兩端。

金剛芭比跟甘揚講話,每次都是湊到他耳邊,用只有他一個人聽得清的音量。甘揚點頭或者搖頭,偶爾答上一句,別人也聽不見。再加上兩人身上同一個牌子的白T,還有都是新洗的頭,愈發引人遐想。

當然,也有可能只是丁之童一個人在瞎想,其他人都覺得很正常。熟悉他們的,大概早就看慣了,不熟的也自動推定就是男女朋友的關系,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丁之童禁止自己再這樣下去,抛開雜念,專注于調動氣氛和聊天。

過去這十來年,她也算是在道上混慣了的,眼下微信裏有兩千多個聯系人。宋明媚看過她的通訊錄,說她像個做微商的。不誇張地講,在外交際,無論是酒桌上,還是會議室裏,她總是能跟陌生人迅速地聊熟。但那個熟的程度僅限于此,不管是認識一個小時,還是認識了兩年,都不會再深入下去了。

今天這一桌也是類似的場景,甘揚帶來的另外兩個男隊友都很健談,大家十分愉快地交換了一通名片,只有甘揚沒參與此項活動,簡簡單單地說他沒有。

丁之童不跟他計較,自信總有辦法攻堅。

看過名片才知道金剛芭比名叫許晨曦,也是“訓練盒子”的員工,是跟着她家CEO袁超來參賽的。

還有那個光頭肌肉大叔,原來也不是什麽大叔。人家叫曾俊傑,跟甘揚是初中同學,也就是說,應該比她還小一歲,現在是一家連鎖健身機構的老板。

丁之童因為“訓練盒子”的項目,在這個行業裏很做過一些功課,知道曾老板這一家專攻撸鐵,目标就是要練大,要漲維度,99.99%的男性會員。

聊起來果然如此,曾俊傑劃開手機,給她看照片,自我介紹花了兩年時間減掉了40公斤體重,再練成現在這個樣子。丁之童看了before/after的對比,真心表示敬佩。

不料曾老板直接開始拉踩,說:“我覺得Cross-fit就是不行,心肺有什麽好多練的?功能性有什麽用啊?我撸鐵,走出去男的女的都看得見我的胸肌和麒麟臂,要是練Cross-fit,難道當場趴下給人家做50個波比跳嗎?”

袁超大概這種話聽得也多了,在旁邊揶揄,說:“對,要大,大了還要更大,要是練不大,那就是練得不對!”

兩人只是玩笑,丁之童卻伺機請教,說:“我說聽人家講,現在健身行業裏的鄙視鏈是這樣的,撸鐵的看不起super monkey那種有氧團課,有氧團課看不起一兆韋德那種傳統健身房,然後傳統健身房又看不起瑜伽會館,不知道對不對?”

袁超笑着給她補充:“這鄙視鏈還不是單向的,真要畫出來,都快連成五角星了。瑜伽反過來也看不起肌霸、團課和傳統健身房,覺得他們只講形,不講意,沒境界。然後所有這些再聯合起來看不起的Cross-fit綜合訓練館,都覺得Cross-fit像鞋教,沒什麽大型設備,年費還好意思收那麽貴。”

想到自己常去的幾個box,的确如此,沒有複雜的大型設備,桑拿房,游泳池,只有滿地的杠鈴和一排排的鐵架子,光着上身的男會員,以及同樣一點都不講究的女會員,袒露着粗犷的肉體,和着激越的背景音樂,做着強度大到野蠻的訓練。

丁之童也跟着笑起來,說:“我也是覺得Cross-fit的門檻高了點,但其實最吸引我的還是他家社群健身的模式。就像我從前也試過學跳舞,上課随到随約是很方便,但每次進去一看都是陌生人,去了幾次就不去了。’訓練盒子’能引入社群這個概念就特別的好,不光Cross-fit可以這麽做,其他健身方式也可以的……”

眼看聊到正題,曾俊傑卻在旁邊插嘴,說:“反正不管哪一種,只要是頭部,我們甘總都投了,玩的就是對沖……”

一直在旁邊沒說話的甘揚就在這時候擡頭看了他一眼,曾俊傑就此住了口,袁超也不往下說了。

丁之童不知道他這算是什麽意思,是嫌曾俊傑說漏了嘴,洩露了他的小秘密,還是單純地不想談項目?她不禁覺得這人真的是跟從前不一樣了,不再是那個坐在她對面,在紙巾上畫出紐約馬拉松的路線圖,因為她的一句話眼睛亮起來,又黯淡下去的男孩子了。

既然人家不願意,那她也不勉強。正好旁邊還有一個Wilson,可以問問他對上海的印象,覺得本幫菜好不好吃?天氣怎麽樣?都是現成的話題,安全,中立,無關緊要。

但真的聊起來卻不都是泛泛而談的廢話,Wilson斷斷續續地說了一點他這幾年的經歷。

密大畢業之後,他先是進了紐約另一家BB投行工作,最初跟丁之童一樣也是在投資銀行部,也迎頭趕上了08年的大裁員,剛入行沒多久就失業了。那之後,他花了三年時間讀了一個JD學位,結果畢業出來,又正好撞上了2011年秋天的攻占華爾街運動,實習的時候,天天從舉牌子的人群中擠過去,到了公司才敢換西裝。他突然發覺Banker這一行還真有些不道德,但反躬自省又實在幹不來別的,于是只得另辟蹊徑做慈善事業管理,被外派去了新加坡。

這些往事,Wilson是拿來當笑話講的,但在丁之童聽來卻特別有感觸。她再一次覺得他們這幫人的經歷其實都是有些相似的,随着資本主義經濟規律起起伏伏,浪頭湧到哪裏,就把他們帶到哪裏。

“Tammy,培訓的時候聽你說最早也是在紐約,哪年去的香港啊?”Wilson反過來問她。

“2010年。”丁之童回答。

說之前她沒多想,一直專心吃飯的甘揚聽到這句話,卻突然擡起頭來看着她。

丁之童下意識地看回去,兩人目光相接,她便覺得那片羽毛又出現了,在胃裏像蝴蝶的翅膀那樣扇動着。

“但是那年紐約情況很好啊,為什麽要走呢?”Wilson又問她。

丁之童知道是真的,因為09年市面太差,到處都沒怎麽招人,到了10年,空缺反到多起來,很多同事都是那個時候升的職,當初的上司也挽留過她。

“還不是因為做空中概股嘛,”短暫的停頓之後,她才笑着回答,“那時候到處都是這樣的文章,號稱80%的中國在美上市公司都是空殼,我們這些中國面孔走出去見客戶,講話都沒人信了。”

她沒有胡說,這的确是她離開紐約的原因之一。

一桌人接着邊吃邊聊,什麽都說了,卻只字不提“訓練盒子”那個項目。

李佳昕每次給她遞眼色,丁之童都垂目,以示稍安勿躁,繼續着桌面上天南海北的對話。甘揚不加入,她也不勉強,只是偶爾朝他那裏看一眼,每一次都發現他也正看着自己。但羽毛不見了,她有點明白他是為什麽,而她就是故意的。

席散不過九點多,甘揚示意服務員買單,但李佳昕早已經把帳結了,玩笑着跟他客氣,說:“要是Tammy知道我讓客戶請客,我不要做了。”

甘揚又朝丁之童看過來,丁之童卻正在跟Wilson講話。

“要不要去酒吧?”Wilson提議。

“好啊,”丁之童欣然應下,連地方都已經想好了,說,“我帶你去The Captain吧,坐露臺上的位子,看得到江景。”

說話間,衆人已經走出餐廳,站在人行道上道別。丁之童劃開手機,打算叫輛車去福州路,卻看到一條未讀短信,就是剛剛收到的,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我們聊聊吧。

發信人顯示的是一串數字,但她知道這是甘揚的號碼,他打過她的電話,她還沒存下來,卻已經記住了。

又是似曾相識的場景,但丁之童只覺諷刺,十二年後的今天,短信不是廣告就是驗證碼,或者外賣送餐員求好評,不會再是從前的感覺了。

什麽時候?她回複,順手加了個新聯系人,名字那裏打上“LT甘總”。

剛剛存好,那邊又發來一條: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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