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加起來快七十歲的兩個男的發神經,有意思

兩件事壓在心上,丁之童開電腦加了會兒班,卻一直在走神。直到夜深,事情沒做掉多少,頭昏腦脹,卻還是了無睡意。她知道自己狀态差的時候就是這樣,下定決心關機,起來洗漱。等到洗完了從浴室出來,才看到床邊的手機在震,屏幕上顯示的是甘揚的名字。

她以為是跟陳博士的會面時間已經定下了,但接起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對面說:“丁之童,你到窗口來一下。”

“……”她有點懵,走到窗邊拉起百葉簾,看見馬路對過站着一個人,朝她揮了揮手,就跟上一次一樣。

她推開窗,室外潮濕的夜風和城市的噪音一起湧進來。她不知該如何反應,只是問:“你來幹嗎?”

“你叫我來的。”電話裏這麽說。

“我什麽時候叫過你?”丁之童反問。

“今天下午,”他回答,“我聽出來了。”

起初,丁之童只覺得荒謬,但再轉念,卻又想到從前。二十出頭的她一個人站在百老彙大街上,對着街邊的櫥窗玻璃給他打電話。當時他也是一下就聽出來不對,問她怎麽了,然後對她說:你回家等着,我現在就過去找你。

“可我沒事啊。”她不告訴他,心裏想的又是那個pattern,她不要回到老套路裏去。就像從前,他開了三百多公裏趕過來,其實也不過就是抱抱她,再勸她換個工作而已。

“真的嗎?”甘揚不信。

“真的,”她回答,說完又問,“而且你來了又能怎麽樣呢?”

“傳你一個秘笈啊。”甘揚回答。

“什麽秘笈?”丁之童只覺好笑,心裏說,還是超人嗎?

甘揚搖搖頭,頓了頓才道:“我要是遇到什麽事,實在沒辦法,就會對自己說一句話。”

“什麽話?”丁之童問。

“事已至此,先吃頓飯吧。”他擡頭看着她,“或者,事已至此,先跑個步吧。”

Advertisement

丁之童靜靜笑出來,也看着路燈下的他。

“等到吃完、跑完,再去琢磨問題怎麽解決,”甘揚繼續往下講,“而且有時候就是這麽奇怪,還在吃着、跑着呢,也沒有刻意去想,辦法就自己來了。”

丁之童聽着,只是很平常的幾句話,卻叫她忽然動容。分開之後的這些年,她也曾無數次遇到困難,束手無策。她沒有對自己說過同樣的話,但卻做過差不多的事——比如去做一頓飯,慢慢地吃掉,或者去跑五公裏,一路上什麽都不想。有時候真的就是這麽奇怪,還在吃着、跑着呢,辦法就自己冒出來了。

多年以後,他還是會像從前一樣,只因為她的一句話,飛過1000多公裏到她身邊來,但能帶給她的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擁抱了。

“嗯,知道了,”丁之童點頭,動作如此細微,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見,只是說,“明天中午我請你吃飯。”

“不要,”甘揚卻直接拒絕,說,“我要吃晚飯。”

簡直就是幼兒園級別的對話。丁之童無語,說:“午飯跟晚飯有什麽兩樣嗎?”

甘揚說:“當然不一樣啊。”

“可我晚上約了人。”她假裝為難。

“誰啊?”他非要打聽。

“你認識的,”她實話實說,“在上海一起吃過飯的Wilson。”

“約了去哪兒?”

“去我常去的CrossFit訓練館,然後吃飯,上次就說好了的。”

“哪家館?”他又問。

“你要知道這個幹嗎?”她反過來問他。

甘揚說:“事已至此,當然是先去練一會兒,然後再吃頓飯啊。”

丁之童又笑,調開頭去看着城市深谷裏的空蕩蕩的街道,好一會兒才說:“行啊,那就一起吧,我明天發地址給你。”然後朝他揮揮手,關上了窗。

百葉簾後面,她看着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低頭,轉身離開,大步跳過地上那個路燈投下的光暈,就像從前一樣。

大概因為在中環工作的外國人特別多,金融街附近有好幾家綜合訓練館。

跟一般的健身房不同,那裏沒有複雜的大型設備,游泳池,桑拿房,只有滿地的杠鈴和一排排的鐵架子,光着上身的男會員,以及同樣一點都不講究的女會員,袒露着粗犷的肉體,和着激越的背景音樂,做着強度大到野蠻的訓練。

丁之童常去的那一家就在IFC對面,她已經是那裏第四年的會員。

第一次來,是全馬完賽之後,她約了一節新手課。

教練看見她就問:平常都做些什麽運動?強度如何?

她很自信地回答:有長跑的習慣,還有馬拉松完賽的經驗。

教練說:那我們還是從入門級的開始吧。

丁之童聽了有點不屑。教練微笑,不作解釋。

課才上到一半,她就開始後悔自己嘴欠。

那一個小時讓她記憶猶新,波比,劃船,跳箱,壺鈴擺動,仰卧起坐,只是這幾個動作循環往複,她差點當場吐了,結束之後在地上躺了好久才緩過來。

為了證明不是她太弱,此處特別說明,跟她一起上課的人真的吐了,吐了兩次。

教練見怪不怪,說這是常有的事。

奇怪的是,她後來又去了。

教練說,這也是常有的事。

這故事講出來,Wilson感同身受,說他第一次做WOD,workout of the day,感覺就好像workout of the death。好在有鐵三和斯巴達的基礎,上手算得順利,差不多兩個月之後,那種感覺才漸漸變成了“不是很想死,也不是很想活”,但偏偏就是會想要再去。

換完衣服從更衣室出來,Wilson還是穿着那件舊舊的深藍色大黃M的T恤,兩個人正說着話,甘揚也到了。

丁之童看見他,朝他揮揮手,轉身找教練去了。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教練帶着她做周期訓練,這一天輪到練體操動作。

那個訓練館本來就不大,最近晚上出來健身的人也比從前少了許多。她挂在史密斯架上做懸垂舉腿,甘揚和Wilson都是臨時約的drop-in calss,就在對面跟着另一個教練一起做WOD。

三個人站在白板前面看訓練計劃,甘揚跟Wilson要了一樣的重量。

教練說:“可是你的體重比他輕幾個級別啊。”

甘揚回答:“那我再往上加二十磅好了。”

Wilson看看他,問了一句:“For time?”

“For time.”甘揚欣然應下。

兩人握手,就這麽開始了。

For time,計時,同一套動作看誰先完成,這是要比賽的意思。

熱身之後,先是在跑步機上跑一英裏。

當時的背景音樂是NEFFEX的Things Are Gonna Get Better,說唱後面的副歌部分反複着的就是一句Just keep pushing through,yeah what you got to lose?還挺勵志的。

甘揚一邊跑一邊看着丁之童,丁之童也不躲着他,一邊練一邊看着他跑。只覺對面的人仍舊有徑賽運動員的颀長和舒展,不是那種刻意練大的身材,但一看就知道比從前更有力量了。

而且,加起來快七十歲的兩個男的發神經,有意思。

她這麽在心裏品評,直到那邊二位跑完一英裏,開始奧舉深蹲。

也不知道誰先開的頭,兩個人一眨眼都把衣服脫了,上身赤裸。用的當然也是那種健身房和球場上最常見的脫衣方式,手探到背後抓住脖領子,一下從頭頂拉掉,再單手扔到場邊。

教練在旁邊提醒丁之童集中注意力,其實自己也老往那兒看。還有旁邊一個第一次來只能拿着杠鈴杆子練習的女的,以及前臺負責放音樂的小哥。

BGM偏又換成了Chase Holfelder的Animal,歌詞太欲,唱法更欲。一時間,丁之童腦子裏都是那一句,I feel the chemicals kicking in,搞得畫風有點不對勁。

第80章 欲望到了這種程度是有些疼的,甚至叫人分不清是利刃還是蜜糖。

奧舉深蹲之後,又接着爬繩子。

甘揚力量稍遜,但耐力和自重動作明顯占優。Wilson被他在單杠架子上反超,又在杠鈴杆子下面追回來。兩人就這樣交替領先,互不相讓。

比賽進行到最後,一組雙力臂做到力竭,瘋狂面部代償,拍下來簡直可以做表情包。丁之童甚至覺得前臺小哥假裝刷手機,其實就是在拍照。

……8、9、10,她屏息跟着默數,只看見甘揚放手下來,Wilson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完成。教練只有一個拿在手裏的秒表,自然分不出伯仲。

甘揚這邊才剛下器械,雙手叉腰氣還沒喘勻呢,一直在旁邊舉杠鈴杆的女的已經跑過來,跳起來跟Wilson高五擊掌,說:“Wilson你太棒了!”像是帶着陽光下所有的正能量。

甘揚有點懵,丁之童只是在對面看着他笑,點點頭,用眼神說:嗯,沒錯,人家一起來的,世界變化就是這麽快,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她的課也結束了,拉伸完跟教練道別,轉身推門去更衣室。甘揚幾步追過來,彈簧門在他身後合上,走廊裏就他們兩個,訓練場內的音樂忽然隐去,周圍一時安靜下來,好像連呼吸的聲音都聽得到。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剛舉完鐵的掌心尤其熾熱,汗水膩在一起,聞起來也有隐約的金屬味道。

“我去淋浴換衣服,等會兒一起吃飯。”丁之童就這麽讓他拉着,沒等他問,先開口解釋,像是看穿了他怕她就這麽走掉。

不多時,四個人已經收拾幹淨,坐在飯店裏吃飯。

舉杠鈴杆的女的是M行香港分公司PR的同事。丁之童上午跟Wilson打招呼,說晚上想多叫一個人一起去訓練館,Wilson欣然同意,把這位也叫上了。

丁之童和甘揚只管吃飯,在旁邊聽着他們聊天。顯然也是才認識不久,話題就跟在那天“夜上海”聊的差不多,Wilson把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最後還是問:“要不要再去酒吧坐坐?”

丁之童忽然好奇,問他:“上回在曼谷培訓,你十六型人格測試的結果是什麽來着?”

Wilson想了想回答:“ENTP?”

她尚在回憶這幾個字母代表的是什麽意思,甘揚在桌子下面踢她的腳,用眼神說:走啦!

丁之童笑出來,一口喝完杯子裏的酒,堅持做東道付了賬,才與那二位告別。

出了餐館,他們走在夜色下的街頭。

“剛才練得爽不爽啊?”丁之童想起來就要笑。

甘揚不肯承認是自己誤會了,嘴硬解釋:“嗯,我就是看不慣這種人,都幾歲了還穿大學T?”

丁之童卻道:“你從前那件熊頭T也挺好看的。”

甘揚記得,那時候給她當睡衣穿過,白底子上有一頭棕熊,抱着個紅色大寫字母C。也不知是畫手水平有限,還是故意為之,熊的表情奶兇奶兇。

“你還留着嗎?”丁之童又問。

甘揚沒說話,拉住她的手。丁之童沒看他,繼續往前走。他便也靜靜的,只是在過馬路的時候變成十指相扣。心跳快起來,卻不是突然飙升,而是一陣一陣,蕩蕩悠悠。

她沒話找話,看到街邊破裂的玻璃和牆上的塗鴉,說前一陣電影院裏放映《小醜》,銀幕上哥譚市大亂,下面觀衆席裏有人起立鼓掌,她就已經覺得很魔幻了,等到了外面一看,一群人正揮着棒球棍砸地鐵站的玻璃,往裏面投擲燃燒的酒瓶。

“怎麽變成這樣了呢?”她感嘆。

“是世界?還是我們?”甘揚背歌詞似地接下去。

只是句玩笑,卻沒想到後面有人跟上來,用粵語演說:我們的目标就是建一個全新的香港,大陸人看不慣可以滾回去,皆大歡喜。

她看到那幾個人身上的黑衣,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明知道只要閉口不答就能避過去,或者跟他們說英文,只要英文比他們流利,對方氣焰就沒了,就是這麽神奇。

但許是剛才喝的那杯酒突然上頭,又或者是因為從訓練館出來,自以為天下無敵,她開口說:“我在香港九年了,我随時可以去換永居,我本來是很喜歡這個地方的,溫暖,濕潤,還有港馬,但現在搞得跟本地的同事都沒法聊天。所以你們砸來砸去到底在想什麽?就算你們不喜歡的人都走了,你們不還是留在這裏?”

只是一瞬的沖動,甘揚也已經展臂護住了她,加快腳步往前。但那黑衣人并沒有散去,當時街上鮮有行人,連過路的車都很少,大約是欺他們勢單力薄,一直跟着他們挑釁。再往前,另一個路口似乎又有黑衣黑傘的人正朝這裏走來。

F**K!丁之童這時候才知道緊張。

甘揚當然也察覺到了,幹脆一手攬在她背後,另一只手把她的腦袋護在胸口。

“怎麽辦?”她貼着他說。

甘揚卻是笑了,在她耳邊反問:“你不是跟我說你馬拉松最好成績跑進350了嗎?”

丁之童退開一點,茫然地看着他。

甘揚對她做口型:跑啊。

不等她反應,他便拉着她穿過馬路,在空曠的人行道上飛奔。

一邊跑一邊罵,起初是英文。到底在費城黑人區的高中裏熏陶過的,英文髒話比她溜多了,那些香港孩子更是無力招架。罵到後來不過瘾,幹脆開始飙方言粗口。丁之童聽不懂,只是想起來前一陣新聞裏播過,北角的福建人拿着長竹竿反擊,心說這幫人會不會有點怵福建人?

她也不敢往後看有沒有人追來,只是緊緊抓着他的手,拼命地擺臂邁步,跟上他的速度。

“跑啊!”甘揚偏還要回頭對她喊,仿佛又變成了那個殺千刀的體育老師,“不要走,丁直筒!跑起來啊!”

周遭分明是亞熱帶潮濕的暗夜,卻讓她想起伊薩卡藍天下皚皚的雪野。他們沒變,她和他都沒有。他們像是跑了很久,不辨西東,後面早沒了追兵。

直到她回過神,認出街邊的路牌,才慢下來對他說:“別跑了,過了,我就住在……”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着她笑。她真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笑的,卻也跟着笑起來,腦中又是那個魔性的詞語,竄天猴子。加起來快七十歲的兩個人,怎麽還這樣呢?

于是,他們又往回走了一條街,直到她住的公寓樓下。

她試圖抽手出來,但他卻不肯松,又對她說:“童童,不要走。”

“誰許你這麽叫的?”她看着他問。

他還是抓着她手說:“童童本來就是我的。”

這話叫她心向下猛墜,覺得自己準是昏了頭,一只手找出卡來刷開了門禁,帶着他上樓。兩個人在電梯裏就吻到了一起,她頭發淩亂,被他用手朝後面撫去,從耳垂到臉頰,再從脖子到鎖骨。她覺得他掌心發燙,他也覺得手觸摸到地方在灼燒,每一寸皮膚都渴極了似的。電梯升到十二樓直接入戶,兩人出了轎廂連燈不曾開,像是一種默契,借着玄關感應燈的光亮,一路進了卧室。

黑暗中,他們倒在床上,她看着他幽亮的眼睛,說:“你還記得陳博士的傳記嗎?”

“什麽?”他問。

“1968,1975,1987,”她一個個年份地數下去,“其實就連我們都已經經歷過兩次,2008,2015,如果再來這樣一次呢?”

“再來一次又怎麽樣呢?”他反問。

“也許一夜之間什麽都變了,又覺得沒必要繼續在一起了。”

“不會的。”

“這麽肯定?”

“我們都跟從前不一樣了。”

“那又會怎樣呢?”

“你說過這種事還會來的,到時候就知道了……”話是貼着她的耳朵說的,聲音很輕,被空調的噪音一吹就不知飄到哪裏去了。

他看着她,然後吻了她,像是還在回答她所有的問題。

直到真的做了,她才記起來,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

欲望到了這種程度是有些疼的,甚至叫人分不清是利刃還是蜜糖。但她知道這種感覺別處不可能再有,只是沒頂般地沉溺進去,什麽都不想了。第一次,尚是她招架着他急切的動作,到了第二次變成了漫長的取悅與拉扯。他們滾在床上綿長地親吻,像是在用唇舌重新熟悉彼此的身體,一分一毫都不舍得錯過。直至最後,喘息和耐不住的呻吟聽得她心口緊縮,他仍舊吻着她,像是交付了全部的自己。

第81章 你在這個行業裏的旅程還沒結束,別以為我會帶着你退休!

這幾年,丁之童常常做回到過去的夢。

夢裏的情節總是荒誕不經,比如毫無準備地上了考場,比如穿着睡衣拖鞋去面試,再比如出去買十幾塊錢的東西,結賬掃碼的時候發現餘額不足。

每次做到這樣的夢,她都會迫不及待地想要醒過來,然後長籲一口氣,确定自己不會毫無準備地上考場,不會穿着睡衣和拖鞋去面試,銀行賬戶裏有足夠的錢買所有她需要東西。還有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家,她其實可以獨自擁有,甚至比與別人共有的更加契合她的心意。

但這一天,她夢到的卻是上西的公寓。夢中的她蜷身躺在那張床上,有人從身後抱着她,輕柔但卻緊密。那是個将睡未睡的時刻,仿佛能還聽見深夜的曼島回響着警笛的嘯鳴,唯有這個小小的角落靜谧地相擁着兩個人,一線月光透過窗簾照在他們身上。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情節了。

這夢境太過平淡而真實,以至于此刻她将醒未醒,錯覺自己真的回到了那裏。十一年的光陰好似一晃虛度,熟悉的擁抱和撫觸又一次近在咫尺。她舍不得醒來,但缱绻之後還是睜開了眼睛。

已經是早晨了,窗外是香港四季如一的陽光,以及車流在城市深谷之間疾行的噪音。她摸到床頭的手機,看了看時間,然後起來穿衣服。

甘揚也醒了。兩個人又像從前一樣一起站在浴室的鏡子前面洗漱,丁之童給他找了一個電動牙刷的替換刷頭。她洗臉的時候,他就在旁邊刷牙。衛生間很小,非要擠在一起。

等她洗完了要走,他才拉她回來,看着她問:“現在能說了嗎?”

“說什麽?”她裝傻。

“發生了什麽事啊?”他關了門,循循善誘,“昨晚你跟那幫人吵架,說得好像明天就不在這裏了。”

又給他聽出來了。

丁之童笑了,她的手從他的胸口滑下去,又貼到他耳邊說,“中縫練得不錯……”

甘揚抓住她的手,說:“丁之童你別跟我來這套。”

但這套偏偏還是管用的。是他先忍不住,低頭下來吻她,但也是她雙臂環上去,回應他的吻。

兩人做到淋浴房裏,一室水汽氤氲。不知是水溫太熱,還是過程太上頭,丁之童擦幹了身體,吹完頭發,兩頰的緋紅半天不肯褪下去。她看看時間,還是穿上衣服要走。

“去哪兒?”甘揚拉住她問。

她回頭說:“不是你傳我的秘笈嘛,事已至此先吃飯再說。我早上約了人飲茶。”

前一天,她就跟秦暢約好了。

就像他從前帶她去曼島猶太人開的店裏吃早餐,這一次,輪到她請他去中環的茶樓飲茶。兩個人一起從紐約到香港,也算是有始有終。

因為臨出門耽誤了一會兒,她到的時候,秦暢已經坐在那裏看點心紙。

丁之童走過去坐下,兩人一起選了吃的,又要了茶。

等到蒸屜和小碟子送上來,秦暢才問:“今天約我是想說什麽啊?”

“也沒什麽,接受現實了呗,”丁之童也笑,“就是想謝謝你,在這個行當裏,能遇到你這樣的老板,這樣的mentor,是我的幸運。”

話說得好像太過正式了,但彼此都知道是發自肺腑的。

秦暢仍舊笑着,笑完了又搖頭,說:“你這就錯了,不是因為你幸運。”

丁之童沒懂。

秦暢慢慢地喝茶,慢慢地講下去:“當年,我剛入這行的時候,只是個毫無準備的理科生,除了數字和理論什麽都不懂。我想怎麽辦呢?只好還是按照自己做題的習慣,從最簡單最核心的邏輯開始理解未知。比如對于投資來說,這個核心就是價值。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來說,這個核心是合作。”

丁之童點頭聽着,這些話秦暢都跟她說過,不止一次。

但這一次,秦暢卻給了她一個轉折:“這些年走過來,我遇到過許多人,同樣的話也說過許多遍,其實很少有人真正相信我。在我還什麽都不是的時候,他們只覺得我好天真啊,以後就是被賣了還給人數錢的主兒。當我有了一些成績,他們又會以為我只是在給他們雞湯喝,而且還是兩塊錢濃湯寶充出來的那種,就為了把真正的權錢交易藏在背後。他們會将信将疑,左右試探,甚至認為我別有所圖,這些反應往往會造成混沌的結果,墒增得一塌糊塗。這樣的人,這樣的事,遇到得多了,有時候連我自己也會産生懷疑,我的想法真的對嗎?我這麽做真的會有用嗎?但你知道嗎?我發現自己總是可以相信你。其實,你也幫了我很多。”

一番話聽得丁之童動容。

她約這一次早茶,只不過是想有一場好好的告別,卻沒想到在這個鬧哄哄的館子裏,又會有落淚的沖動。

“還有,”秦暢繼續,“你說‘在這個行當裏’能遇到我是幸運,是不是也覺得這個行當就該是一幫精致利己者的天下啊?一群不事生産的人做着零和博弈的游戲,一方贏得的,正是另一方輸掉的,而輸贏的總合永遠為零,對社會毫無貢獻,甚至可能為負,把全人類都坑得爬不起來了。”

丁之童眼底還沒幹,又笑出來。沒錯,她是這麽想過,在她經歷了一場又一場荒唐的交易之後,那些交易存在的唯一作用似乎就是為了讓局內人雁過拔毛而已。

但秦暢還沒說完:“不管是哪個行業,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疑惑。有的來得早一點,有的來得晚一點。有的獨善其身,看到了覺得接受不了,就這麽轉身走了。也有的正中下懷,樂在其中。更多的是想要分一杯羹,只恨人家不帶他玩兒。但只要你觀察的時間線拉得更長一點,你就會發現事情最終的結果還是回到那個最簡單最核心的邏輯——真正的價值會得到回報,謊言會被揭穿,一切都沒有變。”

是嗎?不是嗎?丁之童不确定,但她希望秦暢是對的。

随即便又想到離她最近的那個例子——卞傑明。卞總在2000年初的幾年裏迅速地積累財富,但也在僅僅幾年之後又迅速地葬送了自己的名聲。雖然人還沒進去,但他已經跟他包裝過的那些企業一樣劣跡斑斑。而且,美國雖然“自由”,但打官司可一點都不便宜,他現在尚且擁有的自由是非常昂貴的。

而秦暢只是繼續着他的回憶,突然笑起來,說:“我叫你去做的事,你一向都很認真。但有一次,我看出來你在混。”

“哪一次?”丁之童誠惶誠恐,也跟着在想,但是想不出來。

秦暢公布答案:“就是我叫你去看心理師的那次。”

丁之童尴尬,沒想到他又會提起那件事——因為跟客戶談戀愛,他讓她去看看病。在此時此刻,這個話題顯得尤其諷刺。她簡直不能确定,秦暢是不是又看出了點什麽?

“你是不是覺得,我那個時候就是為了不讓你跟客戶談戀愛啊?”秦暢卻是笑起來,有些自嘲的樣子,“其實不是的,我當時也在那裏做咨詢,感覺很有啓發,因為我曾經相信的一個最簡單的核心動搖了。”

“哪一個?”丁之童問,投資的核心是價值?還是人際關系的核心是合作?

但秦暢說的卻不是兩者之中的任何一個:“我本來一直認為,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也可以走到一起,結果發現婚姻太難了,許多瑣事累積起來,最後還是不行。但等到事情徹底過去之後,我回過頭去再看,發現自己還是可以相信的,婚姻的核心就是愛情。盡管我失敗過一次了,但只要是從這個核心發出,不管結果如何,過程中的每一秒都萬分值得,更何況結果也不都是不美好的。”

丁之童猜想,他說的那個美好的結果是指他的女兒。

那場咨詢讓他很有啓發,所以他讓她也去看看病。她那個時候的确是在混,但後來一樣還是得到了許多。

兩人共事十年,這是秦暢第二次跟她談起這麽私人的話題,也許是要走了,沒了忌諱,但也只是到此為止,再開口又回到了工作上。

“丁之童,”他鄭重地叫她的名字,卻又跟她玩笑,“雖然我要走了,但你在這個行業裏的旅程還沒結束,你別以為我會帶着你退休!你要相信自己,也相信自己在做的事。金融服務的确不能直接創造價值,但就在你促成的一筆又一筆交易當中,買賣雙方達到了帕累托改進……”

丁之童突然笑了。

“怎麽了?”秦暢問。

她回答:“帕累托改進,我一個朋友也總是喜歡這麽說。”

“聰明。”秦暢評價。

又過了一天,周日的傍晚,丁之童和甘揚一起飛往上海。

特殊時期,機場戒備森嚴,下了出租車便要接受阿Sir的檢查,一張機票下面僅限一件行李。漫長的安檢之後,兩人險險趕上登機。

她如實告訴他,自己只是暫時在上海工作兩個月。還有沒說出來的半句,接下去會怎麽樣,她也不知道。

但甘揚總免不了要多想,問她:“回去之後打算住哪兒?”

“當然是住我自己家啊。”丁之童回答,心裏說,難道是你家?

甘揚意外,說:“我本來還以為你會在香港買房子安家……”

“好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手頭正好有錢,想買房,又還辦不了永居,買香港的房子要加30%。”丁之童解釋。

“買在哪兒了?”甘揚又問。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東方曼哈頓的房子嗎?”她重提舊事,也有些是故意的。

甘揚怔了怔沒說話。

丁之童只當他是忘記了,略略失望,繼續說下去:“挺老的一個樓盤,就在我外婆家的老房子後面。當年造起來的時候,我還在讀中學,天天都能看見。後來出差回上海,也沒太多時間,去看了一次覺得還行,就買了。”

結果甘揚卻看着她說:“你知道嗎?我現在就住在東曼。”

What?她笑出來,只當他胡說八道。

“王怡的實驗室在漕河泾,LT資本的上海辦公室也租在那裏,所以就住那附近了。”他解釋。

“漕河泾離那兒也不近啊。”她存心找茬。

“不是也不遠麽,”甘揚把一模一樣的理由還給她,“我那個時候也沒太多時間,只知道那個樓盤,去看了一次覺得還行,就買了。”

“哪一年?”她問。

“2016,你呢?”他也問。

“比你早。”她含糊其辭。

“哪一年?”他非要問出來。

“2014,”她回答,又問,“你多少錢買的?”

兩人于是互相報了買入時的單價,拿手機出來算了算漲幅,再打聽門牌號和樓層,結果發現就在前後樓,說不定從他的客廳就能看得到她家的廚房。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