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這是衆所周知的灰犀牛,也是徹頭徹尾的黑天鵝

那番話說完,甘揚忽然問:“後來給你轉回來沒有?”

“什麽?”丁之童一時沒聽懂。

甘揚說:“錢啊。”

丁之童怔了怔,才意識到他指的是被馮晟轉走的那些。這是兩個財迷之間的默契。她調開頭去看着車窗外面笑起來,笑到停不住。

甘揚拉她過去,把她整個人攬在懷中,手臂收得緊緊的,像是在叫她別笑了,但他自己卻也笑得胸腔震動。

許久,丁之童才抵在他胸前點了點頭,輕聲地說:“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甘揚下巴貼着她的頭發,重複:“對啊,都過去了。”

車開到東曼,駛進地庫。他家和她家只差三個號碼,兩個門洞隔着四排車位遙遙相望。似乎什麽都不用說,丁之童下了車,甘揚跟着她走,一起搭電梯上樓。

這是一個周一的午後,室外晴空萬裏。

按開指紋鎖進門,房間裏像平常一樣拉着遮光窗簾,只有從縫隙之間漏進來的光線。室溫還沒有升上去,周遭的空氣有些冷。但他們全不在意,只是靜靜地擁抱,親吻。

兩個人都知道原計劃只是回來換衣服,拿上電腦,再去公司。也都知道春節近在咫尺,等假期過完,丁之童會再去一次泉州,和陳博士開會。然後,她就要回香港了。

似乎什麽都不用說,他們只是耽于這一刻極致的親密,像是游離在時間之外的某處。

肌膚相貼,耳鬓厮磨。溫暖,潤滑,致密。他們感覺到彼此身體更加熾熱的部分,以及呼吸和心跳的節奏,也說不清是聽到的,還是共振到了自己身上。每一次撫觸、舔吮、碰撞都在與無數記憶中的畫面重合,就這樣一點點攀到高峰,卻還不滿足。

他換了一個姿勢,握着她的手按到枕上,與她十指相扣,看着她說:“我們慢慢來……”

她領會到其中的一語雙關,才剛緩了緩的呼吸又變得緊促起來,身心都紅熾得好像要被漲破。

那天晚上,甘揚給柳總打去電話,接通之後就說:“我今年除夕不回去了。”

柳總只當是去年六場相親留下的後遺症,馬上跟他保證:“別不回來啊,這次肯定不會有去年那樣的事情。”

“不是的,”甘揚笑起來,給她解釋,“就是除夕在上海過。初二吧,我帶個人一起回去。”

“誰啊?”柳總聽見他這麽說,有點小激動。

“她的情況,我不希望你從別的地方聽到了,然後再來反對,所以先在這裏跟你說清楚,”甘揚字斟句酌,卻沒有停頓,“她是我在康奈爾的同學,現在在香港工作,比我大十個月,今年34歲,屬牛的,從前結過一次婚……”

柳總忽然靜下來,打斷他問:“女孩子叫什麽名字啊?”

“丁之童。”甘揚回答。

“你是不是從前跟我說過?”柳總又問。

甘揚莫名有些淚意,頓了頓才确認:“對,就是她。”

那邊也在片刻靜默之後才又開口,說:“好,媽媽替你高興。”

雖然他已經萬分确定,但聽到這句話,眼底還是濕了,臉上卻又在笑,說:“柳總你也別高興太早,人家還不一定要我呢。我們這次回去,主要還是因為工作上的事情。”

“知道啦——”柳總應下,又像從前一樣拖長了聲音,“龍總監早就跟我說過,催婚這種事呢,只對那些獨立不起來,經濟上還得靠着父母的孩子有用,像甘揚這樣的,你最多用愛綁架他一下,要是把他搞毛了,別說結婚,你連他人都見不着。”

“用愛綁架?”甘揚揉了揉眼睛,破涕為笑,“龍總監真這麽說的?”

“沒有沒有,”柳總又趕緊往回找補,“她就是叫我讓你自己做主,她說你做的事好多她都看不懂,但後來證明都是對的……”

這種話甘揚聽得多了,打斷她說:“謝謝媽媽。”

“你幹嘛謝我啊?”柳總在那邊笑,聲音卻有些沙啞。

甘揚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但到了這一刻,他突然覺得十年的離別與蹉跎全都值得。

春節之前,丁言明跟着中國攝影家協會上海分會闵行老年人支會的同人們去了一次美國,走馬觀花的東西海岸十日游,從舊金山一路觀光到紐約,最後在JFK坐飛機回上海,是跟嚴愛華同一個航班。

嚴愛華說,自己只是回來過年的,到了上海之後,住進了莘莊附近的一家酒店。

雖然最近幾年,她帶團早就沒有從前那麽拼命了,逢年過節經常給自己放假,香港或者上海,每年至少要往來一次,帶回來給親戚的禮物也越來越多。

別人都只當她是女兒出息了,可以放心享受生活。丁之童卻猜到她跟長島那位的關系恐怕已經有了變化。這一次,更是從中嗅出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只是看破不說破。

那幾天,新聞裏已經開始在說新冠疫情,路上行人少了很多,大家都戴着口罩,地鐵裏空空蕩蕩。但每年過年前後的上海總是比平常空曠,老土地都看慣了,好像也沒覺得太緊張。

姨媽提前幾個月在七寶附近的一家飯店裏定了年夜飯,錢都付了,自然不會放棄。一個大宴會廳,素不相識的幾十戶人家坐在一起吃圓臺面,臺上的大屏幕照例在放春晚。

大概因為上回老丁的那一通電話,她不再問丁之童有沒有男朋友,只是指着自家兒媳說:“你們看晶晶,九四年的,孩子馬上三周歲,今年九月份就要上幼兒園了。”

丁之童笑笑,只管給外婆夾菜。外婆反正聽不見,只管吃。

嚴愛華方才紅包給得大方,此時說話卻也不饒人,馬上給她算了算:“九四年生的,那今年才二十六。二十二歲就懷孕啦?我們童童那個時候還在美國讀碩士呢。”

姨媽回嘴:“你怎麽也跟老丁一樣啊?讀書,工作,結婚、生小孩,都是人生大事,又不矛盾的咯,都要有才好呀。”

嚴愛華卻答:“哦是伐?我怎麽覺得這些人生這回事就像吃自助餐,正常人胃口總歸就是這麽一點,你喜歡牛舌,我喜歡牡丹蝦,大家挑自己喜歡的吃不好嗎?幹嘛非要人家全都吃一遍啦?就算不用加錢,身體是自己的,撐壞了要去醫院的好伐。”

丁之童聽得笑出來。

姨媽在旁邊嘆氣,說:“你為了跟我賭氣說這種話啊,切力伐?”

“我跟你賭氣?”嚴愛華也笑出來,話不投機,不響了。

大概還是疫情的影響,那天的年夜飯散得特別早,後面也沒有客人等着翻臺子。

聽飯店的工作人員說,從明天開始,他們這裏的餐飲部就要暫停營業。客房部還有一些住客,只能供應盒飯,等到這批人送走之後,也要停掉了。

丁之童這才意識到,事情也許沒有她原本想得那麽無關緊要。

還是這幾年工作的習慣,她總是走一步看到後面的十幾步。平常做短期預測,要用到移動算術平均法、指數平滑法、分解和控制法,先定性再定量,産品銷售至少半年,技術發展趨勢至少往後看五年,大環境甚至要看到十年之後。

傳染病卻不一樣,所有人都知道它曾經發生過,總有一天還會發生。但究竟什麽時候來?會去到哪些地方?又會産生多大影響?不管是經濟學家,還是醫學專家,沒有人能夠預測。

它既是衆所周知的灰犀牛,也是徹頭徹尾的黑天鵝。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在香港的服務公寓裏,甘揚看着她說:“這種事還會再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當時只是激情中一句話,此時再聽,卻像是宿命似的。

出了酒店,她在門口叫了輛車,打算先送嚴愛華,自己再回東曼。

一路上,嚴愛華還在說姨媽。丁之童只是聽着,也不怎麽搭腔。她知道母親和姨媽其實感情不錯,年輕時各種別苗頭,年紀大了互相嫌棄,但到了要緊關頭,還是親姐妹。

嚴愛華說了一陣,也不說了,靜了靜才又開口:“我跟美國那個離掉了。”

“哦……”丁之童心裏一震,卻又覺得一點都不意外,只是問,“什麽時候的事情啊?”

“其實已經有段日子了,”嚴愛華回答,“想想沒有意思,當初是為了什麽呢?”

“就是啊,為什麽呢?”丁之童笑出來,她也不知道啊。

嚴愛華轉過頭去,看着車窗外面,喃喃地說:“人家都以為我是圖他條件好,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用不到他的錢。我是氣你爸爸,你知道嗎?他那個時候聽說有這麽個人,馬上打國際長途過去跟我說,你跟人家去吧,我比不過人家。”

這些往事,丁之童是第一次聽到。她伸手過去攬住母親的肩膀,感覺有些神奇。仿佛就是人生當中的一個轉折點,突然之間,父母把你當成平輩一樣對待了。

嚴愛華沒有轉過頭來,只是又嘆了口氣,說:“那個時候是真的不能比,但現在再看看,又算什麽呢?”

移動算術平均法、指數平滑法、分解和控制法,先定性再定量,丁之童再一次地想,有誰真的能預測未來呢?

第88章 丁之童又一次想起了那個土土的表達——“過日子”。除此之外,竟還有一種末世裏相依為命的感覺。

車還在往莘莊開,手機震動,是甘揚問她:什麽時候能到家啊?

丁之童回複:已經在路上了。

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我一會兒帶我爸媽回去,可以嗎?

本來只是說好年夜飯之後兩個人再吃第二場,然後一起守歲的,也不知怎麽就變了主意。

那邊幾乎立刻回過來:???

不方便嗎?丁之童問,心裏略有些失望,但也覺得是自己冒昧了。

沒想到緊接着就看見他答:不是不是,你們別太快到啊,我回去換身衣服。

丁之童蹙眉,心裏納悶,這人到底穿的啥?

放下手機,她就跟嚴愛華商量:“我們……現在去接爸爸好不好?”

“接他幹嗎?”嚴愛華問,語氣和表情都相當生硬,反而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丁之童也是心虛,嗫嚅道:“一起去我那兒吧,我想帶你們見一個人……”

“誰啊?”嚴愛華聽出點言下之意,頓時來了興趣。

丁之童不知該怎麽解釋,只說:“見了就知道了。”

嚴愛華看看她,也只答了一個字:“走!”緊接着就打電話給老丁,讓他別在他兄弟家喝酒了,趕緊收拾一下到樓下等着,車馬上過去接他。

就這樣,她們又去捎上了丁言明。

除夕夜,路上空曠,這麽一圈轉下來,也不過半個多小時而已。

等車子開到東曼,丁之童心裏倒是有些忐忑,不知道甘揚有沒有做好準備。三個人下車上樓,進了門就發現餐廳裏亮着燈,桌上四個菜,一瓶紅酒,客廳裏的馬勺音箱在放一首鋼琴曲,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

“人呢?”嚴愛華笑着問。

丁之童尴尬,心想自己會不會被當成是單身太久産生了幻覺啊?

所幸還沒兩分鐘,外面就有人按門鈴。丁之童去開門,門外正是甘揚。密碼她告訴過他,此時卻客客氣氣地裝不知道,身上襯衣西褲,打扮得很像樣。

“這是甘揚。”丁之童沒敢細看他的表情,給了個手勢示意他進來。

“童童媽媽,童童爸爸……”甘揚那邊也不比她好,一句話全是疊詞,中間還清了清嗓子。

好在沒人難為他倆,四個人坐下來,嚴愛華只是笑看着甘揚,然後說丁之童:“怪不得你剛才都沒怎麽吃,早點告訴我呢……”

丁之童臉紅起來,也不知道後面沒說出來的那句究竟是“我也少吃點”,還是“也不用跟你姨媽鬥嘴了”。

丁言明這人平常話不少,這時候卻只是樂呵呵地要甘揚陪他再喝一點。丁之童想要替他擋了,甘揚給她個視死如歸的眼神,叫她靠邊站別管。總算老丁剛才在兄弟那裏已經喝得差不多到位,又有嚴愛華在旁邊看着,不讓他過量失态,一杯下去意思意思也就作罷了。

吃完這一餐,丁之童讓爸媽坐在客廳看電視,跟甘揚兩個人把碗盤收進廚房,放到洗碗機裏。

一邊收,她一邊問甘揚:“喝了酒沒什麽吧?”

甘揚沒答,拉她到角落裏,拿起她一只手覆在自己胸口。廚房的門沒關,但那個地方從客廳看不到。

“胃痛嗎?”丁之童還當他不舒服。

甘揚搖搖頭,只是靜靜看着她。

丁之童心裏微漾,猜不到他接下去會說什麽,存心扯開話題,又輕聲地問:“哎,你剛才到底穿的啥?”

“啊?”甘揚不知道她的企圖,老老實實地解釋,“就是T恤帽衫運動褲啊,覺得見你爸媽不太合适,所以回去換了一下。”

丁之童偏要逗他,說:“你得了吧,當我不知道啊?進門就聽見在放《裸男舞曲》,你也不嫌冷。還有那瓶酒,也是準備用來灌我的吧?”

“那是你的播放列表,我怎麽知道裏面有《裸男舞曲》?”甘揚給她氣笑了,身體貼上來,低頭對她耳語,“可聽你這麽說,倒還真想試試呢……”

“這下失望了吧?”丁之童的聲音也輕得只剩下口型了。

甘揚卻只是收攏了手臂把她擁進懷中,下巴擱在她肩上,搖了搖頭說:“沒有,今天我特別高興,這是我過得最開心的一個新年。”

丁之童聽着,突然想起他從前似乎也說過差不多的話——“這是我過得最開心的一個生日”。十多年過去了,他變了許多,但還是像從前一樣,不吝于表達自己的感情,跟她完全不同。她有些動容,卻又覺得奇怪,其實也沒發生什麽,怎麽就“最”了呢?

兩個人在那個角落裏抱了一會兒,靜靜地,卻又不怎麽克制地親吻。身邊就是廚房的窗戶,隔着玻璃望出去,城市的夜景璀璨卻又安恬,有的地方亮一點,有的地方暗一些,還有閃爍着的紅綠色塊,準是誰家的電視機屏幕正在播春晚。就是如此家常的畫面,卻有一種天長地久似的感覺。

等到他們從廚房出來,老丁笑着調侃,說:“就那幾個碗,洗了這麽久啊?”

嚴愛華踢了他一腳,接下去的話卻是對着丁之童講的:“你爸爸喝多了,讓他趕緊睡覺去吧。”

就這樣,丁之童留了父母在她這裏過夜,丁言明睡客卧,嚴愛華跟她一個房間。甘揚還是裝作理所當然的樣子,很有禮貌地跟他們道別,回自己窩裏去了。

那天夜裏,丁之童躺在母親身邊,只覺神奇。時隔二十多年,他們這一家三口又在同一個屋頂下面了。黑暗中,她摸到手機,發了一條微信給甘揚:這也是我過得最開心的一個新年。

等到天再亮起來,庚子年開始了,更多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接連發生。

封城、停工、限制旅行,消息一個接這一個。嚴愛華和丁言明已經走了,一個回酒店,一個回家。丁之童本來打算初二飛泉州,但現在只能作罷。

計劃突然改變,家裏什麽儲備的都沒有。打開手機想找生鮮外送,才發現一向司空見慣的服務現在居然需要半夜裏起來搶。

正好甘揚也發消息過來問:你家還有米嗎?

丁之童看得要笑,兩人于是決定一起出去買食物。外面天空陰霾,路上空空蕩蕩。車開到購物中心的地庫門口,需要停下來一個個地測體溫。他們買了雞蛋,各種肉,還有耐儲存的蔬菜,面粉,油,還有大米,一樣一樣裝進車裏,再運回家。丁之童又一次想起了那個土土的表達——“過日子”。除此之外,竟然還有一種末世裏相依為命的感覺。

那天下午,兩個人擠在他的單人沙發上看電影,一男一女住在對樓,下面都是喪屍。

等到電影看完,丁之童要走。

甘揚拉住她問:“你一個人在家害怕嗎?”

丁之童搖頭,反過來問他:“為什麽會害怕?”

甘揚看着她說:“我有點害怕……”

What?!丁之童笑出來。

甘揚解釋:“很久沒看這種電影了,心理承受能力有點下降。”

丁之童嘆氣,說:“行吧,去我那兒吧。”

她先回的家。隔了一會兒,甘揚收拾收拾也來了,胳膊底下夾着他種蔥的花盆,背後背着個大書包,怕碰到保安說他是外來的,手裏還拿着房産證。

丁之童蹙眉,說:“你這是安家不走的意思啊?”

甘揚答:“業主群裏不是發通知了麽,不準串樓,我回不去了。”

丁之童打開業主群看了看,還真有這說法,直到往上翻了翻,發現最早提出這個建議的是一個才剛加入的新ID,在群裏的名字叫“3號405”,頭像是一片灰色。

她看看甘揚,說:“這條就是你發的吧?”

甘揚已經去她家財位放蔥了,假裝沒聽見,問:“啊?你說啥?”

緊接着香港那邊也傳來消息,秦暢讓她暫時留在上海,這樣等于滬港兩地都有人在,不用擔心有需要的時候沒辦法出差。

這本來只是個極其普通的決定,但在那個時間點卻顯得意義重大——一月底是秦暢正式離開M行的日子,她趕不上他離職的聚會了。

到了那一天,她只能通過視頻遠程參加,對着有些模糊的畫面說了幾句泛泛的感謝的話,眼睜睜看着香港那邊的同事拿到他送的離職禮物,人手一只大桃子。

這種禮物,大概也只有秦暢敢送。

丁之童想笑,卻又有些淚意,結束之後一直都不大高興。

甘揚問她怎麽了?

她說:“我也想吃桃子。”

拜金羅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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