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每一秒的滴答都是錢在被焚化的聲音
秦暢的禮物很好,只是到來的時機有些諷刺。
業內有句俗話,每個項目都有問題,要做到100%沒有風險是不可能的。
而每到危機時刻,這些問題又會加倍地暴露了出來。正如眼下,丁之童爛deal纏身。
有的是客戶公司裏兩派勢力鬥争,如今在家辦公,在線交流,愈發加劇了猜疑鏈,甚至實踐了電子郵件悖論,一旦撕起來就撕得血雨腥風,再拿他們中介當槍使,吃力不讨好。
有的是買方覺得市場前景蕭條,項目無限期暫停。關系卻還是得維護着,時不時派點零碎任務給他們做,不得不做,但顯然不會另外加錢。
有的幹脆就放棄了,付分手費離場,剩下他們等于忙了半天只掙到一點辛苦錢,最後核算,能不能保本都不一定。
還有的,尚在談合同的階段。本來費率和條款都已經拟定,現在遇到了這樣的突發情況,客戶那邊也有資金壓力,又來跟他們商量降傭金和費用,把預算壓得更低,低到她都沒足夠的人手去做分析和盡調。但要是這些功課不到位,她怎麽敢把自己的名字簽上去?
哪怕是“星空羅盤”也沒有用武之地。
再看看甘揚,丁之童又覺得自己的處境還算是好的。
那一陣,兩個人都在家工作,每天從早到晚一個接一個的線上會議。丁之童在卧室,甘揚在客廳。
有時候一起開項目會,還非得特別挑個角度,門關得嚴絲合縫。因為兩個房間牆壁和窗簾的顏色都是一樣的,務必不能讓別人看出來他倆其實就在同一套房子裏。
但那更多時間,是各開各的會。甘揚那邊人多,吵得也更厲害,丁之童常常能聽到客廳傳來的聲音。
最初,是為了複工。
LT的工廠遍布各地,再加上供應商和倉儲物流,牽涉的範圍更廣,每個地方的疫情和相應的政策都不一樣,複工時間也就不同,還都需要層層審批。
還有東南亞那邊,緬甸的确認感染人數正在多起來,越南控制得還行,但已經停飛了往來中國的航班,三百多個回國過年的中國籍管理人員沒辦法返回,駐守在廠裏的管理人員不足正常情況下的十分之一,無法保證正常運營和品控。
就算工廠所在地滿足了複工的條件,也無法保證大部分員工都能如期返城。
就算人都到齊了,也都順利地過了隔離期,備足防疫物資又是個新的難題。
就算口罩都買到了,只要上下游企業還在停工停業,供應鏈和運輸仍舊不通暢,就算流水線開起來也沒有原料和包裝材料,生産出來的成品也運不出去。
如此一來,便是開工率嚴重不足。
而且,即使不久的将來真的實現了全面複工,也還是要面對更高昂的原材料價格,比從前漲了兩倍的運輸成本,貨代碼頭的時效延長和船公司的運力不足,甚至部分目的國可能要求貨物隔離,無法及時确認收入。随之而來的,又是倉儲積壓乃至訂單延期的風險,以及可能面對的違約賠償。
總之,問題多得讓人頭皮發麻。
運營部在說:看上去是複工了,其實只能調試一下設備,搞搞衛生而已。
人事部在說:都已經這樣了,省裏還要求不裁員少裁員,叫我們怎麽搞啊?
財務部更直接:今年一季度報表出來肯定慘不忍睹。
丁之童做過LT的成本核算模型,其實就算不做,她也知道像他們這樣的重資産企業關停成本極高,每一秒的滴答都是錢在被焚化的聲音,可想而知的壓力巨大。
但甘揚只是說:“我們分幾部分來吧。防疫的要求一律照做,也盡量不裁員。再以這兩條為前提,去跟省裏談一下,看能不能申請特別貸款,還有社保和公積金的緩繳。另外,就是官方渠道的疫情說明。還請法務部的同事整理一下合同,确認可能違約的涉及那幾個國家,如果要用到不可抗力的法律條款,需要哪些方面的證明文件……”
還是他一貫說話的語調和節奏,對着外人的那一種,和氣,又有點冷淡,不疾不徐。
關于那個正在進行中的收購計劃,自然也有人提了建議:“應該暫停,或者徹底取消算了。現在這個情況誰知道會持續多長時間?實體門店都沒客流了,股價一直在跌,這個時候買進來,怕是要直接倒竈在我們手裏。”
單單這個問題,甘揚沒有發聲,丁之童只聽到外面傳來輕擊鍵盤和按動水筆的聲音。
結果等她出去倒水喝,卻見他上面穿着襯衫,下面卻是當睡衣穿的運動短褲,一點都不怕冷似地光着兩條腿,直到會開完關了視頻,才站起來換條長褲,晃去廚房做飯。
丁之童看得稀奇,說:“你幹嘛不開會之前換呢?”
甘揚嘿嘿一笑,答:“這不就是視頻會議的dress code嗎?”
合着你還是存心穿短褲開會啊?丁之童頓時覺得剛才白替他擔心了。
兩個人一起做飯,主要是甘揚動手,丁之童抱着他的腰,貼在他背後。甘揚抽空轉身過來親親她,臉上的笑好像一點煩惱都沒有似的。
丁之童看着他,想說:就算那個收購你不打算做了,也沒關系。大家都是為了掙錢,在商言商,沒有什麽對錯。不用因為服務協議是跟我簽的,你就有顧慮。
但那段對話本來是不應該被她聽到的,只是因為兩個人住在一起,才到了她耳朵裏。既然甘揚不提,她也不方便主動開口。
等到了下午,又在另一個會上,她看到視頻畫面中一個個打扮好的人形,突然就在想,這些人裏面有哪幾個下面也穿着毛拖鞋光着兩條腿呢?
她低頭,抿唇,忍過那陣笑意。
雖然是這樣神奇的一年,雖然各種各樣聞所未聞的事情正在接二連三地發生,但僅在這套八十幾平的小公寓裏,他們還是會一起做飯,在她家陽臺的跑步機上跑步,夜裏一起安眠。日子過得致密,寧靜,美好。
那一陣,甘揚總是比她醒得早,也許又是因為失眠。但等到跑完步之後,洗漱完畢,他又會回來抱着她躺一會兒,溫存之後再正式起床。
有時候,聽到他接一個電話,她總覺得會有什麽事情突然發生,然後這段時光也就此結束了。
有天晚上,她看見他拿着手機一臉嚴肅,又有這樣的預感,問:“怎麽了?”
甘揚遞過來給她看,她才發現他居然是在研究杜蕾斯,家裏的存貨也的确快用完了。
丁之童嘆了口氣,說:“你別看了,就買草莓那個。”
甘揚爬到旁邊,扒着她肩膀問:“你上次買的也是草莓,這麽喜歡草莓啊?”
丁之童實事求是地回答:“只有草莓那個是56,其他都是52的。”
甘揚翻在床上傻笑。
丁之童斜眼看看他,覺得他好傻呀,跟開會的時候說話的那位簡直就不像是同一個人。但她大概也傻了,又覺得好喜歡他。
甘揚拉她躺下,兩人側卧相對。
他看着她說:“這樣真好。”
丁之童想起網上的那個段子:“現在大家都這麽說,兩個人一起在家工作,剛開始是挺好的,等到廚房裏會做的菜都做了,床上能玩兒也都玩兒了,就該開始吵架了。”
甘揚不屑一笑,說:“那是他們會得少……”
丁之童算是服了,也不知道他說的是廚房裏會做的菜,還是床上那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