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甜話

鹹安宮是真的不大,即使作為一宮主殿的無極殿,從後院到前院,姚纓小胳膊小腿,步子邁得小,也能不怎麽累地就走到了。

太子所在書齋是一座兩層高的竹樓,前後種了不少青竹,姚纓跨過門檻,一眼望去--

房檐下宮燈散發的淡光,照着周遭一片翠綠,不見暖意,更多了幾分冷清的涼。

守門小太監沒見過姚纓,可瞧她姿容出衆,眉目之間透着一股子的靈透,不似尋常宮女,當下有了計較,姚纓報出來由,小太監更是端起了笑臉,手一擺把她請了進來。

“殿下在一樓用膳,姑娘自去便可。”

周祐規矩多,禦下極嚴,底下各司其職,分工明确,守門小太監就只能守着門口,不敢往裏多走。

姚纓禮貌道了聲謝,循着那光亮處走了過去。

到了一樓臺階前,門開了,屋裏亮堂堂的光透了出來,照亮了姚纓前頭的路,也照亮了從屋裏出來的人。

兩名身穿黑衣的宮人拖着一個氣息奄奄的宮婢步下臺階。

姚纓下意識讓到一邊,眼角那麽一掃,仍是難免心驚。

宮人走下臺階,她就在臺階下,看到女子白得發青的側臉,和嘴角溢出的烏黑血漬。

怎麽瞧都像是中毒之兆。

趙無庸慢一步走了出來,看到姚纓,再次踱向她,笑眯眯道:“姑娘可算來了,主子在裏頭等着,快些進去吧。”

姚纓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半晌沒有挪開,略躊躇道:“公公可否告知這位宮人犯了何錯,好讓阿稚心裏有個底,盡量避開,免得惹惱了殿下而不自知。”

趙無庸依然笑:“說來,這個倒是沒什麽錯。”

姚纓心口一滞,有錯沒錯都難逃一死,如此草菅人命的太子爺,廢了,也是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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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自己曾經為太子打抱過不平,姚纓就覺得蠢透了。

“姑娘還是快進去吧,莫讓殿下等急了。”

那位可從來都不是好脾氣的主。

姚纓腳下沉重,反而更走不動了。

“奴家瞅着姑娘是聰明人,順着殿下的意就是了,不要亂思亂想,就是福氣。”趙無庸話裏有話,卻又不便多說,只催着姚纓進屋,然後退了出來,把門帶上,自己就在門外守着。

周祐聽到開門關門的動靜,眼皮都未曾動一下,一桌子的珍馐美味,他也只是看着,似乎食欲不佳,興致缺缺。

姚纓不緊不慢走到桌前,屈膝行禮。

一低頭,她目光掠過去,就能瞥到桌上琳琅滿目的菜肴,有一半她竟然認不出來,不過瞧那品相就很秀色可餐,原本因為緊張而沒什麽胃口的姚纓忽然又有了食欲。

她來鹹安宮這兩日,就沒怎麽好好用過飯。

不,應該說自從來了上京,她就肉眼可見地瘦了,唯一慶幸的是該胖的地方沒掉多少肉。

姚纓不設防地将眼裏那點渴求展露了出來,而周祐也恰好看到了。

“桌上這些菜,你盡可食用。”

太子爺如此大方,姚纓沒感到寵,驚倒是一籮筐,纖長的眼睫輕顫,溫聲道:“謝殿下賜食。”

人卻沒有動,因為當不得真。

曼妙的身軀靜靜立在周祐眼前,周祐一擡頭就能看到女子秀美白皙的頸項,以及領口桃紅絲線繡出的纏枝紋,蔓延到了胸前,綻出大朵清豔海棠,層層疊疊花瓣之中,嫩黃嬌蕊探了出來,嫩生生的,勾得人去采撷。

這樣的穿着,似曾相識,但帶給他的只有厭惡和醜陋。

可換了個人,又似乎沒那麽厭惡了。

只能說,小姑娘這臉生得太好,是他偏好的那種,硬生生将他的惡感抵消了幾分。

太子爺的眼神實在是太......

一言難盡,而且毫不遮掩。

姚纓心頭突突直跳,想要視而不見,裝傻充愣都不能夠。

姚纓只能喚一聲殿下,試圖拉回男子幾分心神。

周祐也如她所願,抽離了目光,淡聲一個字道:“坐。”

“謝殿下。”

急于想從尴尬氛圍中擺脫的姚阿稚提了裙擺就坐到周祐對側,一眼瞧見擱在桌中間最大份的人參雞湯,帶着幾分輕快道:“阿稚給殿下盛湯。”

說着,她又稍稍站起。

周祐往那湯上瞥了一眼:“适才那個試毒的宮女便是喝了一口這湯,口吐黑血暈了過去。”

男子講這話的語氣太過雲淡風輕,仿佛談論明日是晴是雨那般漫不經心,但聽的人,就沒那麽輕松了。

姚纓沉默坐了回去,須臾,又道:“不如臣女把這湯撤了?”

明知有毒,還擺在桌上最顯眼的地方,這太子要麽是心大,要麽就是在試她。

顯然後者更有可能,太子若是心大,早就不知被害多少回了。

突然間,姚纓又覺得這人有些可憐,縱使擁有至高的地位又如何,用個膳都得小心翼翼,當然伺候他的身邊人更可憐,指不定哪天命就沒了,死前都還是懵的。

“覺得孤可憐?即便到了這荒涼的冷宮,也時刻招人惦記?”

周祐仿佛會讀心術,一下說中了姚纓此時的心思,姚纓激靈一顫,再不敢□□,只輕輕搖了腦袋,軟着嗓子道:“惦記殿下的人更可憐。”

周祐沒有作聲,定定望着眉目如畫的少女,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姚纓有了點信心,提聲道:“殿下有長命百歲之相,是大福之人,他們害不到殿下,只會自食惡果。”

少女之所以敢講,是因為她們天真無知,無知,才無畏。

這個年紀的姚纓有無畏的本錢。

而太子也确實笑了,雖然不大,只是低低的一聲,但姚纓聽得出那點愉悅,不是作假。

不過也只是那麽一笑,稍縱即逝。

接下來的話,又讓姚纓的心頃刻間提到了嗓子眼。

“前頭那宮女只試了這湯,其餘的菜還未碰過,不如阿稚再為孤一一試遍。”

小碟小碗數起來,有二三十道菜,一道道試完,還吃個啥子,黃花菜都涼了,而姚纓可能比黃花菜涼得還要快。

姚纓維持鎮定,持起手邊的銀箸:“阿稚這就為殿下試毒。”

她試圖偷換概念,卻被周祐一語拆穿,冷哼道:“你且試試那湯,看能否變黑。”

試得出來,宮人也不會喪命。

姚纓愣住,好似被吓到了,可只一會兒,她又恢複如常,夾了一小筷離自己最近的雞汁脆筍,在男人咄咄的注視下,秀氣吃了一口,然後擡眼沖周祐一笑。

“阿稚地紋也不短,閻王爺才舍不得這麽早就收了阿稚。”

她笑起來,又俏又乖,雙眸漾着無盡的水色,波光盈盈,可以說是老少皆宜,男女通吃。

周祐也笑,不喚她布菜,自己拿了銀勺去舀雞湯,姚纓有些沒反應過來,等回過了神,想要阻止,那勺湯已經進了男人嘴裏。

周祐好整以暇地看着女子粉白面頰失去了那麽幾分粉色,狹長的眼帶了點戲谑:“孤好像記錯了,不是這湯,是別的菜,阿稚慢慢試,反正已經涼了,不着急。”

姚纓算是看明白了,咬着櫻唇,紅着眼圈:“殿下不若直接賜阿稚一個痛快,何必這般戲耍人。”

“吓到了?”周祐拿起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手,好似關懷,但淡漠的神情,透着無情。

姚纓沒有回應,低了頭,默念一百遍忍。

“孤聽聞你的長姐當着你的面,把最疼你的嶺南王斬殺了,失去至親的痛都能熬過去,這點又算什麽。”

姚纓聽出了周祐話裏的不屑和嘲弄,騰地一下站起,在高度上,給自己打氣。

“殿下這般防着阿稚,屢次試探,阿稚不才,也能猜出殿下的避諱。殿下信不好,不信也好,阿稚一個失了勢的孤女,不如長姐八面玲珑,長袖善舞,來這上京,也是身不由己,更無意卷入是非紛争,所求的也只是一個安生立命之所,若有可能,帶着媽媽重回嶺南,最好不過。”

周祐聽得認真,聽完一笑:“你長姐可不如你。”

在她這個年紀,大大不如。

可能是自己的話感動了冷血太子爺,也可能是太子爺良心發現,總算放了她一馬,不讓她試菜了,想吃什麽自己夾。

一驚一乍的姚纓真有些餓了,可心中也有計較,只抵着筍絲和雞湯兩樣菜,她小鳥胃,再餓,喝碗雞湯,吃碗飯,也差不多飽肚了。

周祐吃得比她更少,從她進來到這時候,也就喝了半碗雞湯,姚纓估摸着這位太子爺可能早就吃過了,特意等在這裏來試試她。

到目前為此,她的表現應是勉強過關了。

然而還沒完,周祐叫趙無庸進來撤桌,自己則起身前往二樓,姚纓幫着收拾,趙無庸哎喲兩聲不讓她碰:“小祖宗哦,咱這不缺做雜活的人,您有點眼力見,該上哪上哪,做點您能做的事吧。”

姚纓好像真的不懂,又很主動積極地問:“那公公說我能做什麽?殿下用完膳,是不是就要洗漱了,我去廚房備水?”

“水早就燒上了,随時都能用,不缺您這點力。”

趙無庸直接指了指樓梯口:“殿下在哪裏,你就跟哪裏,甭管殿下要什麽,應下來就是了。”

姚纓眼見插科打诨這招不管用了,只能含着笑道:“謝公公指點。”

周祐用膳過後,一般都會去院裏走走消食,不過今日用得少,又情況特殊,他臨時改了主意。

姚纓磨磨蹭蹭上樓,輕敲房門,小心翼翼地喚。

“殿下!”

周祐從未想到這兩個字從人嘴裏說出來會如此的動聽,似有綿綿情意,又不嬌柔媚俗,更讓人不自主産生绮思,這樣的聲音,換個地兒,只會更動聽。

太子殿下想要極力掩飾腦海裏那點脫軌了的念頭,面上神色也愈發冷峻,只在女子進門時掃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握着書卷,看的認真。

從來都是女子心思難猜,沒成想太子比女子更難懂,姚纓愣愣立在屋裏,走也不是,留更尴尬,再這樣下去,她怕是未老就要先白頭了。

怪不得皇後那樣的厲害人都沒轍,即便姚纓有姜氏和谯氏的言傳身教,可到了太子這裏,似乎就不太靈了。

反而說點老實話,更管用。

想到這裏,姚纓只能豁出去了,老老實實道:“殿下若沒有別的吩咐,阿稚就先回後院了。”

寝還沒侍就想走?妖後把人送來前是怎麽教的?之前那些庸脂俗粉嘴裏什麽都不說,邀寵的手段一個接一個,花招百出,到了自己妹妹,倒是換了個做派。

嘴裏說着要侍寝,怕也只是,說說而已。

她又到底懂多少。

周祐屈指敲着桌面,擡眉望她:“你那媽媽就沒教過你該如何伺候男人?”

姚纓愣了,她何時在他面前提過谯氏。

“叫阿稚來伺候殿下的是長姐,殿下滿意了,長姐滿意了,阿稚才能見到媽媽。”頓了一下,姚纓接着道,“長姐說,只要阿稚對着殿下多笑笑,說說甜話,殿下興許就高興了。”

周祐忽然有點明白妖後派這小姑娘過來的用意了,不由心頭冷笑,仍是不動聲色:“難得皇後有這份心,那你就說幾句試試,看孤高不高興得起來。”

“說什麽?”姚纓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你說呢?”周祐這一笑,微微露齒,那一抹打眼的白,看得人心肝兒直顫。

姚纓心想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也不過如此了。

太子殿下為難起人,簡直不是人,姚纓進退維谷,騎虎難下,也只能迎難而上。

姚纓走前幾步,小臉說紅就紅,別別扭扭道:“若是冒犯了殿下,請殿下恕阿稚無心之過。”

小姑娘皮膚夠白,又透着奶乳那般細膩光澤,臉紅起來,格外好看。

就是不說甜話,只用那雙霧蒙蒙的水潤大眼瞅着他,鬼迷心竅的太子殿下偶爾還是會開一次恩的。

得到默許的姚纓緩緩走到案桌前,與豐神俊朗的太子爺隔桌相望,好似隔了幾個春秋。

周祐只看到女子紅潤的唇,仿佛沾了露的花瓣正在綻放,一字一字,吐露出來的都是芬芳蜜汁,把人的心都要甜酥了。

“阿稚從南而來,跨過山,涉過水,見過萬物複蘇,如今山是殿下,水也是殿下,萬物是殿下,心間一點清明,還是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談什麽情,撩就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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