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下了眼,再擡頭,眼中仍有淚水,卻多了一絲恨意。
“今晨,臣妾給太後請安回德雲宮的路上一時不慎,被沖過來的武王撞倒在地,皇後見了,指責臣妾不知檢點,與男子與男子摟摟抱抱,不成體統,不等臣妾分辨,就命奴些奴才對臣妾動手,要教訓臣妾。臣妾拼死掙脫才跑來雲陽宮,請皇上為臣妾做主。”
宋敏舒再笨也聽出淑妃話中的漏洞百出,何況她也沒有那麽笨。淑妃一個弱女子能從皇後手中掙脫,闖進雲陽宮求救,當皇宮裏的侍衛都是吃白飯的。皇後是個美人,卻不是一個徒有其表的美人。有太後那麽一個坐鎮後宮多年的姑媽指導,待字閨中時,修煉已小有心得的皇後會制不住一個淑妃。
武王不過是個八歲的孩子,不過在七歲不同席的古代,八歲已不能算做懵懂孩童,鄭源徵九歲時已經是三個女子的夫,千萬百姓的君。換一種說法,武王突然出現,淑妃身邊的人即便不能在第一時間反應,也不會任由情況惡化,給皇後抓到,讓問題上升到一個女子德行有污的嚴重程度。
“皇後駕到,武王到。”
“臣妾(臣弟)參見皇上(皇兄)。”
“皇後和武王來雲陽宮,可是為了淑妃之事。”
鄭源徵看着殿內跪着的三人,緩緩說道,面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讓人猜不透他心裏想的是什麽。
“臣妾和武王正是為此事而來。”
“朕剛剛聽了淑妃的說辭,為公平起見,朕想聽聽皇後和武王的說辭。”
劉潛早在淑妃進來時,已站到宋敏舒身後,冷眼旁觀。坐在一旁的宋敏舒埋頭盯着手指,有意無意的擺弄着肉呼呼的指頭,看似無心,實則不放過每一個信息。
“臣妾從慈安宮出來,走到翠微湖時,聽到湖邊厮打吵鬧動靜大,本以為是宮人私下鬥毆,走近一看才知是淑妃和武王在厮打,兩方宮人也不甘示弱,扭作一團。臣妾出聲阻止,宮人才停下厮打,武王亦止住動作,誰知淑妃不肯罷休,沖上前對着武王又是一陣拳打腳踢,若非宮人攔着,指不定傷了武王。”
“皇後,你只看到臣妾對武王動手,卻不見武王專挑臣妾身上隐晦的地方下手,你怎麽不讓人看看臣妾身上的傷。”
“住嘴,朕在問皇後話,淑妃,你還有沒有将朕放在眼裏。”
“皇上 ”
淑妃呼喚一聲,見鄭源徵面色不善,滾落的淚水連成線,滴落在地上,殿內一時只聞斷斷續續抽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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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你有什麽話要說。”
“皇後嫂嫂的話,就是臣弟想說的。至于淑妃要驗傷,驗便是了,敢打架就得做好受傷的準備。”
“源輝,你說的是什麽話,是一個王爺應有的做派嗎?你給朕回王府閉門思過一月,一月後再來
見朕,告訴朕你錯在哪裏,說不出繼續閉門思過。”
“皇兄,這不公平,一個巴掌拍不響,淑妃 ”
“皇上,武王一時沖動,口不擇言,請皇上念在武王年幼,原諒武王這一回。”
武王還想說什麽,看到皇後一臉哀求,鄭源徵疏離的眼神,将頭重重磕在地上。
“臣弟知錯,願接受懲罰,請皇兄不要責怪皇後嫂嫂。”
“既知錯,就回王府思過吧。”
“臣弟遵旨。”
“皇後也回坤和宮去,将事情鬧得盡人皆知,皇後作為一國之母,是該好好想想。”
“臣妾知罪。”
“回去吧。”
“臣妾告退。”
見皇後離去,淑妃一句話卡在喉中,最終沒能說出口。
“淑妃,德行有失,降為婕妤,搬離德雲宮,入采英殿思過半年。于婕妤,你可有話要說。”
“臣妾無話可說,謝主隆恩。”
看着于婕妤滿臉悲傷離開雲陽宮,宋敏舒只覺得這場鬧劇結束得太快,于婕妤匆匆闖入雲陽宮找鄭源徵訴苦,本是想借鄭源徵之手懲處武王和皇後,以保全自己,卻連降兩級,受了處罰後,坦然接受。這結果怎麽看,怎麽叫人看得糾結。
皇後明顯偏袒武王,武王顧忌皇後,這一對叔嫂關系,耐人尋味。縱觀今日這場不着邊際的鬧劇,最終受益的是鄭源徵。拿了武王的錯處,折了皇後的面子,降了淑妃的等級,不動聲色壓制刑部尚書于方,告誡相國張權,也給慈安宮那位提了個醒。可是,一個剛繼位的九歲孩子,不是應以隐忍為主?
“剛才有沒有吓到舒兒,告訴朕。”
宋敏舒擡頭對上鄭源徵的眼睛,黑色的雙眸裏笑意點點,卻深不見底。
“婕妤姐姐很笨,告狀還會給人抓到把柄,皇後姐姐和武王也不聰明,挨了罰都不敢說。皇上哥
哥今天很威風,他們都沒有皇上哥哥聰明,全被皇上哥哥罰了。”
“恩,舒兒要記住,朕能許她們尊榮,也能讓她們一無所有。所以舒兒要好好聽朕的話,不要讓朕生氣罰你。”
“舒兒這麽聰明可愛,皇上哥哥怎麽舍得罰舒兒。”
宋敏舒癟了癟嘴,偷偷瞟了幾眼一臉嚴肅的鄭源徵,走到鄭源徵身邊,爬到他腿上坐好,雙手勾住鄭源徵的脖子,“吧唧”一口親在鄭源徵臉上。
“皇上哥哥不要傷心,舒兒會一直陪着你。”
可憐的鄭源徵第一次被女孩抱被女孩親,一時怔住,身體僵直,不能動彈,就聽到劉潛一聲大笑。
“皇上,也有不知所措的時候。貴妃這個徒弟,劉潛收定了。”
“閉嘴。”
鄭源徵狠狠瞪了一眼大笑不止的劉潛,惱怒地看着宋敏舒,對上一雙無辜的眼,他尴尬地偏過頭。
“以前舒兒不舒服的時候,娘就會抱着舒兒親親,舒兒就不那麽難受了。舒兒小,抱不動皇上哥哥,只能讓皇上哥哥抱着親親,皇上哥哥不喜歡嗎?”
宋敏舒承認,鄭源徵的威脅讓她不爽了,才會有她突襲的一幕,沒想到有意外的收獲。原本看似溫柔實則冷酷的小皇帝,竟與一般的小孩一樣鬧別扭,對比将來坐擁無數美人的皇帝,現在的鄭源徵實在是太可愛了。
“娘娘,皇上是太歡喜了,喜到不知所措。”
“閉嘴(讨厭)。”
二人一同出口,劉潛又是哈哈一笑。
“我和皇上哥哥說話,劉太醫不許笑。”
說罷,宋敏舒從鄭源徵腿上下來,向随緣伸開雙手。随緣蹲下抱起宋敏舒,走到劉潛跟前。
“貴妃可是有話要對臣說。”
“你長得太高了,擡頭和你說話太費勁,這樣好多了。”
平視,無需仰視,不會輕視,談條件最合适不過。
“我和你學醫,你能将那天那套銀針送我嗎?”
劉潛微微挑眉,剩下半個音節卡在喉中,沒能發出聲來,只見宋敏舒一本嚴肅地說。
“不送就不學。”
這世道,人心不古。劉潛暗嘆,換一個人,便是日日跪在他面前,他也絕不會松口收徒,可他偏要收她為徒不可。他這一派傳下的銀針,難不成真要落在這個裝了滿肚子花花腸子的宋貴妃手上?
“劉潛 ”
“娘娘是臣唯一的弟子,老祖宗留下的寶貝,自是傳給臣的弟子,皇上多慮了。”
因劉潛的妥協,宋敏舒同意拜劉潛為師。當晚,随香在屏退一幹人等,打散宋敏舒的頭發,輕輕梳理着那頭烏黑的秀發。
“娘娘可知今日皇後和武王甘願受罰,于婕妤連降兩等,卻不敢多說一句的原因嗎?”
1、15安排
随香的話固然讓人好奇,更讓宋敏舒感興趣的是,做事一向規矩穩妥的随香今日居然主動向她提及皇後武王受罰,于婕妤降等的原因。随香随緣是楊氏□給她的人,見識過随香随緣二人治理雲陽宮的手段,宋敏舒早已心生佩服,想不到她還是低估了二人的能力,也小看了楊氏的手段。作為東啓唯一一個沒有妾室的大将軍正妻,楊氏的賢名能傳遍京城,本身就不可小觑。
可惜作為楊氏的女兒,宋敏舒并沒有繼承到楊氏的聰明,原本她只求在楊氏的羽翼下過上悠閑的小日子就心滿意足了,可惜聖旨突襲,她不得不入宮為妃,卷入後宮這場大戲中。既入皇宮就沒有了退路,宋敏舒不求沖冠後宮,既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也沒有驚才絕豔的智慧,最重要的是沒有野心,她只求有個地方能供她悠閑度日,橫豎朝中有親爹頂着,後宮有親娘看着,她何愁沒有好日子過。
無奈總有那麽一些人看不慣別人比自己過得好,使出一些不入流的手段百般折騰,差點将她的小命折騰沒了。随香之所以會主動提及這些事,恐怕是擔心她無法應對宮中的陰謀陽謀,借此機會向她傳授應對絕招。難道她臨陣對敵能力真有那麽差勁?
宋敏舒糾結了,其實她真不願動腦子,有人給她安排生活,好好享受就是,何必費心思鑽營,死腦細胞,讓她懶死算了。
想着想着,又是一陣倦意來襲。宋敏舒眯着眼睛,心想,中毒這種狗血的事情竟然發生在她身上,差點要了她性命不說,這極易疲倦的後遺症一顯,她是不是可以借養病的機會做一個懶人。
随香說完等着宋敏舒回話,将要說的話在心裏琢磨了一遍,始終不見宋敏舒有所反應,低頭一看,只見明顯不知神游到何方的宋敏舒眼睛微眯,一副倦極入睡的模樣。
“娘娘,奴婢的話不長,娘娘聽奴婢說完再睡可好。”
随香無奈,輕輕推了推昏昏欲睡的宋敏舒,放下手中的木梳,蹲在宋敏舒跟前。
“你說,我聽着。”
“娘娘以為于婕妤平日如何。”
“很精致,會讨好的一個人。”
“按理說這樣一個慣會讨好的人被武王沖撞後,首要做的是避嫌。且不說身為皇妃,在宮中一舉一動都有人看着,以于婕妤的性子,絕不該如同市井潑婦一般與武王厮打一起。”
“可他們确實當衆厮打,身邊服侍的人也跟着打了起來,如果不是皇後阻止 ”
宋敏舒看了随香一眼,見随香眼中精光閃爍,點了點頭。
“翠微湖在皇宮西面,皇後從慈安宮回東面的坤和宮,為何要繞遠道去西面的翠微湖,除非她早就知道,翠微湖邊有一場好戲等着她。”
微風吹進寝殿,輕紗随風飄舞,燭火一閃一閃,光影下,随香的臉隐在燈影裏,晦暗不明。
“表面上皇後也受到皇上的責罰,畢竟一國之母連後宮糾紛也管不好,是對皇後能力的否定,赤
果果地打臉。實則收獲了人心,而這個人正是武王。”
宋敏舒想起白日裏,武王那張稚嫩的小臉上對于婕妤的敵視和皇後的感激,心下明了。
“皇位之所以由現在的皇上繼承有三個理由。先帝駕崩,諸王動亂,皇子奪位,大皇子四皇子死于二皇子三皇子之手,相國聯合大将軍血洗宮廷,破二皇子三皇子弑君奪位的局,有能力争奪皇位的皇子下位,此為其一;皇子奪位後,先皇之子有資格繼承皇位的只有三人,而五皇子天生眼疾,能問鼎皇位的只剩還是七皇子的當今皇上與八皇子,七皇子與八皇子母妃同為先帝美人,而七皇子年長一歲,是以大将軍屬意七皇子繼位,此為其二。朝中動亂平息,元氣大傷,太後與相國不願與大将軍在擁護新帝之事上起争端,最主要的是,七皇子身後沒有母族的支持,而八皇子身後的何氏一門雖比不上京城權歸,一旦新帝登基,何氏一門必将水漲床高,将來勢必妨礙張氏利益,太後和相國遂同意擁立七皇子為新皇,此為其三。”
“你的意思是今日的事,是一場有預謀已久的戲。”
“娘娘說對了。皇上并非太後和相國所想的庸才,雖無母族支持,卻不是個任人拿捏的主。大将軍忠于皇上,太後和相國忌諱大将軍,這才有今日拉攏武王的一場戲。”
卸去平日的溫順恭敬,燭光下的随香棱角分明,如果不是日日對着随香,熟悉她身上的味道,宋敏舒會以為随香換了一個人。
“于婕妤為什麽會對武王拳腳相加。”
“娘娘可知,于婕妤為何會出現在翠微湖。”
“你在于婕妤身邊安排了人。”
“于婕妤身邊确實有奴婢的人,可奴婢沒有那麽大的本事,能夠讓武王和于婕妤起沖突。能夠讓武王恰好撞上在翠微湖邊練舞的于婕妤,那人必先知道,武王今日會經過翠微湖,也能肯定于婕妤會在那個時間在翠微湖練舞。據奴婢所知,太後今日微恙,武王得到消息,進宮給太後請安,特獻上五百年份的人參。于婕妤選在緊挨禦花園的翠微湖邊練舞,乃是費了一番心思,從伺候皇上的小太監口中套出來的。”
“于婕妤遭人算計,是被人下了藥。”
“沒有,宮中雖有禁藥,一向謹慎的于婕妤不會連這點見識也沒有。于婕妤身邊服侍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沒有人背叛她。于婕妤喜好熏香,尤其喜歡香味清新恬淡,餘韻悠長的雪煙染,只不過有人在雪煙染香料中添了一味無色無味的紅礎。紅礎一旦遇上綠萼便會使人情緒激動易暴躁,而武王的朝服恰恰出自宮中。今日,武王從西華門入宮,經人牽引走到翠微湖邊,正好遇到湖邊練舞的于婕妤,應是遭人推了一把,恰恰撲向旋轉中的于婕妤。”
“雖說藥能迷人心智,也沒有這麽快見效的。于婕妤身邊的宮人不攔着于婕妤和武王,反而與武王的人動手,太不合理。一宮之主和王爺犯錯,最多禁足閉門思過,宮人犯錯可是要丢腦袋的。”
随香欣然一笑,纖細的手指捏着一根針,宋敏舒只覺有耳邊有什麽劃過,只見身後的燭火突然熄滅,随香手中的針不見蹤影。
“随香,你會武功嗎?你是不是能飛檐走壁,輕輕一躍跨過高高的宮牆,一揮手能擊退一群人。”
上一世,輕功武學被電影渲染得神乎其神,縱然神經大條如宋敏舒也對那種傳說中飛檐走壁的本事有着濃濃的好奇心,所以随香這一手功夫使出,真真叫宋敏舒看直了眼。
“奴婢對武學有所涉獵,知道一個人武藝高強,借助外力翻越高牆,在屋檐上疾走,絕非難事,卻沒有娘娘說的那樣一揮手能退敵一片的本事。奴婢自小使針,如這般熄滅一根燭火,不難。必要時,以銀針刺穴,也能擋住一兩人。”
沒有傳說中的輕功和神乎其神的武技,宋敏舒有一點小失望,只是随香這一手使針的本事,委實叫她開了眼,也更加佩服楊氏的籌謀。這個時代有地位的女子,注定活在後宅中,若沒有一定的心機,又遇上品行不良的夫君,這一輩子算毀了。宋敏舒相信,若沒有那道聖旨的幹擾,将來楊氏必定會為她選一個品行俱佳的夫君,然後再□幾個得力的丫鬟,畢竟那時随香随緣年齡大了,總要指人。可她沒想到的是,楊氏走的每一步竟如此謹慎,縱然後宅清明如宋府,貼身伺候她的随香随緣,除了必須懂得的心機,還需練就武技。那個她對了五年的溫柔娘親,心思之細膩,謀略之深,除了敬仰,宋敏舒更多的是慶幸。有時候穿越選娘選得好,也是一種福利。有娘如此彪悍,她只管安心享受即可。
“随緣的本事是什麽。”
“娘娘日後可以親自問随緣。娘娘可知,奴婢剛才為何要使這一手。”
“不是為了讓我安心難道于婕妤身邊的宮人被人動了手腳。”
“不錯,以銀針刺穴加上紅礎和綠萼藥性催動,情緒暴動的宮人見于婕妤被欺辱,便有了動手的理由,這人一旦沖動起來,很容易不管不顧。而于婕妤能掙脫宮人沖進雲陽宮,沒有藥性催動與有心人的推波助瀾,要拿下一個發瘋的娘娘,只需皇後一句話。”
“今日動手的宮人全都沒了嗎 ”
随香點了點頭,靜靜地看着宋敏舒,仿佛要看透她的心思。
“今後我會好好和劉太醫學醫,今日倦了,歇息吧。”
“奴婢伺候娘娘。”
對于宋敏舒的承諾,随香很滿意。随香并未将事情的牽扯全部說出口,只要宋敏舒能明白,在後宮中能躲過明槍,也有無數暗箭難防,她的目的就達到了。縱然夫人手段通天,這層層宮牆的阻隔,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從宋敏舒成為五歲貴妃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以後的路不會平坦。皇上小小年紀,殺伐果斷之氣已顯,只從于婕妤哭哭啼啼闖進雲陽宮一刻,就看出了端倪,絕不簡
單。
且不說慈安宮的那位,皇後為了招攬武王,甘願受不堪為一國之母的責問,心性能忍絕非泛泛之輩。于婕妤在藥性消退後能安然接受處罰,何嘗是一盞省油的燈。只有她的娘娘,成日裏懵懵懂懂,便是向皇上取巧賣乖也是為了安于享受,這究竟是福還是其他
1、16魔障
紫宸殿內燈火通明,恍如白晝,宮人捧着禦膳魚貫而入,鄭源徵用了幾箸便不再食用,秦安示意宮人撤下禦膳。随着宮人的離開,殿內只剩下鄭源徵和秦安二人,燭火時不時發出呲呲的聲響,偌大個紫宸殿顯得格外安靜。
鄭源徵将殿內的燭火依次挑滅,随着一半的燭火熄滅,紫宸殿不再明亮。秦安看不清隐在昏暗中鄭源徵的臉,跟随先帝二十年,對帝王的心思,他自有一套揣摩辦法,這也是他在先帝駕崩後還能穩站在新帝身邊的原因之一。幼帝登基,衆人都以為新帝是個好拿捏的主,只有他知道,新帝自五歲劉美人去世後,這四年裏的成長。新帝以九歲之齡挑起一國重擔,朝中有張相把持,後宮有太後掌控,皇家的人再早熟,沒有母族支持,孤身與太後張相對抗,新帝的每一步走得十分不易。
現下太後和張相的勢力太大,初登大寶,新帝不宜與太後張相正面相抗,徐徐圖之方為上策,可新帝反其道而行之,秦安無法理解新帝的想法。眼下太後張相拉攏武王,皇後向武王示好,新帝竟在此時将淑妃降為婕妤,豈不是将朝中中立的刑部尚書也推到張相勢力中。在宮中二十多年,秦安見慣了帝王權術,自以為揣度帝心的本領已經純熟,卻不想今日猜不透他看了四年的九歲幼帝心思。
“皇上,要不要奴才喚宮人将燭火重新點燃。”
“就這樣吧,看得太清楚未必就是好事。”
鄭源徵走到殿外,微涼的風吹進衣袍內,夾帶着些許寒意。放眼望去,宮闕重重,看不到頭,高懸的燈籠在風中搖晃,燭火一閃一閃,或明或暗,卻沒有一盞熄滅。巡邏的侍衛每隔一段時間從宮牆外走過,整齊的步伐,成了春日夜間唯一能輕易覺察的聲響。
“太空了,明日搬幾盆花擺在殿外。”
“是。”
秦安知道鄭源徵想起了宋敏舒的雲陽宮,白日裏,鄭源徵站在宋敏舒寝殿中看着庭院的神情,是在其他宮殿中不曾見過的。
坤和宮內,皇後枕着玉枕,側卧在美人塌上,合上雙眼假寐。紅梅輕輕捶打着皇後的肩,看着熒熒燈火下的美人,如玉的肌膚上泛着淡淡的瑩光,還未長開,已經展露出絕色容顏,真不知長成後,是怎樣一個傾國傾城。
昨日,煙柳從雲陽宮回坤和宮報信,宋貴妃性命無礙已經醒來,言下之意是想再回坤和宮伺候皇後,殊不知皇後有意将她安插在雲陽宮,豈會将來調回坤和宮。紅梅唇角勾起一絲冷笑。煙柳平日自诩聰明,從不将她們這些人放在眼中,仗着從小服侍皇後,骨子裏自覺高人一等,殊不知她與她們一樣,只是一個奴婢。皇後平日裏信任煙柳,派她去雲陽宮做暗子,只要她能得到宋貴妃的信任,将來功成之日,便是榮享之時。眼下看來,煙柳根本近步了宋貴妃的身,無法為皇後分擔憂愁的奴婢,還想奢求回到皇後身邊,享受皇後身邊第一人的榮寵,簡直癡心妄想。
“紅梅,本宮今日的做法可是傷了皇上的心。”
皇後睜開雙眼,琉璃美目中蒙上了一層霧氣,帶着淡淡的愁緒。
“娘娘,事已至此,多想無益,皇上遲早有一日會明白娘娘的苦心。”
“是麽,皇上真能明白本宮的心?不,就算本宮将真心捧在他面前,皇上也怕是不屑一顧。只要爹爹當權一日,本宮永遠無法靠近皇上的心一步,可爹爹一旦失勢,本宮這皇後之位,定然不保,本宮連站在皇上身邊的資格也會失去。”
“奴婢以為娘娘今日的做法無可非議,沒有相國娘娘就不再是娘娘,娘娘既然決定站在皇上身邊,只能全力配合相國。奴婢常聽夫人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有相國的地位穩固,娘娘才能穩坐後宮之主的位置。”
皇後苦笑一聲,合上雙眼假寐。紅梅的話她何嘗不知,不過身在局中,心不由己罷了。這世間有太多事奇妙,比如她第一眼看到皇上,便認定了這個小她兩歲的幼帝是她的夫,無關地位尊榮。聽到新婚之日皇上與宋貴妃一同用膳,她便生了魔障,在坤和宮見到前來請安的宋貴妃時,她明白,這個五歲的貴妃身上有她沒有的純粹,也恰恰是後宮中所缺少的。宋貴妃得到皇上的親睐,是必然的結果,卻讓她心有不甘。聽到宮人回報皇上對宋貴妃的寵愛,她第一次當着衆人的面摔碎了物件,自那一日開始,她已回不到過去。
入宮前,娘親教她寬厚待人,做一個仁德的皇後,可娘親自己也容不下父親後院中的如花美眷,又怎能勸她做到。她不會是一個合格的皇後,但皇後之位只能由她來做,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宋貴妃突然昏迷,那一刻她暗自慶幸,如果這個後宮唯一的純粹沒了,皇上的心就永遠不會屬于別人,哪怕不能為她所有。扶桑之毒,消失三十年的南羯禁毒,本是為她除去隐憂的天賜良機,不想宋貴妃命大,竟活了下來。
太後有意安插另一顆棋子在宋貴妃身邊,将雅枝指指派到雲陽宮伺候病重的宋貴妃,她亦借機安插煙柳在雲陽宮,誰知煙柳根本無從近宋貴妃的身。煙柳請求回坤和宮,她不是不知道,紅梅眼裏的鄙薄她更看得一清二楚,這才有剛才的一問。紅梅果然是個有野心的人。煙柳志微,能做她身邊的第一人,便可滿足,而紅梅若有機會,絕不會屈居人下。
“紅梅,伺候本宮更衣,本宮要去紫宸殿。”
“娘娘,天色已晚,娘娘匆匆趕去紫宸殿,怕是不妥。白天皇上責問娘娘,心有餘怒未消,娘娘深夜前往,恐怕會觸了皇上的氣,平添傷心。”
“本宮要見皇上,還需要你一個奴婢的同意,來人,伺候本宮更衣。”
“娘娘,奴婢伺候娘娘更衣。”
紅梅走上前,欲為皇後更衣,皇後一揮手,屏退紅梅。紅梅後退幾步,恭敬地站在一旁,候着宮人伺候皇後更衣。
“去紫宸宮。”
紅梅正要跟随,皇後停下腳步,轉身看向紅梅,冰冷的目光刺得紅梅心一顫,生生止步上前的腳步。
“你不用跟着去,在坤和宮等本宮回來。”
紅梅咬了咬牙,目送皇後遠去的背影,心中好一陣悔。
當晚皇後沒能進紫宸宮,秦安以鄭源徵已就寝為由,請離皇後。一步之遙,如隔天塹,皇後站在紫宸宮外怔怔地看向宮門內燭火掩映的宮殿,站了半盞茶時間,爾後轉身離去。
一夜輾轉難眠,直到黎明時分,皇後才有了零星睡意,卻有宮人來報,于婕妤病重。皇後有片刻恍惚,轉念一想,才記起昨日淑妃因與武王厮打,被皇上貶為三品婕妤。
“病重?太醫可有說什麽。”
“太醫說于婕妤郁結于心,以至邪火入侵五髒,又曾受過風寒,留下病根,此次病發不慎引發舊症,情況危急,恐有性命之憂。”
“可有派人通報皇上。”
“于婕妤身邊的新雨已前往紫宸宮禀報皇上。”
“去采英殿,杏香,你與紅梅随本宮一同前往。”
“是。”
杏香從紅梅身後走出來,站到皇後另一側,皇後伸出右手,紅梅輕輕扶着皇後,杏香随侍一側,緊随其後。
接到于婕妤病重的消息,鄭源徵冷哼一聲。
“便是降了等,那些人還不滿足嗎?”
下了龍辇,鄭源徵方要踏進采英殿,便被皇後擋在殿外。
“請皇上留步,太醫說于婕妤的病會傳染,請皇上珍重龍體。”
“太醫,究竟是怎麽回事。”
鄭源徵錯過皇後,喚來太醫詢問。
“回皇上,于婕妤本是郁結于心,以至邪火入侵五髒,又曾受過風寒,留下病根,此次病發不慎引發舊症,原本悉心調養,将養半月,疾病可退。可微臣觀察娘娘病體,發現娘娘有出麻疹的前兆。”
“麻疹?這個時候患上這種傳染病,于婕妤可真不是一般的倒黴。”
鄭源徵離開采英殿後,對外宣稱于婕妤病重,傍晚時分,宋敏舒聽到随香探聽到的消息,輕輕搖頭。
“娘娘今日答應奴婢開始背宮規,不知娘娘已經背到第幾條。”
宋敏舒一看到方嬷嬷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無力感噴湧而出。如果不是她強行要求随香随緣陪她在庭院中散步,被方嬷嬷看到她“病已痊愈”的假象,她怎麽被方嬷嬷軟磨硬套逼着背宮規。身體是什麽樣,她再清楚不過,病要靜養不錯,可毒已除,身體更需要鍛煉。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鍛煉身體早起散步,卻落得如此地步,可見,天要她懶,她不得不懶。
“方嬷嬷,你要體諒我作為一個病人的無奈。”
1、17鬥法
方嬷嬷聞言,給宋敏舒恭敬行了一禮。
“奴婢有罪,奴婢以為娘娘病體已痊愈,不知娘娘病重未愈,勉強娘娘背宮規,奴婢請娘娘責罰。”
請罰?如果真要罰方嬷嬷,那不是扇她自個的耳光。今早答應方嬷嬷背宮規,原就是個意外,只因她難得睡不着早起一回,突發奇想琢磨起去庭院中散步,好鍛煉鍛煉身體。随香自是說不過她,只得陪同她在庭院中散步。約莫過了一刻鐘,随香勸她停下歇息,她一時不樂意,放出豪言
“即便是圍繞庭院跑三圈,一口氣背完宮規,我的身體也絕對無礙。”誰料這話恰好被站在宮門處的方嬷嬷聽見,才會有這糟心的一幕。
“是我的錯,方嬷嬷只是受我誤導,才以為我身體痊愈。我知道方嬷嬷一心盼我早日學好宮規,做一個行事大方得體的貴妃,也不辜負太後所托。可生病也不是我願意的,病了極易疲倦,哪裏有精力背宮規。方嬷嬷別以為我樂意早起在庭院中走,若非劉太醫有交代,病後雖以靜養為主,仍需适當的走動,有利于身體康複,我才不願早早起床。”
劉潛站在殿外已有好一會兒,因此将宋敏舒對方嬷嬷所說的話一字不漏收入耳中。替宋敏舒解毒後,他俨然成了宋敏舒的擋箭牌。一個病弱的貴妃,将太醫說的話牢記于心,嚴格尊從,旁人怎敢說半個“不”字。可他委實冤枉,這些話何曾從他嘴中說出過。
殿外,看守宮門的小太監看了看站了好一會兒的劉潛,實在弄不明白,劉太醫遲遲不入殿,站在殿外的真實意圖。好不容易等來劉潛瞟了他一眼的機會,他恭敬的笑道。
“劉太醫,可要奴才通禀娘娘一聲。”
看守宮門的小太監名叫何三,是石頭的徒弟。自石頭在宋敏舒眼前得了緣,小石頭七歲的何三便認下石頭做師傅。何三原是雲陽宮侍弄花草的小太監,今日因看守宮門的一個小太監抱恙,石頭便禀了随香使何三守一日宮門,權當讓何三長個見識。何三成日與花草為伴,并未見過劉潛,只知替宋敏舒調理身體的太醫姓劉。何三不知劉潛未經通禀就可以進入雲陽宮,因此當劉潛站在殿外不肯入殿時,何三正納悶劉潛遲遲不肯入殿的原因,就見劉潛未經通禀,直接走進雲陽宮內。
“劉太醫未經通禀闖入殿內,不怕娘娘怪責嗎?”
“劉太醫”三字還能依稀辨別,後面的話細如蜂鳴,除了何三,旁人完全聽不清。何三眼睜睜看着劉潛大步走進雲陽宮,宋敏舒非但沒有厲聲以對,反而和顏悅色,一雙眼睛頓時睜得溜圓,要不是一同看守宮門的另一個小太監一聲輕咳将他的神喚回來,一旦被人看見他一個小太監盯着殿內傻眼的表情,他少不得要挨一頓板子。
回過神來的何三斂了斂心神,感激地看了一眼另一個小太監。師傅要他看守一日宮門的時候,何三不以為然,殊不知這看守宮門中的學問也大得很。何三十分慶幸認了石頭做師傅,若是一直與花草為伴,他哪裏有機會增長見識,更別談他日有機會受到主子重用。
劉潛一路走進雲陽宮,宋敏舒見到一襲青色袍服,頭戴黑色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