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片的大學生很多,現在是下午,人群車輛川流不息。
宗騁野抓着檔案袋,茫然地站在路邊,好像在猶豫要不要伸手攔一輛的士。
喇叭聲突然響起,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幾步遠,靠近人行道的車窗被放下來,羅璧從駕駛座偏過頭,确認般地喊道:“騁野?”
宗騁野驚了一下,回過神來,拉開了車門坐了上去。
“要去哪裏?”系好安全帶後,羅璧打着方向盤将車重新擺回車潮中,掃過宗騁野手裏的檔案袋随口問道,“回家嗎?”
宗騁野下意識将檔案袋往懷裏藏了藏,順從地點頭。
坐車并不舒服,宗騁野緊緊靠着座椅,手搭上真皮座椅。
羅璧順手打開了音樂。宗騁野問:“你也要回家嗎?”
“是。”羅璧瞥了宗騁野一眼,“滿大就在這後面,剛剛辦完一點事。”
宗騁野本來應當禮尚往來,也把自己并不重要的行程說清楚,但他沒這麽做。他偏過頭,抿緊嘴,額頭靠向略帶涼意的車窗玻璃,手指因為用力已經開始發白,像是全身的力量都用來抵禦坐車的不适。
滿大到羅璧家不會太遠,稍微忍一忍就好了。
音樂在車廂內緩慢流淌,車突然繞到了一條小道,在臨時停車處停了下來,羅璧放下副駕駛的車窗。
宗騁野偏頭要問,就聽見羅璧低聲說“等一下”,然後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涼風從車窗吹進來,撫走一部分因為恐懼而帶來的焦灼感。宗騁野看着羅璧走到小學門口的一個推着自行車的小商販那裏,傾身同他交流了什麽,然後賣了一樣粉紅色的東西握在手上走回來。
車門再次被拉開,羅璧坐下後将手裏粉紅色的玻璃瓶遞到宗騁野面前,笑了笑說:“草莓味的羊奶。”
“嗯?”宗騁野不太理解地接過了。
一手能夠握住的大小,造型同玻璃瓶裝的可樂一樣,上面貼着土到掉牙的上世紀貼紙。粉紅色的貼紙幾乎要把草莓兩個字寫在臉上,帶着溫熱的暖意,瓶內插了一根吸管。
羅璧解釋道:“我小學喝過,從前的招牌是,喝多了會變聰明,而且是鮮羊奶,很甜。”
他罕見地抿唇眨眼,笑道:“變聰明是假的,但确實很甜。”
宗騁野愣愣地低下頭吸了一口,劣質的草莓香精沖刷味蕾,幾乎是一瞬間就緩解了他的焦慮。他的眼眶有些熱,為了不露餡,只能小口小口地吸着羊奶。
車外綠樹搖曳,一點陽光灑在宗騁野的鼻尖上,襯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的狀态比方才有神多了。羅璧看着他,手指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最終卻搭載換擋杆上,啓動了車。
“這個不用還回去嗎?”宗騁野停止吸|吮,舉起玻璃瓶問道,“我看到很多小孩都是在那個人旁邊喝完,這個瓶子要還回去的。”
“不用。”羅璧看着後視鏡,随口揶揄,“我告訴他,我的小孩很會撒嬌,請他遷就一下。”
“……我喜歡甜味。”宗騁野愣了半天後,扭過頭看向窗外,他又吸了一大口,聲音因為不好意思而顯得悶悶的,“但是我不喜歡草莓。”
快要到家時,宗騁野突然醒過來。他打了一個哈欠,垂頭看向懷裏被抱得緊緊的檔案袋,心裏湧上背叛了羅璧一般的譴責感。
他不會看的,他會把檔案袋藏起來。
羅璧喜歡給別人疼痛感,宗騁野很害怕疼。
他突然想到昨晚塗藥膏,羅璧眼神裏一閃而過的炙熱。他原先以為自己看錯了,現在可以确定,羅璧那時候心情确實是很愉悅的。他眯起了眼睛,眉眼也溫柔許多,不像一般看起來那樣不近人情又冷漠了。
但就像有些家長喜歡開朗的小孩、有些喜歡安靜的小孩,羅璧只是喜歡脆弱疼痛的小孩而已。
他嘴裏還餘留着糖精混羊奶的甜味,宗騁野肯定地想,羅璧一定、一定不會傷害他。至少不會太過火,只要在承受範圍內他都可以坦然接受。
而關于羅璧的身世,或許只要問問,羅璧就會自然地回答他。
“羅璧。”宗騁野輕聲說,“你能講講我媽媽的事情嗎?”
浮灰乍起,陽光将他的臉襯得朦胧又冷峻,羅璧頓了頓,才道:“記不清了。”
宗騁野敏感地知道羅璧不願多說,他想到蕭頃說的寄養關系,又忍不住锲而不舍地問:“那……那位照顧你們的人還在嗎?”宗騁野吞咽了一口口水,“我能不能見見她?”
羅璧沉默下來,音樂頻道正到一個空檔,廣播調頻音沙沙作響,車窗外的喇叭聲變得更加明顯。
宗騁野沒由來地感到一陣心慌,他擔心自己說錯了話。于是着急地轉移話題,彌補道:“我,我後背今天還是有一點疼,你能不能再幫我上上藥?”
到了十字路口,面前是紅燈,車停下來讓往來的行人先通過。
羅璧突然轉過頭看向他,眼鏡在散射進來的陽光下反着光,神色卻很平靜,無波無瀾道:“好啊。”
不說是上藥還是見面,這陣安靜如鼓槌敲打着宗騁野的心髒。
紅燈短暫的秒數終于過去,車重新啓動,緩慢地向前行駛。
就在宗騁野以為不會得到答案時,聲音突然響起,好似交響樂團裏最沉最渾的大提琴,平靜地開弓拉弦。
“羅杏十六歲的時候我被收養,她那時候就已經是很漂亮的女孩。”他語氣平淡地好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卻冷漠得宗騁野心驚肉跳,“羅杏二十二歲嫁給宗高晟,後來生了你,就再也沒有聯系過我們。”
宗騁野感到手腳一陣發涼,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羅璧,冷漠、不近人情。
可轉瞬間,羅璧又笑了一下,如暖陽破冰,好像對宗騁野揭人傷疤的舉動很無奈,“老人家年紀有些大,因為羅杏從來沒有聯系過她,她不知道你的存在,見到你情緒可能會有些激動。不過如果你想,下周?”
他側頭回憶了片刻時間安排。這段路路口很多,等到下一個紅燈車停時,他看向宗騁野,溫和地說:“下個周末或許可以帶你去見見她。”
宗騁野看着羅璧輕勾的嘴角,點頭。
宗騁野并不知道羅杏的過往,雖是母子,但他與羅杏并不親近,這麽問也只是想多了解羅璧。他想,自己剛才可能戳到羅璧的傷心事了。
羅璧的工作室在二樓,同一樓一般設置的簡約雅致,書櫃整齊排放,書籍按照作者姓名順序規劃清晰地排列着。什麽東西都很好找。
羅璧規矩地給宗騁野上過藥後,宗騁野抓了檔案袋縮進房間,二樓安靜得連灰塵揚起落下的聲音都好像聽得見。
羅璧在書櫃前停駐片刻,蹲下身從書櫃不起眼的角落裏抽出一個木頭匣子。
匣子落了鎖,一個月前擦幹淨的表面又落了一層薄灰,羅璧指尖按上去,輕輕打開了盒子。
盒子裏正正放了一疊信,最上面的紙面還簇新,往下的有些許已經泛黃。寄信人應該是很愛惜這些文字,或者對收信人飽滿殷切希望,每一份信封都精心挑選,部分紙面上還畫了小小的銀杏葉。
羅璧坐在工作椅上,向後靠,面無表情地抽出了一封。
書房只開了一盞落地燈,窗簾拉着,昏黃光線成為黑暗房間中唯一的亮源。
幹燥的信紙被拆開,羅璧的臉在信紙微晃中一明一暗。
一封浏覽完畢,俊美的臉上終于出現一點譏諷與愠怒混雜的神情。羅璧随手又抽出一封,這封信橫向略寬,厚度也與其他不一樣。
打開以後,兩張硬紙片如同閃爍翅膀的蝴蝶一般落到地上。
是兩張照片——兩張滿月時期的宗騁野。
他那時候眼睫毛就很濃密了,幾乎遮住了半只眼睛,皮膚在泛黃的相片裏都可顯得極白,皺着小巧的鼻子,做着好像在打噴嚏的怪相。
另一張則乖巧得多。他依偎在羅杏懷裏熟睡,穿着光鮮精致的嬰兒服,高傲得像個小王子。羅杏則笑得溫柔羞澀。即使剛生育完,也能看出她是一位少女。
從前羅璧看了會憤怒的照片,今天卻讓他無比的平靜。他甚至在宗騁野的照片上多端詳了一會,才陸續抽出其他的信件。
整整二十封,每年宗騁野生日時都有,羅杏實在按耐不住時也會寫,她偶爾附上宗騁野的照片,最後幾年則完全沒有照片了。羅璧頗為興味地拆了幾封,将宗騁野從小到大的生活軌跡都回溯了一般。
宗騁野從前真是個精致的、生人勿近的小公子,不知道從哪一張開始,他的神情變得戒備又警覺。
羅杏二十二歲離家,為了和有錢人宗高晟結婚,同阿媽大吵一架,将阿媽氣的血壓升高,腦血栓發作,在床和輪椅間交替躺了一年半,家裏積蓄救病耗光,彼時羅璧十四歲。
後來情況好了點——羅璧一邊讀書,一邊做些代筆的腦力活,賺到一點微薄的活命錢。
十五歲的羅璧看到羅杏寄來的求和的信件、宗騁野衣着華麗的照片,覺得諷刺又好笑。
他抓起那疊不屑再拆開的信,走到水池邊,打開了打火機。
火舌瞬間舔上幹燥的信紙,将紙間模糊的墨水融化,卷進灼熱的灰燼中。
熱度在指尖跳躍,羅璧想起宗騁野小心翼翼的樣子,在車上別扭瑟縮地請他“擦藥”。他火光下的眼睛裏逐漸染上溫柔笑意。
歸于寂靜的黑暗中,羅璧也不得不承認一句話。
宗騁野是一個“禮物”。羅杏這麽說,“讓阿媽見見他,她就會原諒我了。請你幫我和阿媽求求情,我那時候是真的很不懂事,我現在明白了。
“小野是上天賜給我的寶藏,阿玉,你也會喜歡他的。”
作者有話說:
周六周天休息一下!*^3^謝謝觀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