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尚揚并沒有察覺到金旭的反常,喝了口水,問:“栗隊他們還得審多久?”

金旭道:“難說,遇上這類難啃的,審一通宵都有過。”

尚揚盼着栗傑那邊能問出什麽,但也知道這急不來,審問是場嚴峻的攻防戰,哪一方先着急,哪一方就輸了。

他說:“你要在這兒等是嗎?我陪你吧,忙是幫不上,可回去也是睡不着。”

這案子的偵破已經迎來了最後的拐點,今晚很可能就是最後一戰。

“你在這兒,就已經幫了我的大忙。”金旭那陣難以言說的情緒過去,眼睛望着窗外,把剛才的話回想了一遍,捕捉到了紛亂思緒中的剎那光亮,道,“假如我們猜測的都對……于濤才是殺人抛屍的主犯,可是本該成為證據的兇器、面包車,都沒留下他的指紋。”

尚揚道:“他應該事先就計劃好了,所以殺人和抛屍的全過程,一直戴着手套。”

金旭道:“這未必需要周密計劃,有些人在犯罪上就是很有天賦。”

剛才隔着單向玻璃,于濤面對訊問經驗豐富的刑警們時表現出的鎮定,已經讓尚揚感到了不可思議。他确實有可能是金旭說的這種人。

尚揚道:“還有個地方,我覺得有點說不通。如果劉衛東只是個從犯,他為什麽會故意在攝像頭前露臉呢?就算是為了讓警方将來找到他,然後再發揮演技把警方往溝裏帶。可是這麽做,是不是也太冒險了?根據你對他的描述,他又是個沒膽子的人,他會做這種冒險的事嗎?”

“他是沒膽殺人,但他應該很有膽冒險。”金旭顯然早就想過這個,對尚揚解釋道,“他是一個重度賭徒,這種人會有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僥幸心理,命都要賭沒了,還是堅信下一把一定能全贏回來。做錯事以後,正常人的心理是後悔,想辦法補救,賭徒們不會,他們往往會繼續錯下去,連續犯錯既能掩蓋先前做錯事的愧疚心理,同時還能用這次我一定能逆風翻盤的奇怪自信催眠自己。”

尚揚一想,說:“這種心理并不少見,不少人會這樣。”

金旭道:“所以隐性賭徒是很多的,只是每個人的自控力有差異,面對的誘惑有大有小。劉衛東是典型的自控力極差,虛榮心又極強,這樣的人沾上賭博,一般都很難再回到正路上。”

他又說回案情:“假設劉衛東真就只是從犯,他故意被攝像頭拍到,除了賭一把的心理,我猜還有一部分原因,是于濤承諾分給他的錢足夠多。只是去監控下露個臉,這錢掙得比騙孫麗娜還輕松。何況賈鵬飛橫豎又不是他殺的,将來真被查到真相,他頂多把于濤供出來,沒想到于濤可能當時就已經計劃好,離開賈鵬飛家以後,第二個要殺的人就是他。”

“其實他也未必真的就被于濤殺了吧?”尚揚道,“也許他只是在哪兒躲着,不敢露面。”

金旭點頭道:“活着當然更好,等找到還能用法律審判他。”

Advertisement

尚揚聽他語氣自如,又看他神色坦然,看來應當是真的已經把小時候那些事放下很久了。

這份豁達,和在職業道德上表現出的正直無私,是一樣難得的品質。

“不過我确實不太樂觀,”金旭又道,“于濤要是真下出了這麽一盤棋,還會讓劉衛東活着?”

尚揚陷入沉默,他知道金旭說的是對的。

“于濤下午被我審,剛才被我師傅審,這兩次裏他的表情,以及說的話,都好像明明白白在說,”金旭挑眉,那張帥臉的痞氣之中多了一點郁悶,道,“你們警察拿我沒辦法,我什麽證據都沒給你們留下。賊你媽。”

他最後說的是一句方言髒話,尚揚能聽得懂,和國罵一個意思。

金旭說:“用語不規範,我自首了,領導輕點罵。”

尚揚:“……”

這麽多年,他實際在一線工作的經驗太少了,真正接觸過的犯罪分子也寥落得可憐,紙上談兵的那些所謂“公安經驗”,也就拿來唬唬袁丁夠用。他擅長的領域在公安隊伍和治安管理的建設與研究。

拿來搞刑偵,一下子就顯得卵用沒有。

尚揚道:“很少聽你說家鄉話,還挺好聽的。”

案件上提供不了幫助,說幾句漂亮話,鼓勵下一線幹警,總歸是沒閑着吧。

而且關中方言自帶的氣質,和金旭本人确實也很契合,說的那句簡短髒話,也真還是有點屬于金旭獨特的帥氣感。

“接着剛才說吧,”尚揚道,“如果于濤真是一點破綻都沒留下,栗隊那邊要是也審不出什麽來,那我們豈不是真的拿他沒辦法了?”

金旭道:“也不是一點破綻都沒有。”

他用手指指向白板,尚揚跟着看過去,他指的是兇器的照片,那把鋤頭。

尚揚疑惑地問:“它只能證明是劉衛東殺了人。”

“它是什麽時候被放在賈鵬飛家裏的,這就是個很大的破綻。”金旭個高腿長,一靠桌子就差不多是坐在桌邊,他抱起手臂,一邊思考一邊說,“不會是于濤和劉衛東一起開着面包車回到賈家那天,劉衛東是不聰明,可也不是傻子,于濤還不至于當着他的面把沾血的兇器放回賈家。那麽它被放回去,只能是那天之後的事。”

尚揚道:“你的意思是說,那天之後,于濤自己又去過一次賈鵬飛的家,為了放那把鋤頭?”

金旭道:“他被劉衛東帶着去了一次,晚上還走過了出村的小路,過後再自己趁晚上去一次,也算輕車熟路。”

他停頓數秒,擡頭,和尚揚一對視,同時知道,他們想到同一點。

周家莊,村子裏多數人都姓周,包括因中風而偏癱的周愛軍,和開設食品加工廠的周老板。

下午時金旭來過這村子,去了周愛軍家,還在食品廠抓到了于濤。

時近午夜十二點,周老板一家人都已經入睡,院門忽然被敲響。

周老板以為是村裏鄰居來找他喝酒打牌,戶外冷,他裹了老婆的紫紅色長款羽絨服出來開門,邊開邊罵罵咧咧:“大晚上的,誰啊!”

門一開,他啞了火,是下午見過的金警官,帶着另一位他沒見過的年輕公安。

“不好意思,這麽晚來打擾你。”金警官開門見山地直奔目标,說,“你司機于濤,平時都幫你開哪輛車?車在哪兒?”

于濤當司機,替周老板開的是一輛國産SUV。

他不是本村人,離得有點遠,平時就住在加工廠,車一般就停在加工廠院子裏。

周老板前面帶路,金旭和尚揚後面跟着,三人一路朝加工廠走去。

“他下午被你們帶走以後,這車也沒人動過,”周老板從出門到現在,第一百零八次撇清關系,“不管他犯了什麽事,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金旭道:“你先想想怎麽應付稅務吧?”

他指的是周老板為了減免稅款而虛假雇傭殘疾人。

周老板道:“好多企業這麽幹的,我們做點小生意不容易。跟周愛軍簽的合同也就到年底,我保證明年再也不幹這種事了!”

金旭冷笑道:“你這一年省下來幾萬塊,才分他兩千,這合适嗎?”

周老板悟了,道:“明白,明白。”

這寥寥幾句,也讓尚揚明白了個大概,想說點什麽,最後還是作罷了。

金旭又問:“于濤平時挪用公賬上的錢當高利貸本金,這事你知道嗎?有參與嗎?高利貸是違法行為,應該知道吧?”

“不知道,沒參與,知道違法。”周老板穿着女士羽絨服,本來就有點滑稽,被問得頭上直冒汗,看起來就更狼狽了幾分。

尚揚道:“于濤最近有什麽反常的舉動嗎?”

他一直沒說話,猛然開口,周老板便看了他一眼,說:“沒什麽……哦,他跟他對象分手了,這算不算反常?你也是警察嗎?”

尚揚:“……”

金旭道:“尚警官問你話,誰讓你反問了?”

周老板尴尬地擦擦腦門上的汗,老實道:“沒見過氣質這麽好的警察。”

尚揚:“……”

金旭竟還笑着附和起來:“是吧?這樣的我也就只認識這一個。”

尚揚道:“金警官,請說正事。”

金旭問周老板:“于濤的對象也是你們村的嗎?”

“不是,”周老板還在偷觑尚揚,道,“他倆好像在縣城認識的,我還見過那姑娘兩回,他倆一直挺好還說想結婚,不知道為什麽分了,我問于濤,他也不願意說。別的就沒什麽反常的了。”

說話間到了加工廠外,隔着圍欄門,就看到那輛SUV停在院內。

尚揚和金旭對望了一眼。

于濤要把殺人兇器,即那把沾血的鋤頭放回賈鵬飛家裏,必定不會背着鋤頭步行幾十裏夜路。

最大可能是先開車到離賈鵬飛家不遠的地方,然後下車,徒步走小路進村,把鋤頭放在賈鵬飛家後,再走小路出來回到車上,避開工業攝像頭,悄悄驅車離開。

他自己沒有汽車,平常能開的,也就是作為司機,為雇主周老板開的這輛了。

看廠的保安也被吵得起來,和周老板在一旁圍觀。

他們不知道兩位公安要找什麽,但也都積極表現,一對一幫忙打手電筒,看金警官和尚警官把這輛車的裏裏外外看了個遍。

“這裏。”尚揚站在車尾,指着SUV打開的後備箱,示意金旭來看。

“這是……?”金旭過來,望向尚揚說的地方。

這車型,後備箱和轎廂之間是連通的,從後備箱能看到後排座椅的椅背。

尚揚把手電筒直照在椅背上,那裏有一處被硬物頂進去的原型凹陷,比一元硬幣大兩圈。

兩人站在那裏,大概想象得出,這後備箱裏曾經被強塞進去一把長長的鋤頭。

鋤柄的頂端抵在後排椅背的後方,幾十裏路的時間,在真皮上形成了一個回彈不了的印記。

“叫技術部門來,”尚揚道,“也許能找到其他更直接的痕跡。”

金旭皺眉道:“他不會讓血蹭到這輛車上的。”

和鋤頭實物做比對,也許能證明椅背上的凹陷疑似是鋤柄造成的,但這……想定罪還是不夠有力。

尚揚道:“他會用什麽東西把鋤頭包起來,避免在車裏留下證據,對嗎?那只要找到外包裝……唉。”

不管是塑料袋還是其他什麽,一定早就處理掉了。

身後的保安突然開口道:“我知道于濤是用什麽包鋤頭的。”

金旭和尚揚齊齊回頭看他。

周老板也一臉愕然。

那五十多歲的保安道:“真的,那天我在門崗看見他出來,沒看清楚他是拿了個什麽放車裏,遠看着是個長把的東西,我當他是偷拿廠裏新買的管子,就過來看了看,看見是把鋤頭,用塑料袋包着頭,他放得不穩當,我還幫他又往裏頭推了推。後來他就開車走了。”

金旭和尚揚越聽越是兩臉震驚。

保安道:“他是咋啦嘛?”

“所以,”金旭道,“你碰到的是鋤柄還是鋤頭?”

保安道:“柄,抓着給他別結實了,怕在車裏晃。”

金旭道:“哪天的事?”

保安想了想,說:“前天,天快黑了。”

那個時間,荒草地的屍體剛被發現不久。

尚揚正帶着袁丁,從白原火車站,去往抛屍現場。

金旭站在草叢中,意外地發現死者并不是最初以為的劉衛東。

死者還沒被确認身份。

白原當地微信群和朋友圈裏,郊區發現無名男屍的消息,已經傳開了。

而真正的兇手,決定趕在警方去死者家裏偵查之前,把沾了替罪羊指紋的兇器,送到警察即将偵查到的地方。

警方在那把沾血的鋤頭上,一共提取到了三組指紋,分別屬于死者賈鵬飛和疑兇劉衛東,還有一組毫無頭緒,之前一直被當做是有一名路人甲碰過這把農具而已。

沒想到就是這位保安無意中留下的指紋。

這無意之舉,足以推翻于濤一切的謊言。

“太好了。”尚揚道。

除此以外,他一下子不知還該說什麽,只有案件告破前的心潮澎湃,他擡起手,鼓勵似的拍了下身旁金旭的背。

垂下手時,金旭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感受到了金旭一樣雀躍的心情,因為金旭的手指很用力,繼而輕顫。

金旭只握了短短數秒,就放開,對他笑一笑,英俊的眉眼間似有千言萬語,最後說道:“真是太好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