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節
我這樣。
那時的謝阆很是要強,日日練武到深夜。即便當時正值壯年的老侯爺都敵不過他了,也從未曾松懈,一心想着上戰場征戰報國,心無旁骛。
練得狠了,身上便時時都帶着傷。
三年前我雖然年紀小,但也算是一個貼心的小姑娘,便時常帶着傷藥和補品翻牆去給謝阆送——我倒是想從大門進,但是奈何當年老侯爺和應院首互相看不順眼,他嫌應院首文人酸腐、應院首嫌他武夫魯莽——別說讓我進門了,老侯爺都恨不得在我們兩家之間築上三萬尺高的城牆。
我便只好常常翻牆。
現在想起來,我從來沒見過謝阆将那些我精心準備的補藥喝掉,也從來沒見過我送去的藥膏出現在他身上。但是當年的我,卻毫無留心。
都不知道該說是我傻還是我瞎。
夢裏的情景是記憶中我又去給他送藥。
那日傍晚下了場大雨,就連石板路都濕濕滑滑,更何況是院牆底下的泥地。我扛着食盒,從樹上翻下去的時候滑了一跤,直摔倒泥地裏,鬧得自己裙擺上沾滿了泥。
我怕謝阆見着我一身髒污的模樣厭煩,便想着偷偷摸摸将食盒放在他房門口就走。
可誰知還是被他逮到了。
我還記得彼時謝阆一臉的冷漠,同平時沒有兩樣。他親手将我的食盒推到了地上,我見到我辛辛苦苦熬了兩個時辰的熱湯從破碎的炖盅裏流了出來,融進了臺階下的泥水。初春時節的天氣還有些涼,湯水落在地上,帶出了熱騰騰的白氣。
他說:“以後不要再做這些無謂的事情。”
他說:“我不會喝的。”
當時我沒有說話,只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收拾好了地上的狼藉,便又默默翻牆回了自己院子裏。
我不記得那天晚上我有沒有哭,但我記得,第二天,我仍然給他熬了湯,如同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我緩緩睜開眼睛。
腦子裏還留着夢裏的殘影。想到我當年做過的事情,我很是為自己感到羞恥。
不過我也琢磨,十四歲的姑娘,當年不過是被謝阆的皮相蒙了眼瞎了心,哪裏有幾分真情呢?
不錯,定是這樣的。
在羅漢床上躺下的時候,是沒真想過我能睡着,姿勢也很別扭。現在一下子醒了,倒是覺得腰酸背痛。
府裏的丫鬟是越來越不中用了,眼見着自家殘廢的小姐午睡都快擰成了麻花,怎麽也沒個人上來捋捋直。
我艱難地撐起了上半身,朝窗外探了探頭——已經是傍晚了。我正琢磨是不是快到飯點的時候,忽然又想起儲一刀的那半塊玉。
我從床榻縫裏摸出那塊玉,尋了塊綢子将這玉裹起,還往裏邊塞了一張字條,上書“儲一刀”三個大字,随後挑了一個在府裏自小長大、會些功夫的侍從朱明,交代他過了二更之後避着人将這玉放到鎮撫司的傅千戶家門口。
思來想去,這事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鎮撫司大門在鬧市中心,若是直接放到鎮撫司門口目标不小,不如将這玉直接送到傅容時手上。
朱明聽完撓頭:“哪位傅千戶?”
我道:“就是那位管巡捕、近日在查朝雲館案子的傅千戶。”
剛辦完這事,管家就讓人來通知我用膳了。
瞧瞧,殘廢的生活是多麽美好,又到飯點了。
在應府,用膳時的慣例是小姐被老爺逮着鼻子罵。
今日王平早上過來和應院首對罵一頓,也不知道他到底心眼有多麽小,都過了大半天了還不忘記找我的麻煩。
“……我看你是翻了天了,同那佞臣王平走的這麽近,是想天下士子都戳着你爹的脊梁骨罵嗎?”應院首吃到一半,見我毫無芥蒂吃得香甜,扔下筷子就開始發火。
我從飯菜裏擡起頭來,瞅他:“人家好歹是一朝首輔,按理說還是您的上級,您一口一個奸相佞臣的,這就不怕別人戳脊梁骨了?”
應院首冷哼:“我應懷遠一生清正廉明,行得正坐得端,何必怕那些小人背後生事?那王平奸不奸、佞不佞天下誰人不知?我罵便罵了,不怕人聽見。”
我瞥他:“您當然不怕人聽,一天恨不得罵上三回,嗓門之大半個京城都清晰可聞——該聽見的早就聽見了。”要不是王平不在乎,我老子早就被人整了八百回。
“應小吉你什麽意思?”應院首氣急,“你到底是姓應還是姓王?我應家出了你這麽個自甘堕落的女兒,真真是作孽!你倒不如真搬去王家,去做那奸相王平的女兒罷!”
呵,這話當我聽的還少麽?
我往嘴裏塞了口魚,指了指面前的米飯,有些囫囵地開口:“可若不是您口中的這個奸相,舊歲河間地鬧饑荒的時候,早就屍橫遍野了。不說別的,您這今年的新米都別想吃安穩。”
“哼!你還提這事?”應院首拍了桌子,額上爆了青筋,“他王平貪了多少赈災糧、又往這赈災糧裏摻了多少爛谷子充數,你當我什麽都不知道?吃着赈災的白米,難不成還要我贊他一句會過日子?他這一貪,害死了多少災民、枉斷了多少性命?”
我就不該接我老子的話。
可奈何這話說了開頭,總也不能就在此處斷了。
“他一人不貪赈災糧,難道您覺得這糧食就能全數到了災民手裏?”我嗤笑一句,“就是因為他往這赈災糧裏摻了陳年的谷殼子,經手的官員才沒動這糧食,若非如此,這些好糧從京城到河間這一路,早就全被貪光了。去歲這赈災糧至少有八成是實打實地進了災民手裏,您覺得這是誰的功勞?”
“靠着天下士子在朝上大放厥詞、紙上談兵嗎?”
“你們這些文官,自覺得是晟朝清流,一個個鼻子翻上了天看不起別人,見誰都覺得人家髒,敢情就你們自己最幹淨?可到了了,為這天下百姓做過什麽實事?史書上留下兩行假惺惺的稱贊、坊間再傳兩句酸唧唧的詩詞就頂天了,還覺得自己多光風霁月似的。”
“王平是奸,可再不濟人家貪的就是那麽兩個錢,到底是為百姓辦了事,可轉過頭來還得被你們這些清流罵。你們這些人,也當真是好笑,光知道罵這池塘子裏水髒,可你們倒是自己趟一趟啊。”
“你!”應院首指着我鼻子,手上發抖。
我不知道他是被我的态度氣的說不出話,還是被我說的實話氣的說不出話,總之,他這次是真氣狠了。
不然他也不會打我。
“啪”地一聲,巴掌落在我的臉頰上。
我一邊臉頰火辣辣地生疼,一邊臉頰磕到了輪椅上。
我家應院首,自幼熟讀聖賢書,向來就是罵得再狠也從未動過手,我這活了十七歲、沖撞了他十七年,倒還真是第一回打我。
沒理會應院首望着自己通紅的巴掌自我後悔,我在原地愣了一會,便捂着臉召來了丫鬟将我推回院裏。
家裏的下人也是第一次見這陣勢,一個個吓得抖如篩糠,推着我的動作也顫顫巍巍的,活像八旬老妪頭一回進城。
我路走了一半,心裏的氣實在順不下去,便吩咐了即鹿,回去給我掀了飯桌。
若非是我沒了腿,我就自己去掀了。
9. 走水 “擅闖女子閨房內院,也不怕被浸……
這一巴掌的氣,到夜半了也還沒消。
應院首就是話本子裏那種渾身酸氣的文人。信奉聖賢書裏有千鐘粟、聖賢書裏有車馬簇簇,聖賢書裏有黃金屋、聖賢書裏有顏色如珠。
他一生正直清白,對別人要求不低、對自己更是嚴格。為此在官場上吃了不少苦頭,卻仍我行我素、從來不稀得改。
在應院首的眼裏,凡事非黑即白、好壞美醜泾渭分明——而我與王平,顯然都快在渾濁污糟的渭河裏泡脹了。
而好死不死,身為親生女兒的我倔得與他毫無二致。他罵了這麽些年,也沒見我服軟。
我在床榻上翻來覆去到了半夜,直到肚子都開始咕嚕。
想着今晚上我連飯都沒吃完就被氣回了房,我便叫來即鹿,給我搬到了院子裏,順便從廚房弄來了一塊不知道為什麽被剩下了的棗糕。
今夜是十六。
我躺在院中的躺椅上,看着绀青色的夜幕中那一輪明月,伴着清風,棗糕吃得身心舒暢。
此時已近三更,估摸着周圍的人家都已然入了眠,四周寧靜得很,倒是有了幾分惬意。許是因為下午睡飽了的緣故,我精神得很。
直到——
耳畔傳來了埙聲。
這埙樂聲蒼茫古舊,沉沉地沁了濃夜裏的孤寒探進我的耳朵裏。
我自來沒什麽賞樂的天賦,小時候我老子為了陶冶我的情操、培養我的性情試圖讓我學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