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節

如秋日的野火越燒越旺,層層燙過砂礫塵土,将荒原上的遺草盡數燒毀。

我人事不知,任由這場火燒了個痛快。

我陷在光怪陸離的夢裏,夢境死死将我拖住不願放手,我踩進流沙爬不出來。怪誕又模糊的面孔在我眼前流轉,反複出現,又反複消失。

【“以後不要再做這些無謂的事情。”】

【“我與你不熟,為什麽要給你?”】

【“信我不會收的。”】

【“應小吉,你知不知羞?”】

【“你最好離我遠些。”】

【“你好吵。”】

誰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低聲說話,像一譜永遠也唱不完的步虛長詞,咿咿呀呀地摻着舊年的冷風,将我挾裹其中不肯放過。

曾聽人說,陳年的痼疾發病,牽一發可動全身,無論換做誰都得要受些苦楚。

但願一夢舊疾平。

在病痛的渺夢間隙,我偶有清醒的時候。白日裏醒來,耳邊慣是能聽見即鹿的咋咋呼呼,抑或是應院首的長籲短嘆。可往往還未來得及想起嘲笑應院首如今也敢進我房裏,我又會陷入昏沉之中。

倒有一次夜裏醒來,瞧見了窗外淺淺刺入的月光。春日的夜很靜,我幾乎能聽見後屋樹叢中蛐蛐的嬉戲聲。

我睜開沉重的眼皮,腦袋像是腫成了兩倍大,兩側颞颥跳動着疼,整個人如同從荒漠流沙中爬出,幹枯滞澀,燥得厲害。

我瞧見榻前有一道黑影,來不及分辨是誰,幾乎要幹裂的喉嚨中發出嘶啞的聲音。

“水……水……”

我瞧見那身影似乎是一震,當即便站起了身。那人沒點燈,只就着窗外不甚明亮的月光走到外間,我聽見踢到椅子的聲音、聽見吃痛輕哼的聲音、聽見水壺碰撞的聲音。

清水送到了我唇邊,那人将我扶起,動作笨拙,似乎并不熟練。我的後脖子搭在一條手臂上,我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即鹿的手臂什麽時候粗成了這樣?

沒來得及細想,清水被小心翼翼灌入了我的嘴裏。

濕潤的涼氣順着喉頭與食道滲入五髒六腑、四肢百骸,我像是被關在地府千年的餓鬼,不知疲地吮吸着眼前的瓊漿玉醴。

一連喝了三杯,我這才緩了過來。

可是水喝得太急,我感覺到胃腸有些發脹。我一下接一下地打着嗝,停不下來,餘光見到那人身形頓了頓,似乎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迷迷糊糊地在心裏罵了一句傻蛋。

心中的罵剛說完,一只手就猶豫着挨上了我的背。

一開始是打,直愣愣地碰在我的脊背上,打鼓似的,不知道收斂氣力,粗蠻而不熟練,惹得我幾乎要開始咳嗽。

可慢慢的,像是逐漸掌握了技巧,背上的力道放緩,從直擊變成了斜拍,力道輕了,像是在對待捧在手心的珍寶,順着脊索慢慢輕壓,給我順氣。

我的嗝終于停了。

我聽見那人長長籲了一口氣。

似乎由于打嗝耗費了我太多的力氣,疲憊漸漸又侵襲了我。接着,我半眯着眼拽着那人的手,黏糊地開口。

“我、我……我要睡了。”

“嗯,你睡吧。”我聽見那人說話,聲音奇異地有些低沉。

我緩緩眨着眼,看見眼前的黑影越發模糊,腦子裏閃過一絲異樣卻又怎麽都抓不住。

我握着他,迷蒙地再次開口:“你……你是……是即鹿?”

過了一會兒,我幾乎都要再次睡着了,才聽見了那人的回答,聲音似乎要比之前尖細一些。

“……對,是即鹿。”

身體被蓋上了被子,被角嚴嚴實實地掖了進來。

我拉着即鹿的手,指腹摸到略微有些粗大的指關節。無意識地摩挲片刻之後,我扣住那只冰涼的手,歡歡喜喜地貼到了我火熱的臉頰上,終于安心地再次沉入夢中。

20. 夢醒 “謝阆,你這是綁架朝廷要員,你……

這場病讓我一連躺了七日。

說長不長,說短倒也不短。

我恍惚着從深淵一般的混亂夢境中醒來,身上仍然痛得厲害,可腦子終于清醒了。

大概是這七日府裏的氛圍着實太過于沉重,即鹿滿肚子唠叨無人傾訴,待我一醒來她就叽叽喳喳說個不停。

譬如鎮國公府的公子奉命去東平剿匪,出城的時候場面壯大熱鬧,隔壁街的老王被聘去吹唢吶,一不小心吹猛了腮幫子現在還腫着。

譬如京番市中新來了戎盧的雜耍團,每九日表演一次,剛演一次就受到追捧,府裏的小方去湊熱鬧的時候還被擁擠的人群踩傷了腰子。

譬如聽說官家唯一的弟弟淮陰王意外遇刺中毒,官家下令廣招天下神醫入京診治,如今京中每條街上都住着三五個絕世神醫。

譬如順天府的元青在隔壁靖遠侯府門口守了三日之後,終于被容許進入,拿到了靖遠侯關于那夜襲擊我的賊人的證詞。

我靠在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閑與即鹿應聲,手捧着一碗白粥慢吞吞地喝。

“即鹿!”熟悉的怒喝從門口傳來。

我擡起頭看向門口的位置,思索我家的翰林院首大人到底又出了什麽幺蛾子。

——“你怎麽能讓小姐自己喝粥?”

我:“???”不然您也來……?

我還沒來得及張口說話,應院首已經徑直走了過來,奪下我手中的碗。

然後……

應院首舀起一勺白粥,放在自己嘴邊吹了吹,遞到了我的嘴邊作勢要喂我。

應院首張開嘴,如給小兒哺食,輕輕地“啊”了一聲示意我張嘴。

應院首眼神柔和得如同正給稚子舔毛的小母鹿。

我受了驚。

我後退些許,擰了擰自己的臉頰,驚得雙下巴都疊了出來。

我咽了咽唾沫,試探地開口:“院首大人,你也燒了?”

我眼睜睜看着應院首額角上一道青筋彈出,其生動仿佛能讓人聽見“嘣”的一聲輕響。

應院首半垂下眼,沉沉地從喉中呼出一口氣。

我感覺到一聲喝罵就欲從應院首口中噴薄而出,可轉眼又擦過喉間的老痰,在嘴裏轉了一圈,被活生生地壓了下去。

應院首擠出一個難看的笑。

“你說什麽呢?快先喝粥吧。”

聽聞人年紀大了之後,性情或有可能大變,神智也時有不清、更有甚者可能會癡傻如小兒。

身為應院首唯一的女兒,我一直做好了有朝一日要給他養老送終、喂飯蓋被的準備。只是想不到這一日來得這樣早。

我深深地瞧了一眼應院首,乖順地就着他手上的瓷勺喝起了粥。

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只盼應院首年老失智之後,莫要失禁就好。

“這幾日王……首輔來了兩趟,原本想邀你去府上做客,見你病着,就請了秦醫正來……”應院首說這話的時候頗不自然,顯然是心中并不贊同卻又強行忍着,“……還送來了補品。盛情難卻,我收了幾樣不大貴重的,剩餘的退了回去。”

我粥咽到一半,驚奇地眨眼。

他正色道:“等你病好了之後,你帶着回禮也去一趟首輔府,雖然我與那人朝上不對付,但禮數總不能少了,平白無故受了人家的禮總得還上。”

我心中疑惑更深——有生之年居然能聽見應院首能說出這樣的話……他不會是查出了什麽不治之症吧?

不至于啊,之前給他看過八字,應院首還不到壽限啊。

從八字上看……他命長,且窮。

耳中聽見應院首又接着道:“鎮國公府的秦姑娘也來過,怕過了病氣給她,我就沒讓她進院子。”他攪了攪手上的白粥,又想起了什麽,“還有,靖遠侯爺也送了東西來,有些教人奇怪。”

我從應院首是不是想給我找個後媽所以态度才這麽好的臆測中回過神來。

“侯爺嗎?”我接過了應院首手中的碗,問道,“是帶了什麽話來?”

“秦姑娘來的時候,同我道了許久的歉,說你是因為她才落入了水中、得了風寒,”應院首卻轉了個話題,看我,“是這樣嗎?”

我搖了搖頭:“并不是,只賴我自己不小心罷了,與簌簌無關。倒是還得多謝阿徵将我從水中救上來。”

應院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随後又來了一句:“……可是侯爺也這樣說。”他疑惑道,“怎麽他也說你是因他病了?”

我低頭喝了一口粥。清甜的白粥環過唇齒,緩緩流入喉中。

半晌,我才擡起頭,面不改色地道:“我哪知道,我就是巧了跟他在茶寮遇見了。”

“或許侯爺人就這樣,天生樂于上趕着給自己攬罪——上回我摔傷腿他來送藥不也是如此麽。”

“你怎麽這麽說人家,”應院首嗔怪一聲,“他昨日還送了一把新的輪椅來,說你的輪椅怕是用不了了——瞧瞧人家多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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