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25年。紐約。
離華爾街11號*最近的小酒館叫“百萬富翁”。金色的推拉門原本是貓眼的地方嵌着一塊剔透明亮的彩色玻璃。聽說這是從耶路撒冷走私回來的,原本是一副完整的聖母像,然而其他的部分不幸遺失了,只剩下半張聖母的臉。透過它向外看,華爾街有如萬花筒下瑰麗的圖案,攢動的人群與車輛煥發着灼熱的鮮亮的光澤,瘋狂地、歇斯底裏地旋轉綻放,美國銀行的紅藍标徽巋然不動正投在聖母的眼瞳裏。交易所所長克萊溫曾光臨小店,他站在這塊玻璃前發表了著名的感慨——“這就是美國啊!”
(*華爾街11號:紐約證券交易所原址。)
“沃克!沃克!”
撥開酒館裏擁擠的人群和煙霧,一個年輕人站在桌球臺前。他淡金色的頭發顯然是用人工着色劑染成的,發根的地方已經冒出點點深色的原發,不過對于年輕人來說這種漸變的美感倒是不難駕馭。至于他的樣貌,可以說是一個天生的騙子的五官,風流而優美,又帶着一股渾然的天真稚氣,在平輩中已屬上等,但終究止步于“漂亮”,而缺乏登大雅之堂的矜貴氣質。
這個年輕人本來正要一杆入洞,被焦急的呼喊分散了注意力,手上的動作卻沒有絲毫遲疑,白球瞬間射了出去,精準擊中了紅球,後者“啪”一聲落入了網袋。
掌聲傳來,這時年輕人才擡起身子,朝呼喊者招手,“嘿!強尼!這裏!”
強尼氣喘籲籲,撐着桌面,“你還有心情打球?華特鋼鐵跌了!”
這一聲引來了周圍不小的關注,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跌了?!昨天收盤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
“真的嗎?只是正常波動吧?我還打算再漲一點就抛呢!”
“我也買了啊,不是說這支穩賺不賠的嘛?”
“什麽穩賺不賠,早就說過這種漲勢不正常。”
“跌到多少了?我現在抛還來得及嗎?”
……
沃克放下球杆,将強尼拉到了邊上,“你從事務所來的嗎?吃了午飯沒有?我請,牛肉漢堡怎麽樣?這家的牛肉漢堡味道很好。”
Advertisement
強尼臉色并不好,“我現在沒胃口吃東西,你告訴我,我的錢是不是已經虧了?”
沃克向酒保要了一杯啤酒,手上玩弄着鑰匙圈。強尼見他不答話,更加着急了,“那是我最後一點積蓄了!是我本來打算用來還房貸的錢!是你說一定能翻本的!”
沃克仍舊一副嬉笑的皮相,“兄弟,冷靜。你這麽慌做什麽?誰跟你說你的錢都打水漂了?我說了嗎?我沃克會輕易拿兄弟的錢當兒戲?你覺得我是這樣的人?”
強尼暫且緩了緩臉色,“如果月底再沒有收益回來,我就要被銀行趕出去了。沃克,我不是在開玩笑,你老實跟我說,我的錢呢?”
沃克搭上他的肩,信誓旦旦,“你相信我,你的錢我一定會翻倍給你賺回來。我每天混交易所難道比你還不了解行情嗎'?股票跌跌漲漲很正常,肯定是有風險的,不是跟你說過嘛,眼光放長遠一點,就當作正常波動。你不信?收盤的時候它說不定就反彈回來了!”
強尼黑沉着眼神,心情依舊無法平複。他和沃克是大學同學,同樣是學會計的,兩人卻在學生時代已經顯露出對職業生涯認知的不同。強尼是個做會計的好料子,他像為冬眠準備食物的熊一樣勤懇老實。沃克則靈活敏捷,膽色過人,熱衷冒險和一切有挑戰性的事情,這使謹小慎微的強尼堅信自己這個同學未來能成為獨立華爾街的大人物。
強尼自己不懂什麽是股票,只知道跌就是虧錢,漲就是賺錢。錢的世界裏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他被報紙上日複一日的財富神話和沃克的鼓吹刺激着好不容易膽子大了一回,心裏想着不管被叫投機者也好,暴發戶也罷,只要成功翻盤,明天就能成為“百萬富翁”!
金黃的啤酒映照着“百萬富翁”裏絢麗的裝潢,強烈的視覺卻使強尼感到壓抑。現在他沒有心情想能不能成百萬富翁了,他還欠着銀行的房款,股票不升上來他等同負債。
“好!我等!”他咬牙一拍大腿,直指天花板流光溢彩的水晶燈,“今天下午收盤要是還沒有反彈上來,你就必須把錢還給我!”
沃克臉上的笑容稍微褪色,但眼中仍然是一片赤誠與關懷,“唉,你看你,還在賭氣。離收盤還有好幾個小時呢,你先回去上班我在這裏守着,收盤了我給你打電話可以吧?你想找我也很容易的嘛,我又沒躲你是吧?這樣你還不放心嗎?”
強尼搖頭,非常固執,“我要我的錢。”
沃克堆滿笑容,“兄弟,你聽我一句,好好回去上班,不然明天要是你老板決定把你炒了,你就是賺了錢也不會開心的。難道你想像我一樣每天在交易所裏人擠人的聞一股臭汗味?你以為我很容易嗎?你不适合的,你應該呆在事務所裏好好算賬,這樣等你六十歲之後,你會有高額穩定的養老金,還能搬到棕榈泉去買一套小別墅,養幾只狗,像英女王一樣快活。”
…..
“要不這樣吧,我再讓你一些。我們談好的我只收你百分之十代理費對吧?既然都是同學,我不跟你算這麽細,只要百分之五,我以我的商業信譽擔保……”
這次強尼沒有聽進去,幹脆連話都不說了。
沃克縱然巧舌如簧,卻無法勸動他把屁股從那張吧椅上挪開半寸。
兩人喝了一點酒,收盤的時間也越來越近。沃克顯得有點緊張,他沒來由的眼皮跳動,一向的游刃有餘也漸漸消退。不斷有人進來大聲播報着外面的行情,然而一直沒有反彈。
沃克開始在心中盤算着是否要尿遁。兩個月前他認識了華特鋼鐵證劵部的經理,當時華特的財務狀況已經不太好,它隸屬的華特集團是重工行業的老輩,近幾年業務表現每況愈下,随着在紐約地鐵項目中落标,它的內部運轉雪上加霜。于是華特找到了包括沃克在內的十幾名投資顧問,表示想在臨死之前撈一把,成功後每個參與者可以分到百分之五的利潤。
華特當時的股價是四塊五,沃克手上有兩千股,但他沒有客戶對華特感興趣,一分錢都沒有談進來,于是他找到了不太懂行情的大學同學強尼,費勁唾沫游說他投了七千美金。昨晚收盤的時候華特的股價是十六塊,加上強尼預付的代理費,沃克整整賺了一千美金的報酬。
四點鐘,股市準時收盤。
“收盤了收盤了!華特鋼鐵跌破4美元,目前是3塊7!”
有人猛地一錘桌子,震得酒杯碎了一地,嘩啦一聲巨響,吓得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
沃克眉毛一跳,轉過頭正對上強尼冰冷的目光,他尴尬地後退了一步,“強尼,兄弟,你聽我解釋,明天……明天也許就……”
強尼一把掀起他的領口,吼道:“我沒有明天了!”
沃克見已經沒有了掩飾的必要,表情一下子變得麻木,他以無賴般的冷靜口吻說,“別這樣。我現在手裏也沒有錢,你的錢都在股市裏面。要抛現在肯定抛不掉,跌到這個份上,沒有人會接盤了。”
強尼滿臉受傷,“你騙我。”
"兄弟,你這麽說就不對了。"沃克裝模作樣道,"我當初推薦你華特的時候,你自己答應了的。代理合同簽的好好的,怎麽現在說我騙你了呢?"
強尼不可置信道,“那是因為我不懂,你說穩賺不賠的!你騙我!”他突然憤怒地一拳往沃克臉上揮去,直接将沃克打翻在地上,這樣仍然不夠洩氣,他擡起腳就往昔日的老同學身上踹,“你這個騙子!我現在是窮光蛋了!我的房子、我的積蓄……你們都是騙子——”
有人上來拉扯他,酒保娴熟地把他架開,“先生,這裏是公共場合,請您冷靜。”
沃克沒料到他會打人。老實人一旦動真怒了是很不好惹的。他的腦袋冷不防撞在地板上,鈍痛在猛然爆裂開來,有腥甜的液體從額頭淌了下來,然而視線眩暈他沒來得及撐起身體,巨大的力道往他肚子上狠狠踹了過來,他一口氣都喘不上來眼前一黑,撕裂般的痛楚從胃部深處漣漪般擴散開來,疼得他渾身抽搐,冷汗直下。
幸好這一腳之後再沒有更暴戾的動作,他勉強聽到強尼帶着痛苦的嘶吼越來越遠,終于有人扶了他一把,将他放到牆角邊上。他虛着嗓子說了一聲“謝謝”,擡起手抹了一把嘴角,視線這才漸漸從一片雪花中化開,勉強找到了焦距。
扶他的酒保遞上來幹淨的毛巾,“擦一下吧。”
沃克點點頭,接過毛巾捂住擦破的額角,把氣喘勻了,顯得有點狼狽。
“又是一個倒黴的吧?終于知道自己被騙了?”酒保見怪不怪地調侃。
沃克冷冷地啐了一口,“沒出息的窮會計,幾千塊錢激動成這個樣子。”
酒保笑他不會做生意,“沒多少錢還挨一頓打多不值得。”
沃克嘆氣,“生意不好做呗,騙一個是一個。”
酒保又安撫了幾句,收回了毛巾,快步離開回到崗位上去了。
沃克在地上坐了一會兒,等身體漸漸恢複力氣,他支着牆壁慢吞吞站了起來,離開了“百萬富翁”。他沿着交易所後的小街踉跄步行,将紙醉金迷的盛景抛在了身後。
他在柏利大道租了一間兩室的公寓,每個月只要50美金,但足夠一個單身男人應付生活中的一切,就是地段不太好,靠近發電廠,還有很多黑人也住在這裏。
沃克在樓下買了一份雞肉卷和黑咖啡,回到房子裏時已渾身無力。額角的傷口似乎仍然在滲血,他在床底找到急救箱,用酒精消毒傷口疼得龇牙咧嘴,然後躺在床一邊上啃他的晚餐一邊收聽財經新聞。
“彭貝先生表示,上市計劃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當中。‘美國人仍然是保守的,對于WASP*的信任依舊會比任何群體都要高。我相信這是我的優勢。’彭貝先生還稱,他已經開始進行財産公示核算與檢查,并交付紅水公司進行評估。目前,已有分析師估計彭貝即将上市的股票總價值額可能超六十萬美元,即将成為軍工板塊最耀眼的新星……”
沃克放下報紙。弗蘭克?彭貝?那個貴族?
此時傳來樓下房東太太大聲的喊叫——“沃克!沃克!你的電話!是客戶!”
沃克從床上跳起來,拖鞋都來不及穿赤着腳就往樓下跑——
“沃克?瑞恩。晚上好,先生……我很願意!對……我剛剛還在聽關于他的新聞,怎麽了……股票?我手上可沒有,我暫時還不清楚他是怎麽運作的,況且他還沒有上市……我有個朋友可以問問,不過我不能保證給您的是好消息……對,好的,我一旦有消息了就給您回電話好嗎?”他挂了電話,謝過房東太太。
新工作上門了。明天他需要去打聽打聽關于這個弗蘭克?彭貝的消息。紐約的投資者們總能聞風而動,彭貝還沒有上市已經有人開始打起股票的主意了。
外頭下着淅瀝的小雨,沃克感覺到地板的潮濕氣息從腳心傳來,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樓道的陰影裏,故事已悄悄抛出線索。
沃克走近了,他看到一根漂亮的手杖。一切都是從這根手杖開始的,但當時他只注意到了上面深沉均勻的木紋,看上去像東方國家的手藝。手柄嵌着一顆純銀的豹頭,豹子的眼睛用紅色的寶石點綴。它平靜地橫躺在第一截階梯上,與角落投下的三角形的晦暗切出一個完美的場景,仿佛是什麽人把它刻意擺在了這裏。豹眼冷谲的紅光一閃,使沃克心髒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