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離開市長的私人花園,沃克感覺到弗蘭克?彭貝離他越來越遠了。
弗蘭克?彭貝、金?肯尼、上流社會和巨大的財富,它們是合而為一的共同體,不會單獨存在只會越來越聯系緊密。他們不是第五大道的霓虹燈,更像是工廠燒爐裏的火焰,他們是源頭和能量,美國的霓虹燈沒有了這把火是不可能亮起來的。沃克隐隐明白過來,這個瘋狂的金錢游戲裏,真正的關鍵在于這把火,只有進入燒爐裏才能看到終極的財富。
如果說沃克這個人身上有什麽真正稱得上優點的地方,除了他的相貌以外——沃克自認相貌其實不應以優缺點論,鑒于它的價值已經能夠被清晰評估并且折算成現金,但凡有利可圖的東西是缺點還是優點并不重要——也就只有他永不枯竭的精神和熱情。不要把他和那些往家裏買了一摞金融基本知識書、最後卻在沙灘上和比基尼女郎共度了整個夏天的信托公司小職員相提并論,他的精神動力遠比這些人更深沉。
他身上有一種使命感,這種使命感來源于還在孩童時期朦胧地對命運的認知。他認定自己并非小富小貴的平庸之輩,命中注定他是要成就一番大事業的。金錢對他來說只是一種工具,他需要錢,很多錢,但是錢不是最終的目的,他要證實的是“自己命格非凡”這個命題,無論是成為華爾街的大人物還是在華盛頓有一片立足之地,都不是他最終在意的。他期盼的是更加富有傳奇色彩、有個人特色的人生傳記。
在沃克從前27年的人生裏,這個“命格非凡”的論證只有兩個人給予了他真正實際上的幫助。一個是保爾,他們是從小到大的朋友,大學的時候他幫沃克參選學生會投過票,沃克發表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激動人心的演講,他第一個帶頭鼓掌,并且說,“沃克是個能實現願望的人。”;在沃克畢業之後保爾提供了一段相當長時間的經濟支持。
另外一個人是沃克的房東太太瑪麗安。她是個臃腫的滿面發油的老女人,她的丈夫開了一家汽車修理店,總是和過街的妓女混在一起。于是這個女人的怨氣和她的頭發一樣張牙舞爪,到後來怨氣催生了一種病,在她臉上兩條眉毛中間長了一顆不大不小的肉瘤,更加重了面貌上的不堪。她變得對誰都很惡劣,唯獨對沃克十分友善,她經常給他做甜點,即使不能馬上交上房租也不會語言刻薄。最可貴的是她這種行為并不出于任何龌蹉的想法,她也從來不指望從沃克身上得到什麽,與其說是無私,不如說那是女人身上體現出來的神性。
“沃克,好孩子,過來。”房東太太站在樓下朝他招手,她說,“你向我打聽的那個人,我有了點消息。你想知道嗎?”
沃克尊重她,他走過去輕輕牽起她的手,“你臉色很不好,該回去休息了。”
房東太太滿不在乎,“等會兒我就去睡覺。我現在只想和你說會兒話。”
沃克給她煮了一杯熱姜茶,“我最近太忙了,抱歉。”
“你上次向我打聽的那個人,還記得嗎?巴頓,我找到了他留下的一個電話,打過去問了,他似乎又輾轉去別的地方了,最後一個知道他在哪兒的人說他去了新奧爾良。”
沃克想起來這件事了,他振了振精神,“對,我的确讓你幫忙查過這個人。謝謝,這個消息對我很重要。怎麽說,不是我想知道這個人,是一個朋友。”
“能幫得上你就行。”她羞澀地笑起來,這一笑就帶動那顆小肉瘤不停顫動,連同臉上深刻的老年斑堆疊在一起,十分惡心,然而如果越過這個肉瘤直視她的眼睛,可以看到一種卑微的令人憐惜的赧色。任何人如果看到這種神情恐怕都會為方才自己的厭惡感到羞恥。
沃克親吻她的額頭,“上帝會保佑你的,瑪麗安。”
紐約的貴人們多忘事。已經過去一個多星期,沃克不确定那位天鵝絨先生是否還對自己有印象。抱着微小的希望他還是撥通了四月酒店的電話,“您好,我想找格林?蘭道爾先生。”
“請稍等。馬上為您轉到蘭道爾先生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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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分鐘後一個熟悉的纖細的聲音從電話筒裏傳了出來,“您好,我是蘭道爾。”
沃克說,“嘿,沃克?瑞恩,還記得我嗎?”
對方竟然應諾,“瑞恩先生,我當然記得你。”
“受寵若驚,沒想到您真的将我這種小人物放在心上。是這樣的,我這裏有您那位......朋友的消息,布萊恩? 巴頓。您還記得吧?我的房東太太查到了他的去向。”
電話筒沉默片刻,語氣顯然是壓抑過後的激動,“是,請問他現在在哪裏?”
“他去新奧爾良了。”沃克停頓了一下,“具體的地址恐怕很難追蹤,您還有別的線索嗎?”
格林的聲音變得失落,“不,我也沒有......我沒有別的線索了。”
沃克噢了一聲,小心翼翼地試探,“不過我這裏還有一些他的東西,如果您方便的話,我請您喝一杯,順便将他的東西給您,我們可以聊一聊。星期六您方便嗎?”
格林似乎猶豫了很久,“好吧,我願意見你一面。”
他們約在了月光谷的咖啡廳。格林仍然穿着他上次那件藍色的天鵝絨外套,戴一頂深色的軟帽,手杖不離身。不過或許是他領略了紐約人的時尚,也大致明白自己過重的妝容不太合适,他的五官終于穿破了封印的脂粉浮現出來。他有個高挺的鼻子,眼窩深陷,兩顆灰色的眼球從那黑洞洞的眼孔裏凸出來,顴骨高出,顯得特別瘦,臉上雖然用腮紅添加了一些人工的血色上去,但彌補不了從那病态的皮膚裏透露出來的死氣沉沉。
沃克有點吃驚。他記得格林的風貌,即使沒有紐約人的雍容姿态,也不至于不堪,僅僅是一個星期,怎麽就變成了這樣?就算是睜眼說瞎話也不能立刻對對方的面貌進行恭維了,“說實話,您和我上次見到的時候有些差距,我差點沒認出您來。”
蘭道爾有些拘謹和難堪,“見笑了。”說着他掏出手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
沃克為他點了一杯熱飲,“您身體狀況還好嗎?看了醫生嗎?”
“沒有。”格林微微低着頭,“不礙事。我只是不太适應紐約的天氣。”
“請注意身體健康。”
“謝謝。”
沃克将一枚胸針放在桌子上,“這是巴頓留下來的東西,沒有其他的了。我想也許會對您有幫助。”
然而這只是一枚毫無質感的銅制胸針,既沒有華貴的寶石,也沒有任何刻字信息。格林拿過來看了看,搖頭,“我不知道這是什麽。”他隐忍着嗓子的疼痛,從懷裏掏出一盒藥來,塞了兩片進嘴巴,和着濃熱的咖啡咽了下去。劇烈的咳嗽弄得他滿頭是汗,臉色更加透明蒼白。
沃克擔心他會不會突然昏厥過去,“您真的不需要見醫生嗎?”
格林搖搖手,他的嘴唇已經完全失去光澤,“沒關系。”
“哦對了,上次跟您提過的關于投資的事情,不知道您感興趣嗎?”沃克刻意壓低了嗓音,“我給您特地留了切斯銀行的一些産品。我知道您剛來紐約不久,也許還不是很了解現在的行情,您有任何不明白的都可以問我,這是我的榮幸。”
格林似乎撐起了一些精神,“不,我知道關于投資的事情。”他顯得很堅定的樣子,“我知道。別以為我是從小地方來的。股票,還有債券,紐約人現在喜歡玩這個了嗎?”
沃克眼中精光一閃,有戲!他開朗道,“哈哈,我還擔心您不感興趣呢。紐約已經瘋了,每天交易額都在突破記錄,不過錢的事情誰不感興趣呢?”
格林點頭,他用慎重的口吻說,“紐約,的确和南方不太一樣。”
沃克熱切道,“我知道您還不太熟悉,這樣說也很冒昧,但是我覺得您可以給我足夠的信任,我以人格擔保絕對不會辜負。您來這裏的時間還不長,假如呆的時間再長一點,您會聽到我的名字的,不論是長島的新貴還是百老彙的老板們,我都有過交情。您可以去打聽打聽,到交易所附近的酒吧就知道,我的信譽,毫不誇張地說,一向都是最好的。”
格林鎮定地點點頭,“基于您慷慨的幫助,您個人優秀的品格,我深有體會。”
沃克笑意更深,“這是上帝的旨意罷了。我見到您的第一面就認為,這是上帝的指引,我們是有緣分的。”這樣聽上去盛情又真誠的話他倒背如流,随手拈來,“何其榮幸能認識您。說實在的,紐約人身上的浮躁與輕狂已經讓人厭倦透了,我第一次見到您就感受到了來自于南方不同的深沉與莊重,這對于紐約來說實在很珍貴。我一直銘記我父親的話,一定要尊重靈魂深沉的人。如果有機會我真想介紹您給那些紐約的新貴們認識,他們都只是暴發戶罷了,和您這樣尊貴的有儀态的人完全不能比。”
他拍起馬屁來根本不需要任何腹稿,這是一項天生的本事,而且他非常克盡原則,信手摘來的話全部歸于自己的父親,絕對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名譽上的負擔。
格林的臉因為他的話微微泛紅,他的眼睛透出矜持的喜悅來,“謝謝,我的家教一向如此。”
沃克決定放長線釣大魚,同時他增加了一些親昵的肢體語言,他輕輕覆蓋住格林冰涼的手掌,望向格林眼中深處,“這都是我的真心話,我這人平時滿腦子都是生意和錢,但是這一次除外,我可以先帶您在紐約轉一轉。如果您肯賞臉的話,可以在這裏再多呆些時候,我帶您在城裏到處看看,紐約人的生活非常豐富,也有許多地道的食物和美景。”
格林被他這樣握住手,臉刷的一下變得血紅,他猛地将手抽了回來,眼神也變得飄忽,“謝謝。我知道你很慷慨。”
沃克只當他是矜持,可能紐約人的作風可能對于這個南方人太開放了。他清了清嗓門,佯裝羞赧,“抱歉,您當我情不自禁吧。”
格林擡起眼睛來,表情十分驚詫。他深深呼吸一口氣,仿佛壓抑住了心中澎湃的情緒,才故作穩重道,“我......嗯我能理解......你的心意......我非常感動。”
沃克報以完美的笑容,“這就是緣分吧。”
一番對話使格林的狀态已經和來時大不相同了,他重新煥發了一些氣色,在咖啡廳昏黃的燈光下看起來有些暧昧绮麗。沃克竊喜,南方人果然比紐約人要單純多了,兩句話就能哄得這麽開心。
他将格林吹捧地飄飄欲仙,直到兩人要離開的時候,格林已經完全沒有了一進門時的嚴肅。但他十分不善言辭,與沃克的能言善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即使他極力想從過分誇張的溢美之詞中表達一下自己的謙虛,也顯得很無力。
兩人一直聊到咖啡館打烊,沃克與他同乘一架出租車,先将他送回康尼街的酒店。下車時他扶了格林一把,将他送進了旅館門口。
“不,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格林堅持掙脫了他的攙扶。
沃克并不勉強,與他一同進入旅館。
格林顯得有點局促,“你先回去吧,太晚了,我......我自己可以的。”
沃克行了個禮,“那麽我先告辭了,晚安,先生。”
他轉過身剛要走,一個高亢的聲音打斷了腳步——
“你怎麽還在這裏!不是讓你立刻離開了嗎?!”
沃克的眼皮神經質地跳了跳。那道聲音直擦耳邊而過。
他本能地回頭,就見酒店經理一臉憤怒指着身後的格林,“服務生,去把陶德警官請來!把這個騙子抓走!”
格林滿面通紅,他臉上的羞恥幾乎将他的五官扭曲起來。沃克皺了皺眉,出口,“發生什麽事了?這是位有身份的先生,你在這裏大呼小叫什麽?”
酒店經理冷笑道,“他白吃白住,難道我還要顧及他的身份嗎?”
沃克心一沉,他不可思議地望向格林。蘭道爾先生雙手死死握緊手杖,他的臉色已經不能再差了,恥辱像一把銳利的劍刺得他千瘡百孔。他的身體,即使沒有任何動作,肢體和皮膚都像在噴湧出洪流般的痛苦和不堪。沃克感覺到,頃刻之間他就已經潰散得只剩一副空洞的皮骨了,他的靈肉、血液和每一寸的生機裏被灌注的痛苦全部傾瀉了出來,只剩下一個黑黑的虛空如跗骨之蛆一般殘存在他凄慘的、可憐的天鵝絨外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