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徐安柏覺得身子很輕,四周一點點旋轉,盡管立在原地,卻又感覺在往前傾或是往後倒。

指尖微涼,驀地,想起他修長指頭撫摸過她皮膚時淡涼的觸感。

一重重大門在她面前開啓,飄忽的身影,紛擾的聲音,努力去看,去想,卻又是一片靜寂,了無人煙。

面對杜鹹熙,談起木宛平,不止想過這一次,但始終是最艱難的第一次。

她吞吐開口,帶着一些局促,“那一年,我——”

小田忽然自走廊一邊飛奔而來,大喊:“杜總,剛剛隋總來電話,郗小姐,醒了!”

徐安柏因此打斷,和杜鹹熙一道看他。

小田急得面紅耳赤,途中自權旻東身旁穿過,他眉角忽然抽動一分,步子頓了頓。

一陣風自身邊旋動。

他随奔跑的男人轉身,瞥見他的背。

小田直奔杜鹹熙和徐安柏身邊,“杜總,你要不要現在過去看看?”

杜鹹熙心頭一動,隐隐覺察出其中的不對勁,然而視線全在不遠處權旻東粘滞的腳步,心想,原來如此。

徐安柏的話題被岔開,銜接遇上關卡,而心思也早就不在這之上。

她問杜鹹熙,“要不要一起去醫院看看郗兮?”

杜鹹熙點頭道好,将這扇門關了,他只怕是最後一次向小田吩咐事項,“去備車。”

路上,車內,分外安靜的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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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的一點聲音,是汽車開動時風獵獵吹過的聲響。

明明坐得這樣近,可徐安柏卻總覺得他離自己是有這樣遠。

直到他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欲要将之靠在自己膝蓋的同時,卻被她執拗地擋開了。

醫院外,直播車排滿了出入醫院的道路。

無數的記者聽聞風聲趕來,已經架着長槍短炮站滿了一整個大廳。

膽子大的,順着牆緣的管道向上爬,都想搶抓到第一手的資料。

杜鹹熙一手摟着徐安柏,一手擋開衆人往裏走。

好不容易才擠至盡頭,有人跑來向杜鹹熙鞠躬,領在前頭,讓他們走特別通道。

到達目的樓層,隋木抱着雙手倚靠牆壁,看到這二人過來立刻站直了身子。

徐安柏說:“郗兮怎麽樣了?”

隋木向後頭望了望,“睡着。”

一兩警察守在門口,都是沒精打采地坐在一邊塑料椅上。

隋木說:“現在也沒什麽看的,都要十二點了,你們不如先去用點午飯。”

徐安柏随即就将這件事轉述到杜鹹熙這一頭,“你去吃飯吧,我在這兒陪隋木等一下。”

杜鹹熙卻是似笑非笑地說:“怎麽可能會讓你和隋木呆一起。”

一時間氣氛尴尬到極點。

徐安柏想了想,決意要帶杜鹹熙這個冷場王出去,只是兩人沒走多遠,隋木堪堪趕過來,拍了拍杜鹹熙的肩。

他說:“無論你接不接受,都要說一聲謝謝你。”

有些突兀,連徐安柏都是不解。

杜鹹熙說:“我不記得你欠過我什麽。”

一早說好,一報還一報,他吞下了部分的隋氏,便是對當年那一箭之仇的報複。

不,是杜昌吞下了隋氏。

他剛和杜昌失去了最後的一點聯系。

隋木面帶陰郁,然而嘴角含笑,他疲憊而且虛弱,有着一個男人瀕臨崩潰前最後的一點堅持。

“無論你承不承認吧,鹹熙,這一次,是你幫了我。”

杜鹹熙僅僅是一個揶揄的笑容,眼中有不屑,有無謂,或許也有點點喟嘆。

徐安柏在之後問過他這件事。

杜鹹熙說:“他錯把我當日注資隋氏當成是幫忙了。”

徐安柏倒有些不信,“你是真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一直将他當日對付你的事記到今天?只是你的方法實在有些詭異,不讓人覺得幫忙都不對勁。”

杜鹹熙反問:“我為什麽要幫他呢?”

他恨他。

“這正是我所疑惑的。”

一直以來,杜鹹熙的脾氣她很了解,喜歡的拼命奪來,不喜歡的立刻毀了,可人心之複雜又是她最弄不清楚的,杜鹹熙是她最猜不透的。

他們在西餐廳用餐。

七分熟的牛排,心還是有些淡紅色。

杜鹹熙用刀幫忙分成一小塊一小塊,又重新傳到她面前。

好像他們最美好的那幾年,他連剪指甲這樣的小事情都要幫她完成。

心裏頭不知問了他多少次,那些溫情流淌的過去是不是都只是假象?

可怎麽也不想破壞在心裏頭那樣完美的記憶,因而只是将嘴塞得滿滿,用力地嚼動。

杜鹹熙坐到她身邊,用紙巾為她擦唇角溢出的醬汁,此時的笑容多有些苦苦的況味,連同聲音也是一樣。

他說:“不知道為什麽,總好像有一種要失去你的感覺。”

徐安柏哂笑。

回醫院的路上,途經一家金店,杜鹹熙拉着她的手便往裏頭走。

有樣貌美麗的女人牽着氣度不凡的男子,店員恨不得飛過來招呼。

女店員笑容殷勤,聲音又甜又脆,“先生小姐看首飾啊,我們家最近到了不少新款,請随便看。額,具體是想看一類呢?”

杜鹹熙很溫柔地笑道:“婚戒。”

徐安柏明顯一愣。

店員巧笑倩兮,樂悠悠地領着二位,“真是巧了,今天剛剛來了一款對戒,鑽石很大,成色也好。”

她将托盤從櫃臺裏取出來,指着這對款式盡管簡單,然而質樸大方的對戒。

她滿臉自信地笑道:“喜歡嗎,小姐?”

徐安柏不說話,心中卻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一應俱全。

杜鹹熙已經軟軟捏着她的手,取出那一枚戒指套在她纖細的手指上。

“很漂亮。”他說,然而又凝眉,“好像有些大。”

店員連忙說:“沒事,可以改小,店裏只有這麽一對,如果真心喜歡的話,不如訂下來吧。”

“喜歡嗎?”杜鹹熙問。

徐安柏将手抽開了,低聲說:“你決定吧。”

杜鹹熙是有些不悅的,徐安柏懶洋洋的模樣他不是沒有看在眼裏,哄也哄過,逗也逗過,可還是這麽油鹽不進。

他要店員将戒指收起來,到底還是拿了下來。

回去的路上,尤在整理電話簿,将取戒指的號碼細細記了下來。

徐安柏卻在旁邊問:“對郗兮的這件案子,你到底知道多少?”

聽他和權旻東的對話,總好像他拿出了那男人的七寸,什麽信托基金,什麽玩掉了底,他字字句句都是警告,卻完全游離于事件之外,好像躲着什麽旁人的把柄。

杜鹹熙想了想,方才說:“我只是懷疑他是站在胡淨閣背後的人,但沒有太多證據不能瞎說。”

徐安柏一下子就急了,“你或許應該告訴警察。”

杜鹹熙将手機收起來,說:“我不習慣落井下石。”

“這算什麽落井下石,只是合理推斷,何況也不是什麽證據都沒有!”

“可你不是已經有自己的打算了嗎?”杜鹹熙說。

轉而便看到徐安柏臉上若隐若現的一點不安,她将閃爍的目光很快地移開,不再看他。

這一晚,徐安柏和杜鹹熙都沒有提早回去,陪着隋木在病房外聊了許久。

直到月上中天,警察坐在外頭都恹恹欲睡,兩個人方才告辭,慢悠悠走去電梯。

隋木送他們下樓。

出電梯時,隋木直直盯着徐安柏,欲說不說的樣子。

徐安柏思忖半晌,方才決心去捏一捏他的手,小聲說:“或許不是吧。”

然而乘坐的車子還未滑出多遠,手機鈴聲忽然大作。

隋木在裏頭激動難耐,口齒不清地說:“他來過了!”

徐安柏連忙拍着司機的座位,說:“趕緊調頭!”

又重新風塵仆仆趕了回來。

隋木臉上有傷,一道血口子正往下流着紅色液體。

他滿臉煞白,說:“是權旻東,絕對是他!”

盡管僞裝成醫生的模樣,卻還是被匆匆而來的隋木撞破,彼時他正忙着往輸液瓶內注射液體,一聽到聲音,即刻破窗而出,冒險跳向下一層的空調外機。

隋木懊惱無比,“沒有抓到他!那麽多的警察!不過尚有一線可能,已經開始在路上圍堵。”

徐安柏早已做好準備,卻仍舊為當下的意外震驚。

她在會議之後立刻聯系了隋木,要他馬上轉移郗兮的病房。

當時不便多說,只是告訴他會有辦法找出真兇。

而看到權旻東走進杜鹹熙辦公室的同時,給隋木去了一條誤報的短信。

雙方掐準了時間,在權旻東出來而不會走遠,尚且能夠聽到對話的同時讓小田說出郗兮的轉危為安。

那時候,不過抱着萬一是他的心思,将一切準備做得充足。

不是沒有想過他不會來,或者是兇手另有他人,只是人在危機到來之後急于掩蓋錯誤的急切還是讓人昏頭轉向。

如此安排的小聰明是不會給權旻東定罪,然而至少會為這個案子多一個可能性。

她摩挲着雙手在走廊中來來回回,隋木在急診室裏縫針,唯獨一個杜鹹熙在她身邊。

她膽小而且怯弱,此刻因為一個人渾身發抖。

她苦笑着說:“我想過是他,可我沒想過會親自設局套住他。”

杜鹹熙該是安慰還是誇獎?

唯有上前抱住她的頭,心裏也是一樣的亂,無論如何,權旻東到底還是他的弟弟!

彼此間唯有起伏的呼吸和繁亂的思緒,直到他的手機在兜裏亂震,以為會是戒指改小後打來的電話,卻不想看到那屏幕上的三個字。

權旻東。

徐安柏一把抓過來,她瞪大雙眼,說:“怎麽會打給你?”

這也恰恰是杜鹹熙最想問的。

然而剛一接通,那邊的男人用一種近乎瘋狂的語調說:“杜鹹熙,我現在要見你。”

杜鹹熙皺眉,“你在哪,權旻東,整個城市的警察都在找你,你逃不了了。”

“我知道!”他在一頭大喊,“我知道,可我不甘心,我不要就此妥協。哥,你讓他們放我走吧,你那麽有能耐,一定可以讓我無罪的!大不了出去避幾年風頭嘛,總之不要坐牢,更不想死!你現在帶點錢過來,這裏我不能呆了,我要走!”

徐安柏兩眼通紅,死死盯着杜鹹熙,雙手彎似雞爪,死死扣在他的胳膊上。

杜鹹熙揉她的臉,用唇語告訴她“不要害怕”,又向電話那頭的人說:“你自首吧,權旻東,我會幫你找最好的律師,逃是逃不了的。”

“你騙我!”權旻東在電話裏大吼,“我告訴你,你現在甩掉警察,到平山上來找我。我要一筆錢,還有一個可以順利出入的身份。”

“權旻東——”

“如果你不肯來,我不知道艾倫還能不能活着見到明早的太陽。”

徐安柏和杜鹹熙同時一怔。

随即的,她眼中的淚像是夏季降下的一場暴風雨,忽然落了一整臉,筆直地砸到杜鹹熙的手背上。

她瘋了一樣地給家裏打電話,卻是除了忙音沒人來接。

權旻東那一頭,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之後,電話中傳來糯糯的男聲,“爸爸,媽咪,我怕!”

“艾倫,艾倫!”徐安柏将手機一把搶過來,“權旻東,你把我兒子還給我!”

那頭卻挂了電話。

車子風馳電掣般行駛在路上。

徐安柏已經不知道流了多少淚,心髒突突的鈍痛,快要無法呼吸。

盤山公路一圈圈往上,她被甩到東甩到西,滿腦子都是漿糊。

直到山頭一處荒僻的綠地,深沉夜幕下一團黑色窩在山頭。

徐安柏從車子裏跑出來,杜鹹熙跟在其後喊她,忽然有一陣風過灌木林的沙沙聲,還沒等兩人站穩,權旻東自那團黑色中下來。

徐安柏苦苦哀求他把艾倫還給她。

權旻東卻隔着一段距離沖杜鹹熙喊:“我知道這上頭有一座你的房子,你的直升飛機也在這兒,我要你立刻打電話讓人開出來,我現在就要走。”

杜鹹熙在此刻仍舊是審慎而細致的,“你說胡話呢,坐直升飛機?還沒開出這個山頭你就被抓了。你已經沒有選擇了,權旻東!”

“我不要你提醒我!”權旻東夾雜着哭音,自牙縫中逼出這些字,“不是我殺的人!他們兩個吵得很厲害,郗兮拿刀威脅他,要他把我的事都說出來!我太害怕了,他撲過來開槍,我這才握住郗兮的手擋了一下!我只是想要阻止他!我……我沒想過殺他們!”

杜鹹熙往前走兩步,被他大聲喝止,他喘着氣,說:“好,我相信你,你不就是要杜昌嗎,你現在擁有它了,你已經得到父親的賞識了。不要一錯再錯,你現在把艾倫還給我,然後去自首,告訴警察那天的事,事實會還給你一個公道的!”

權旻東搖頭,“不會的,不會的,你們在騙我!”

徐安柏哭着說:“真的,鹹熙說得都是真的,你把艾倫還給我們吧,我們不會讓警察錯斷這個案子的,你不會有事的,旻東!”

權旻東卻突然發怒,指着徐安柏大罵,“都是你,如果不是你設下今天這個局,我不會輸,我不會輸!徐安柏,你這個蛇蠍女人,我一心一意地對你,你卻只愛這個男人,還要聯合那個強`奸過你的壞男人對付我!你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徐安柏猛然跪下來,手裏揪着地面嫩綠的草,哭求着,“是我錯了,旻東,你把艾倫還給我!”

權旻東卻将車上的艾倫拉下來,孩子在他懷中扭動不停,大哭着喊杜鹹熙和徐安柏。

杜鹹熙往前一步,他便帶着孩子往後幾步。

權旻東說:“杜鹹熙,我說了,我要錢,還有一個合法的身份,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你必須給我!直升機呢,我現在就要看到直升機!”

他抱着孩子往後跑,杜鹹熙滿頭的汗,記得連手機都拿不穩,口中喃喃着,“我知道,我現在就辦……”

前方山路卻有一陣響亮的車輛鳴笛聲,緊接着閃着刺眼大燈的卡車轉過一個山彎從上疾馳而來。

權旻東尚且在往後退,徐安柏已經起身往前沖,大喊着:“旻東,走啊,走啊——”

這一天最後的不過景象滞緩成一支緩慢的電影。

膠片在放映機中一格一格地往前拉動,徐安柏自地面躍起的一幀,權旻東扭頭向後的一幕,以及車子自高處而下,龐大的一剎身軀。

杜鹹熙這樣認真這樣真切這樣近地看着這一片片畫面。

直到鳴笛變成剎車,車輪停止中,粗糙的輪面壓過灰塵漫步的地面。

無數揮着翅膀的精靈,翩跹着,穿梭在光與影的世界。

徐安柏尖叫着,用力抱住兩耳,直至暈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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