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上篇

徐安柏醒來的時候已至第二天中午。

她驀地睜開眼睛,看我,問艾倫怎麽樣。

我記得醫生來往穿梭在走廊的身影,亦記得他幼小的身軀躺在白色的床榻上,鮮血順着他下垂的手指流淌。

徐安柏猛地坐起來,抓住我的衣襟,眼神中含着莫大恐懼,她搖着我,問我,艾倫怎麽樣!

我說,醫生還在搶救。

我選擇略去細節,斷了幾根骨頭,需接幾根神經,可以恢複多少……都一一壓在喉嚨下。

她眼神空洞,面容憔悴,手背淡淡的青紫。

她拔了輸液的針頭,慌張失措地從床上翻身而下,卻突然兩腿一折跪倒在地。

我去扶她,被她擋開。

她皺着眉頭,眼中噙滿淚,卻是詭異笑着,問我,這是不是報應?

我竟一怔,從未看見過這樣的徐安柏。

她問,這是不是報應。

記不起多久之前,木楚山也問過我,杜鹹熙,你就不怕有報應嗎?

他躺在床上,身着病服,輕蔑望我。

他聲音幹枯,如同一堆朽木,一腳踩下,壓折時陣陣死亡的顫音。

他不想見我,然而無奈,“杜先生有什麽話就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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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喊我鹹熙。

我淡淡笑着,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說:“木董要裝病到什麽時候?”

木楚山眼中陡然一抖,一手顫抖着往被子裏塞,慢慢說:“你在胡說些什麽。”

我沒有胡說,他也該知道我的手段,因而什麽都不做分辨,僅僅是抽出一支煙點上,剛剛吸了一口,他便忍受不住,從床上坐起來,說:“鹹熙,你放我一馬吧。”

我說:“木董,你的話我倒不太懂。”

“申河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他汗涔涔,以為我還在僞裝,如臨大敵卻又力不從心,聲線抖得厲害,“申河是我一輩子的心血,我不想看它一步步走向墳墓,卻連一個木姓都保不住。我知道你曾經很愛宛平,可是她走了,這是誰都更改不了的事。宛音不是兇手,她因為哮喘複發才耽誤了回國,四年之前,你已經讓她嘗到了苦頭,現在又何必逼她到這種地步?”

我将煙暗熄在煙灰缸裏,站起來,踱步至他面前,我問:“你以為是我主導了那些事?”

木楚山往後一仰,不敢看我,“我想不到還有誰有這樣的能力。”

我說:“如果我想要拖申河下水,大可不必準備如此長的時間來慢耗。說實話,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誰站在胡淨閣的背後搞小動作。”

“胡……”他更加驚訝,“你說是胡淨閣?”

“盡管沒有十分的把握。但要想在申河內部找出一個有能力又有條件動手腳的,除他之外,我想不出第二個。任人不疑,可顯然他能騙過你這只老狐貍,水平也不在你之下。”

木楚山沉默,嘴唇輕顫。

我适時說:“不如這樣吧,木董,我安排好手續讓你出去,你只要拿上錢來個人間蒸發,我來幫你揪出這件事背後的始作俑者。”

他猛然瞪大眼,完全是不信任地望向我,“你……說什麽?”

“申河只是強弩之末,與其要在茍延殘喘中被人操縱,倒不如釜底抽薪來個痛快。要知道在意申河的不僅僅只是你一個,或許他們早就等着這個機會來捧自己上位,到時候誰站在金字塔頂,誰就是那個背後黑手。”

他仍舊不相信,“你為什麽要幫我。”

“無論你信不信,我對那個人都很感興趣。”

他卻惶惶如臨大敵,始終告誡我不要再對徐安柏多動手腳。

“宛音身世很可憐,從小便沒有父母陪在身邊。她若是有錯十分,我便占了其中九成,你有再多不滿,請沖着我來,不要再針對我的女兒。”

情真意切,稍不留神便以為他是真的愛女如命。

可他真的在意過她嗎?

誰真的在意過她嗎?

我說:“我不會對她怎麽樣。不過,不能讓她輕易離開我就是了。”

他嘆氣,手捂着胸口,“你這樣……你就不怕有報應嗎?”

報應?

那時的我只是嗤之以鼻。

什麽宿命什麽因果循環不過都只是一個又一個騙局。

糊弄無能者的鬼話。

可我竟不知道,縱使細微如蝴蝶鼓翼,也能造成千裏外之飓風。

手術室外的塑料椅上,徐安柏靜靜坐着。

隋木剛剛來過,坐在她的身邊,和她輕聲耳語。

看見我的時候,他沒有笑,亦沒有怒,僅僅是走過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肩。

他說:“別太擔心,醫生剛剛出來過,說孩子的情況已經沒有很糟。”

兩個人積恨太多年,偶然的多一次不那麽針鋒相對的場景,便有一種不知所措。

說謝謝有多矯情,說不關你事又實在冰冷。

我不知道有沒有勾動唇角,僅僅是很淡地說了一句,“郗兮怎麽樣了。”

談別人,最無風險。

“還是老樣子,喊她的時候沒有反應,和她說話不知道能不能聽見,但因為存有着她必定會醒的心思,所以一直死撐着熬到現在。”他苦笑,“有時候看着她蒼白的臉色,在想她會不會就這樣死去,然後看到儀器屏幕上的曲線,告訴自己說,哦,沒事兒,原來她還活着。”

語氣滑稽,可聽不出他一絲玩笑的意味。

我說:“你是真的決定收心了吧。”

“那就要看她什麽時候醒過來了,”他朗朗笑起來,“我不知道耗到哪一天耐心就會用完,如果到時候她還不醒,我就只有另謀出路了。人總不能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吧,你說是不是?”

“你還真挺混蛋的。”

已經決定要走,自他身邊擦身而過,然而肩頭相碰的那一瞬,他忽然喊我的名字,說:“你會好好照顧他們母子的吧?”

我連步子都沒有再停,走過去,感受到他目光在我背後烙下的熱度,沖他揮了揮手。

我坐去徐安柏的身邊。

她雙腿踩上凳子,雙手緊緊抱住,将頭埋在膝蓋上。

聽到我的身邊,将頭往旁邊微微一扭,用眼尾的餘光,看我。

“醫生說,他可能會一輩子都需要器械的幫助才能走路。”

她聲音沙啞,紅色的眼睛裏流出淚,筆直的一條鑽進她的指縫,另一邊聚在眼鼻的窩中。

我說:“我可以為他請最好的康複師。”

“康複師……”她重複念着,忽然又哭又笑,“康複師能治好一切嗎,康複師能讓他忘掉這一切嗎,康複師能讓這一切從未發生,讓所有事情回到原點嗎?”

那團淚,劇烈顫動着,最終沿着她筆直的鼻梁落到鼻尖。

她忽然坐直了,大聲說:“這一切都不會康複的,杜鹹熙,哪怕是他明天就能走路,這一切也都不會在恢複到原本的模樣了。鏡子碎了就是碎了,粘上去,也會有裂紋。”

我去摟住她的肩,她的排斥顯而易見,我不松,她壓下頭便是狠狠一口,咬在我的手腕,要我退縮。

牙齒的角度,劃開皮肉,嵌入肌膚。

我仍舊是不動,直到她累了,倦了,擡頭,凄涼笑着,“你永遠都是這樣,杜鹹熙,霸道,無理,不顧別人的感受,好的,壞的,只要是你想的到的,一一都強加到別人身上。我只恨我自己徹悟的這樣晚,沒有早一點看清你的面目,沒有早一點狠下心來離開你。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當年我為什麽沒有趕回來救木宛平嗎?”

她哈哈笑起來,整張臉擰成一張雜亂的畫布,看得到她的憤怒、她的無望、她的悲哀。

“當時的我因為哮喘差一點就死在醫院裏。可是脫離危險的那一天,我本來可以選擇不顧一切地趕回來救她的,可我害怕了,我不願意為了這樣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冒風險,我自私的選擇留下來,留在那個地方——直到她病逝的消息傳來。”

她冷笑着,臉上濕漉漉的一片。

我将她擁入懷裏,不顧她所有的掙紮和排斥,這一刻,心痛随她阻擋的力度一樣真實。

我說:“別說了,那種往事,我不想再理會。”

“怎麽可能不理會!”她大喊,“你就是因為這樣的理由才會恨我的,就是這樣的理由……你也聽到權旻東的話了吧,他說得不錯,我很早就和木楚山站去一起,他要卷款逃跑的事情我也知道,我就是不說,你要往左要往右,是針對申河還是隋氏我都不理會,我就是要看你橫行到幾時,我對你無計可施,可不代表別人也不會……

“可能這就是報應吧,城門失火,怎麽不殃及池魚,艾倫會有這樣一天,不僅僅只是權旻東一個人的過錯,你,我,都是劊子手。”

她因嗚咽再說不出話來。

肩頭打濕的一處越發冰冷。

心裏頭那個聲音越發的響亮,或許這就是我們的報應吧。

是我的報應吧。

那枚存在金店裏正被改小的戒指,我想,她一定不會在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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