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百鳥歸林,晚風過耳,蘆葦蕩靜谧無人。忽有一陣疾風乍然而起,滿目蘆葦便如軟劍,一舞一動猶似海上蛟龍,一聲一響好比秋風掃落葉。

暮色下沉,萬籁無聲,蘆葦蕩中有細碎的輕響穿透寂靜夜色傳至耳邊。須臾,朦胧夜色之下有一粒又一粒的綠色螢火盤旋上游,慢慢地浮至蘆葦蕩上空。

俄頃,細碎聲響慢慢逼近,聲音也從窸窸窣窣的輕響變成不大不小的“沙沙”聲,仿佛蘆葦蕩中有什麽東西在走動,并且那東西正離他越來越近。

他所站之地似乎是對方的目的地。

店小二說過是陸其琛約他來蘆葦蕩一敘,想來這聲響或許是陸其琛弄出來的?

他試探道:“陸其琛?”

“嘩啦啦”一聲急響,陸其琛在蘆葦蕩中艱難開口回應他:“我在!你在那兒等等,我馬上出來。”

陸其琛急急忙忙又跑了一個來回,蘆葦來回晃了晃,這一次蘆葦摩挲的聲音明顯大于前一次。

“嘩啦嘩啦”一聲響,乍一聽,有些像雨聲。緊接着,數十只流螢上游浮上蘆葦蕩上方,宛若天上的星辰低垂,星星點點的綠色熒光頃刻點間點亮這片蘆葦叢。

蘆葦枝上一長串的白穗絨毛映着熒光,影影綽綽,暈開一圈妖異的光,好似志怪話本上常有的異景。定睛細看,綠光中還隐隐約約可以看見升升落落的絨毛在漂。

倏忽,陸其琛毫無征兆地從蘆葦叢中蹿出來:“如何,好看吧?驚不驚喜?意不意……”

待她站定看清楚來人的模樣,她臉上的笑突然僵在臉上,好似被人拿了釘子釘住一般。

陸其琛詫異道:“殿下怎麽……”

徐言錫還沉浸在她流眄一笑所帶來的驚豔之中,愣怔怔地看着陸其琛:“是挺驚喜的。”

陸其琛仔仔細細在腦海中複盤了剛才她讓店小二帶話的那一幕,她這才意識到當時南池坐在徐言錫的左手邊,而店小二站在她的右手邊,從店小二的角度看她手指的方向是存在偏差的。在店小二看來她指着的人正是徐言錫。

所以店小二自以為是地幫她把徐言錫給招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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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言錫回過神問她:“你找我來就為了讓我看流螢?”

陸其琛尴尬一笑,回頭看了看身後如浮塵般飛游的螢火:“是啊,殿下不覺得好看麽?”

“為何突然想讓我看這個?”

陸其琛摸了摸後勃頸,思索道:“這不是今兒日子特殊,想給殿下制造點驚喜。”

“日子特殊?你說說怎麽個特殊法?”徐言錫輕笑,饒有興致地看她,等她給一個答複。

“就是……恩……”

徐言錫看着她,似笑非笑,定要等她一個明明白白的答案。

陸其琛支支吾吾,努力從腦海裏翻找所有可能的正确答案。可是……并沒有。

徐言錫眉毛上挑,追問她:“是什麽?”

此刻徐言錫的頭頂,身後全是一閃一閃,漫天飛舞的流螢。這是她精心準備的美景,是她在蘆葦叢中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才辛苦折騰出來的流螢。她不管別人喜不喜歡,總之她是喜歡的不得了。

可她現在完全沒有那個心思好好欣賞她精心準備的這一切。

陸其琛暗自焦灼,盤算應該如何應答之際,忽然在摸到她藏在懷中的一顆雞蛋。那是方才出門時她怕一會兒肚子餓,順手從廚房拿的,以防萬一。

陸其琛靈光乍現,突然想起早上那碗面。

她想她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

陸其琛從懷裏拿出那顆紅雞蛋捧在手心:“因為今兒是殿下十八歲生辰之喜。小人祝殿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她只會這一句好聽話了,徐言錫聽了若是不喜歡要她重新說過,她也是沒有了。

徐言錫笑笑,結果她手裏的紅雞蛋:“多謝。你怎麽知道今兒是我生辰?”

她捂着胸口,含糊其辭:“因為小人關心殿下,所以和殿下有關的事,事無巨細,小人都會記在心上。”

她這個馬屁拍得應該還算是挺到位的。

有刻意的成分,但又不會過于刻意。

徐言錫臉上的笑突然止住,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陸其琛,像是要看穿她,看透她所有動機,心裏。

陸其琛被他看得不自在,扭了扭身子。

莫不是她沒撩成南池,反倒把徐言錫這厮迷了個七葷八素不成?

徐言錫重現笑顏:“知道你在拍馬屁,省省罷。”

陸其琛送了一口氣:“小人在拍殿下馬屁是真,關心殿下也不是假的。畢竟小人現在跟着殿下做事,小人只有好好表現才能讓殿下高看小人一眼,提拔提拔小人,讓小人平步青雲,也嘗嘗做人上人的滋味。”

“你倒是誠實。”

“殿下何等聰明?殿下見過的世面說不準比小人這些年吃的米還多,別說小人沒打算遮着,瞞着,即便小人真瞞着,那也是瞞不住殿下的。”

流螢飛過她的眼角,叫她突然想起自個兒還準備了一點小驚喜。

“殿下,您在這兒等等。”

言罷,陸其琛轉身沒入蘆葦叢。徐言錫叫不住她,只能追着她進入蘆葦叢。

蘆葦叢不似外頭有月光照着,稍微還亮堂些。蘆葦叢內擡眼低頭都是密密麻麻的蘆葦,偶有幾只流螢閃着流光飛過,于照亮前路而言,終究杯水車薪。

徐言錫壓着腳背一點一點向前探路。

黑魆魆的蘆葦叢裏忽然冒出來一圈迷迷蒙蒙的蔥綠色亮光。光芒之後隐隐約約現出一個人影,而她正掠過蘆葦發出細細響聲正一步一步靠近他。

待她近前,借着瑩瑩閃閃的熒光,徐言錫看清了她的模樣,螓首蛾眉,媞媞動人。

她手上握着一截枯木枝,木枝盡頭用細線牽了一張蓮花紋輕紗裹成的布袋子懸挂其下,輕紗裏頭似有幾十只流螢在飛旋,熒光閃動,小小一個半透明的紗袋子明亮如燭火燈籠,照亮前後三丈。

陸其琛将燈籠遞與徐言錫:“殿下見過天底下所有的奇珍異寶,小人無論送什麽,在殿下看來都不過爾爾。所以小人便取個巧,送殿下一點新奇小玩意兒。雖不是什麽值錢的物件,但小人是真心實意花了心思的,望殿下笑納。”

徐言錫看看燈籠,又看看陸其琛。

***

幼時某個夏夜,他住的元禧殿飛進來一只流螢,他追着流螢滿院子跑。宮女內侍無一勸得住他,統統跟在他屁股後頭,伸長了手護着他,唯恐他腳步不齊,一不小心就給摔了。

後來他雖然沒摔,但卻誤打誤撞撲進了他父皇懷裏。

父皇嚴厲,斥他不顧身份規矩,滿院子蹦跶有失體統。他母後勸了幾句,父皇顧忌母後便放過他,撂開這事不講,只問他功課。

那之後過了兩日,母後叫他過去。

他到了那兒,母後送了他一個小燈籠,但那不是普通的燈籠,裏面籠着的全是流螢,一閃一閃的,就像仙燈一般,好看極了。

他抱着燈籠轉圈圈,卻不敢跑動,怕又惹父皇不高興。

宮裏每個人都是父皇的耳目,他做了什麽,說了什麽,吃了什麽,不等父皇問他就已經有人巴巴禀告父皇讨好父皇。

所以他不敢再跑,不敢再有逾越規矩的行為。

那夜母後告訴他:“你是母後的兒子,是嫡子。在你哥哥太子之下就是你,你需得做好弟弟妹妹們的表率。凡事都要依着規矩來,萬不可有失身份。如上次那般莽撞随意之舉,切不可再有,記住了嗎?”

盡管那時他還小,但他明白母親話裏意味着沉重的責任。那是他必須承擔也不能逃避的責任,是只屬于他和太子哥哥的責任。

他回元禧殿之前母後拉着他的小手告訴他:“你喜歡這些小玩意兒,今夜母後便送你這些小玩意兒,但你需記住,這些東西你可以玩一次,但不能玩第二次第三次。這不是你該花心思的東西,更不值得你費心。你真正要做的是好好跟着老師學習,做學問,來日輔佐太子哥哥,做太子最有力的左膀右臂。”

他明白母後的意思,他也知道宮裏的皇子無一例外都肩負這個責任。可當母後鄭重其事地告知他,他這一生都将為別人而活,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有些沉重,似乎重到讓小小的他無法負荷。

***

“殿下?”

陸其琛伸手在徐言錫眼前晃了晃。

也不知徐言錫在想些什麽,白晾了她這麽長時間。

徐言錫回過神,接過燈籠,眼底卻浮上一抹不可察的陰郁:“多謝,我很喜歡。”

陸其琛笑得輕快:“殿下喜歡就好。”

蘆葦陰翳,他和陸其琛靜靜地守着這些螢火,風過林躁,動的似乎不止是蘆葦和周圍的樹木,還有他那顆難以琢磨的心。

“殿下,這裏頭蚊蟲多,咱們出去罷?”

雖說已經入秋,但林間草地卻還有不少蚊蟲蟄伏,伺機叮咬人的血肉,短暫延續它們入冬後便将不複存在的生命。

陸其琛在這片蘆葦叢中站了這麽一會兒,脖子和手背上已經被叮了兩三個包,癢得難受。

徐言錫點頭道:“好。”

徐言錫提着流螢燈走在前頭,他一步一步邁的小,腳下每踩一步也會用力踩實,壓下那些阻路的蘆葦。

陸其琛看得出他是有意放慢步子為她打燈,也看得出他是特意為她開路。

看來她誤打誤撞送的這些小玩意兒還算有點用處,徐言錫這小子似乎也沒有她想得那麽壞,那麽沒良心。

出了蘆葦叢,徐言錫忽然想起點什麽,他回頭問陸其琛:“才你是傍晚就來這兒了?”

陸其琛不明白他沒頭沒尾問這個是想做什麽,點點頭答說:“是。”

徐言錫又問她:“還沒吃罷?不餓嗎?”

她從傍晚起就在這兒耗着,怎麽可能不餓?他不提倒還好,這一提,她便覺得肚子空空的,隐隐有“咕嚕咕嚕”聲。

徐言錫把陸其琛給他的那一顆雞蛋送到陸其琛手裏:“吃吧,你的心意我領了,但別把自己餓壞了。”

陸其琛一怔,反派竟如此有良心?

“殿下,這怕是不合适吧。”

徐言錫徑自剝了一半的雞蛋殼,塞到陸其琛手裏:“沒有不合适,把自己餓壞了才是不合适。”

回去的路上,陸其琛在前面開路,徐言錫則在後面不遠處跟着。

月明星稀,身後的蘆葦叢離他們越來越遠,盈盈閃爍的熒光漸漸被夜色湮沒,直至看不見。

徐言錫呢喃自語:“阿陶……”

作者有話要說: 後天下午6點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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