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午後徐言錫歇了一會,他醒後便讓秋岳将王姑娘請過來。

他有幾件事要問問她。

王菲菲好好養了兩日,身上已經好的差不多,所以秋岳過去請,王菲菲并未拒絕,而是随秋岳來見徐言錫。

徐言錫:“王姑娘,明人不說暗話,我便直說了。希望你能老老實實回答我,否則我幫不了你。”

王菲菲:“您請說。”

“禾湖圍地之事,你知道多少?”

二十年前白河發大水,沿途村舍,家禽,老弱者死傷無數,屍橫遍野。

因白河是大邑境內流量最大的一條河,幾乎橫跨整個大邑。每逢夏季多雨水之時,常有洪水發生,為患四方百姓,後經朝廷多次裁奪,最終徐元祁拍板定案在白河上游建一座大壩用以蓄水洩洪。

同年秋,大壩動工。

大壩完工之後逢多雨水之時蓄洪,當洪峰過去開閘洩洪。

福城境內有一湖泊,名曰禾湖,是位于白河中下游的支流。當初白河壩建好之後,上游放水洩洪,禾湖可以蓄走一部分洪水,以免洪水直接沖入下游引發新一輪的大水。

彼時的福城縣令姓李,名若白。

這李若白的老父親看中了禾湖那一帶的一片池塘,意欲用那塊池塘養魚養蝦做個魚塘謀取利益。可雨季之時禾湖的洩洪之用何其重大,若李若白松口答應,他父親勢必要在魚塘附近建起矮圍以阻隔洪水,所以一開始李若白未曾答允,但架不住老父親一而再再而三的哀求。

按他父親的話說,他李若白身為父母官,一切為百姓考慮,為何不能替他這個同為百姓的父親想一想。況且若非父親辛辛苦苦養大他,供他念書識字,哪有他今日為官的機會。

一來二去,李若白只能動用手段幫父親促成禾湖圍地之事。

當時李若白乃縣令,底下不少人想要巴結他,所以即便他不吭聲,底下人也都已經看出來他的打算,十分殷勤,壓根不用等李若白授意便已經拟定好文書送與李若白父親簽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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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李若白父親成了魚塘的實際擁有者,并且合乎法規。

之後李若白高升,病故,禾湖那片魚塘一直都攥在他父親手裏。這些年靠着魚塘,李若白父親掙了不少錢。

若不是今歲大水,上游洩洪,禾湖因他父親那個魚塘圍了堤壩而起不到洩洪之用,所以致使周圍村舍被大水淹沒,死傷數十人,進而讓上頭的人注意到禾湖魚塘的問題,他家這個魚塘怕是還會長長久久地存在下去。

其實禾湖圍地這個事在李若白高升之後,接任福城縣令的地方官不是沒動過管一管的念頭,只是一聽說魚塘主是李若白的父親,即便他有三把火也都被澆滅了。

位高一級壓死人,哪個願意去當這個出頭鳥呢?

所以禾湖圍地之事便一拖再拖,直到王縣令到任。

到王縣令來了福城,李若白已經病故,他威脅不了王縣令。按理說王縣令也應該趁着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好好燒一燒福城這烏煙瘴氣的風氣,可別人都勸他別管這事。他這把火若真燒起來,屆時雞飛狗跳的,說不準頭一個燒死的是他自己。

當年牽涉其中的那些人高升的高升,致仕的致仕。

王縣令若真動手管這茬,勢必要惹一身騷,指不定得耗個一兩年,費力又不讨好,且還不一定管得了。

何苦來的?

反正如今這沒鬧出什麽事,大家相安無事,倒不如安安心心在福城做兩年縣令,他日高升便把這事抛諸腦後,反正總有一日,總有那麽一個頭頂黴運的後繼者會攤上這爛事。

這王縣令剛入官場那會兒确實有一腔的抱負等着施展,只是這幾年官場斡旋,早磨得差不多了。如今的他沒有別的奢望,只求自個兒頭頂的烏紗帽能安安穩穩戴到致仕那日便是了。

別人說得對,這事自有倒黴的來背,他不會是那個倒黴鬼。因此他犯不着自讨苦吃,傻哈哈地主動去背。

所以禾湖圍地這事便就這麽擱下了。

只是王縣令千算萬都算不到,原來他還真就是這個萬衆期待的“倒黴鬼”。

今歲洩洪致使禾湖,白河下游洪災泛濫,聖上下令嚴查。李家上下自是不必說,處死的處死,為奴的為奴,下大牢的下大牢,并且三代不得入朝為官。

至于王縣令,屍位素餐,革職入獄免不了,只可憐他一家老小都被他所累,流離失所,為妓為奴。

王菲菲平靜道:“那些我知道,而公子也知道的,我不多說。今天我只說說那些公子可能不知道的事。”

禾湖洪水泛濫一事,她承認,在這件事上确系她父親渎職失職釀成的惡果。她父親身為父母官對禾湖圍地之事本就責無旁貸,所以他們一家子人落得如今的下場實屬應當。與那些無辜死去的亡魂相比,她今日受的這些罪算不得什麽,他們一家人受的罪也是罪有應得。

可那些當初參與了禾湖圍地之事者,他們憑什麽高枕無憂,逍遙法外?她父縱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但其中罪名不乏有替人背鍋的。若說他們一家人是自食其果,那他們那些始作俑者更沒資格置身事外。

既然他們一家人下了地獄,那她也絕不會讓這些人好過。

他們是人也好,是魔也罷,她總要拉着這些人一起下地獄!

王菲菲:“當初聖上下令嚴查禾湖洪災泛濫之事,派了禦史臺門下侍郎前來督辦。父親一早得了消息,父親想将功補過,早早尋得禾湖圍地前因後果,人證物證,只等朝廷的人來如實禀報。”

徐言錫漆黑的眸子輕輕一擡:“如實禀告?”

以王縣令當時的處境,若他真的據實禀告,他一家上上下下只會比現在慘上十倍百倍。

王菲菲心一緊,頗有種被人戳穿陰暗面的難堪:“大部分是如實禀報的。”

她父親确實并非一五一十都說了,多少隐瞞了一些對她父親極其不利的信息。

徐言錫不鹹不淡“恩”了一聲,他并不是有意要讓王菲菲難堪,剛才那一問是他沖動了一點。

王菲菲繼續:“父親着手查辦禾湖洪災後發現,當日的洪災是因禾湖圍地而起不假,但禾湖對岸似乎卻也有貓膩在其中。”

“怎麽說?”

“禾湖對岸地勢較高,往常上游洩洪,洪水無論如何也灌不到那一處,可奇怪的是那處不知何時起竟也累起了矮圍。因那處本也不作洩洪之用,所以父親就沒怎麽在意。當時我偶然聽父親提了那一句,後來父親出事之後我偷偷去看過,那矮圍上也有洪水漫過的痕跡。若那時那兒沒有這些矮圍,禾湖洪災不至于如此嚴重。”

“你可知道那片是什麽地方?”

“我去問過,聽人說是一片果園。仿佛是一個姓吳的人在管,人稱吳老二。”

福城離荔城不遠,約摸一天的腳程就能到,看來明日他們無論如何也該動身過去探探虛實了。

陸其琛等人因今兒以少勝多,高興得不得了,故在外多逗留了一會子喝酒吃肉。待他們回到客棧,天色已經擦黑。

南池和方皓各回各屋歇息,陸其琛先回了自個兒屋中梳洗,之後才去了徐言錫屋裏給他守夜。

陸其琛輕扣門扉,裏頭便有人道:“進來。”

陸其琛推門進去,一眼對上秋岳哀怨的眼神,他指了指陸其琛,用眼神無限埋怨陸其琛不着邊際,不做好自己的本分,卻成天想着玩兒,像個野小子。

陸其琛虛抱雙拳,作揖道歉。

秋岳撇過她出去。

徐言錫一手執筆,一手負于身後,低頭在書案上作話。

長身玉立,眉目郎秀,就那麽靜靜的,心無旁骛的,醉心于筆下畫中,好一個偏偏少年郎的模樣。陸其琛不禁感慨若他是她的官配該有多好。

如此好看的人,竟不能為她所用,真真是可惜了。

徐言錫見她半晌不挪動步子過來,頭也不擡:“還站在那兒幹什麽?過來。”

陸其琛挪開步子立于案邊,認認真真看他一筆一畫在紙上畫下旖旎風光。

畫上有銀杏,有廟宇,遠處還有兩座連綿的山峰。

陸其琛滿口問他:“爺這是畫的哪兒?”

徐言錫這才擡起頭看了她一眼,只道:“你若閑着無聊,不如幫我研墨。”

她不過問了一句,他就開始使喚人,讓人閉嘴!

不讓問,她不問就是了。

陸其琛提起油煙墨在硯上輕輕打圈兒,徐言錫眼角泛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四下寂靜,硯上墨香隐隐散開,飄飄揚揚混入人之鼻息,模模糊糊,墨香中似乎蹿入一股調皮的酒香咋咋呼呼在他鼻息之下作祟。

徐言錫忽然停筆,湊近陸其琛耳側,用力聞了聞。粉白的臉,明亮有神的雙眼,高挺的鼻梁,這麽好看的臉突然張近在眼前,隐隐讓陸其琛有種不知所措的壓迫感,她下意識往後退了小半步。

她微微側了側身避開徐言錫:“爺怎麽了?”

徐言錫:“你喝酒了?”

陸其琛有些尴尬:“一點點。”

“和南池還有方皓一起喝的?”

“恩,方皓欠了我們一點人情,所以請我們喝酒。”

等等,他又沒問原因,她解釋什麽?

徐言錫對她的解釋似乎不感興趣,他道:“我們?”

陸其琛點點頭:“對,我和南池。”

“你們關系很好?”

這時她還沒意識到徐言錫的情緒有了些許的變化。

“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自然不錯。”

聞言,徐言錫突然撂下筆,變臉道:“不早了,歇了吧。”

陸其琛怔仲,這……這是怎麽說的?好端端的,他怎麽生氣了?他氣什麽?

難不成是氣她今兒一整天不見人影?

陸其琛今兒累了一天,身上乏得很,沒精力去猜徐言錫幾個意思。徐言錫躺下後,她自去熄了燈,也在外間的床上躺下。

這一夜或許是因為白日她費了太多的神,故而睡得特別沉。夜闌人靜之際,即使她身側有窸窸窣窣的輕響也不曾吵醒她。

直到徐言錫彎腰站在她床邊輕聲叫她,她才揉着饧澀睡眼悠悠醒轉。

徐言錫那雙亮晶晶的眼在黑夜裏格外顯眼。

她道:“殿下,怎麽……”

徐言錫忙将食指覆于唇上,示意她禁聲,跟着又指了指外頭。陸其琛聚精會神,留意外頭的動向。

不多會兒,果然聽見外頭有窸窣響動,聲音不大,輕輕細細的,像是有成群的老鼠從門外爬過似的,不仔細聽壓根聽不出來。

片刻過後,外頭的動靜完完全全停下。

陸其琛下床穿上靴子,輕手輕腳走到門後,耳朵貼着門框仔細聽了一會兒,确定門外的動靜都停了才一點一點打開門,露出一條縫兒觀察外頭的情況。

外頭沒有人。

陸其琛回過頭看徐言錫搖了搖頭,聲音輕細:“沒有人。”

恍的一眼,門縫兒裏有一個人影在逼近,陸其琛定睛看了一眼,來人是方皓。

陸其琛猛地打開門跳出去,攔住方皓。方皓本來在打哈欠,黑魆魆的夜裏冷不防有一個黑影蹿出來,着實唬了他一跳。

方皓叫了一聲,跳開足一米多遠,一張臉瞬間被吓得慘白。

待方皓看清來人是陸其琛,他身子一軟,捂着胸口抱怨:“陸其琛,大半夜的你想吓死誰!”

陸其琛只問他:“才你去哪兒了?有沒有看見什麽奇奇怪怪的人?”

“去茅廁了。”

陸其琛不無嫌棄:“小小年紀就有起夜的毛病?這身子骨不行啊。”

徐言錫一步跨出來交代她:“別說旁的,問重點。”

陸其琛觸了黴頭,怏怏看向方皓:“有沒有看到什麽人?”

方皓一頭霧水:“我應該看到什麽人?”

陸其琛回頭看徐言錫,目光一瞥,卻見她自個兒的那間屋子虛掩着。陸其琛快步走過去推開門,她屋裏桌子椅子都移了位,床褥亂糟糟的堆在床上,像一座小山。

莫不是遭賊了?

徐言錫和方皓亦跟了過來,及至看見屋內的景象皆吃了一驚。

方皓驚道:“這怎麽回事?你屋裏遭賊了?”

陸其琛搖頭:“我屋裏沒值錢的東西,要偷東西不會只動我這一間屋子。”

方皓托着下巴,納悶道:“那是得罪什麽人了?”

得罪人?等等……

陸其琛走到圓桌那兒,桌上放了一張紙,上面扭扭歪歪寫了幾個字:今天的事沒完,想救人來老地方。

落款寫着狗爬式的吳老二。

想救人來老地方,現在方皓還在這兒,那她要救的人是……

陸其琛收緊掌心:“糟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後天下午6點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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