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似水流年
剛進門,陶琦便甩下背上的大書包嚷嚷着“餓死了”直沖向廚房。
肖琅從廚房伸頭出來,果然看見被她摔飛的兩只運動鞋零落地躺在地磚上,忍不住又是一聲訓斥:“說了多少遍了就是不聽,鞋子要放回鞋櫃裏。”
這是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除了左邊靠着浴室的是一間不大的書房,緊鄰着的兩間便是兩人的卧室,這套房子是肖琅考上大學後買下的,那一年她才上初二。從小學開始,陶琦便随着肖琅考上的學校不停地轉學。肖琅考上哪個學校,那兒的附近便是她的家。直到肖琅出國讀博後才穩定下來,陶琦再能當小尾巴,也不可能随随便便跑到國外去讀大學。肖琅出國後,她和程穆在B市讀完中學,考上B大。上了大學,程穆住了寝室,她大多時候便也住在學校寝室裏,一個月才回來一兩次。
自從肖琅回來後,陶琦便又經常回家打牙祭了。每次回到自己的卧室,摸着一塵不染的床鋪和書桌,陶琦都忍不住起雞皮疙瘩。她知道是肖琅在幫她收拾,她自己是絕沒有這份心每個星期搞兩次衛生的。那家夥,在別人面前似乎疏離又淡漠的樣子,其實是個有輕微潔癖又龜毛的人。
以黑白兩色為主打色調的廚房,有着寬大的鋪着大片光滑大理石的流理臺,肖琅正系着一條灰色圍裙在氣竈前忙活。這樣的情景,很美,很溫馨,陶琦卻視而不見。即使肖琅那張臉俊朗清冷,對她來說卻是跟切菜的砧板沒兩樣。試問一張看了十幾年的臉和一本教科書,哪個更容易讓人不當一回事?
天然氣竈上一邊是冒着騰騰熱氣的米飯,另一邊的鍋裏,淡青的大河蝦正在肖琅的翻炒下慢慢變成赤紅色。瞥見肖琅背對着自己,陶琦迅速伸手往臺上擱着的剛出鍋沒多久的西蘭花腎球裏抓了一顆腎球扔進嘴裏。肖琅那句“小心燙”還蕩在舌尖尚未出口,就見她跳腳又是甩手又是捂嘴吐舌頭。
肖琅又好氣又好笑,臉上卻是一板,“去洗手換衣服。”
陶琦不舍地看了一眼美食,趕緊照辦。
看肖琅翻炒着綠油油的油麥菜,陶琦蹙起眉,小心翼翼地問:“有沒有肉吃?”
“你不是說一定要吃炖排骨嗎?哪敢不聽從你的吩咐?”肖琅橫她一眼。
陶琦眉開眼笑,殷勤地從消毒櫃裏掏碗筷在桌子上擺好,只待肖琅的炖排骨湯上桌就大快朵頤。
油綠的青菜端上桌後,肖琅小心用抹布捧着紫砂湯煲擱在餐桌的一角。看見陶琦蠢蠢欲動的雙手悄悄伸過來,肖琅不客氣地輕拍開去。
看到肖琅揭開湯煲沉沉的蓋子,一股淡淡的香味和着升騰起的蒸汽水霧彌漫在空氣中。陶琦的鼻翼動了動,臉卻在那一刻垮了下來,“不是吧?蘿蔔湯?”
“嗯。”肖琅淡淡應了一聲,已經盛了一碗放在她面前。
“可不可以不要這樣折磨我?我也辛苦操勞了一天呀!”陶琦的筷子撥着碗裏的蘿蔔塊不滿地問。
“你說呢?”肖琅為自己也盛了一碗。
“可是……”
“沒有可是,你必須吃。”
陶琦的倔勁也上來了,将筷子重重一擱,“我為什麽要吃這麽難吃的東西?”
“你多久沒有吃過蘿蔔了?蘿蔔補氣,現在是秋天,多吃點蘿蔔比吃人參還好。看看你這臉色,比番薯葉還綠。” 肖琅夾起一塊蘿蔔塞進嘴裏,看都不看她。
“綠色好,環保色,時尚又新潮。”
“還敢頂嘴?”
陶琦立即心虛了一下,揚了揚胳膊做了一個秀肌肉的姿勢,“不吃蘿蔔我的身體也很好。”
肖琅冷笑兩聲:“就你?好好看看你手臂上這些都是贅肉不是肌肉,身體好你會爬上五樓喘得像野豬打鼾?身體好你就這臉色?演鬼片根本就不用上妝了,效果絕對夠驚悚。”
陶琦啞口,怒目瞪他。
“還敢瞪我!”肖琅的聲音撥高了一點,眉毛也危險地揚起。他知道她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從小就知道。
瞥見他眉宇間一絲不耐,陶琦莫名就感覺到委屈,端過湯碗慢慢喝湯,湯匙狠狠地戳着湯裏的蘿蔔塊。
肖琅按住她的手,低聲喝道,“不許搗亂,吃蘿蔔。”
想着肖琅一直以來對待她的狠勁和為人處事,估計這碗蘿蔔湯不下肚,他是寧願将那些排骨大蝦腎球當着她的面倒進馬桶裏也不會給她吃的。陶琦又是生氣又是委屈,低頭将唇湊在碗沿上喝着湯,故意弄出很大的吮吸聲。
果然,肖琅又皺眉開口了:“不要弄出聲音,像什麽樣子!”
“燙呀!”
肖琅狐疑地看了看她,又伸手摸了摸碗壁,回頭按下身後的電風扇開關。陶琦頓時感覺到一股清涼撲面吹來。
“你最好老實一點。”肖琅已經喝完碗裏的湯,舀了一碗米飯開始吃菜了。
陶琦看着一只碩大的蝦被肖琅夾走,又是心疼又是憤慨,“你這是威脅我嗎?”
“我這是赤裸裸地恐吓你!”
聞言,陶琦很識時務地低頭喝湯吃蘿蔔,啃排骨。
一頓飯吃得還算愉快,除了吞吃蘿蔔的時候。陶琦殷勤地搶過抹布叫着:“我來洗碗我來洗碗,你去看電視吧。”
被推出廚房的肖琅驚疑地看着她,搖搖頭走回書房裏。
一會兒,陶琦的腦袋探出在門邊,谄媚地笑着說:“電腦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原來如此!
肖琅起身取了一本書,走到窗臺前撥開那些花花綠綠的抱枕,翻書看了起來。
窗臺很寬,可以讓他卧躺在上頭,透過玻璃,可以看見十五圓圓的月亮,平日裏疏朗的星點,還有那貼着玻璃滑落的雨滴。當初裝修房子時他特意讓人留下來的,只想着偶爾可以坐在這兒看看書,或者聽着音樂吹吹風。從陶琦第一次踏進這間房間時,便興奮地撲向這個窗臺。不久後,這裏便充滿了這些奇形怪狀的抱枕和一只有着長而厚絨毛的抱抱熊。
“你能不能到廳裏去看書?”在電腦前鼓搗了一會兒的陶琦回頭說。
擡頭,肖琅墨染般深不見底的眼眸看不出是什麽情緒,似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話。
陶琦有點膽怯,卻還是鼓起勇氣直視着他的眼睛,她也知道自己這個要求有點過分啦,但是……但是……
瞥了一眼電腦屏幕,只見到娛樂八卦的網頁,肖琅不由得疑惑,“這東西我也不能看?”
陶琦搖頭,随即又忙點頭。
肖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出了書房。
聽到身後傳來的清晰的關門聲,陶琦一躍而起,跑上前按上了鎖,這才回到電腦前登錄QQ,令她失望的是魔音的頭像一片灰白。等了十來分鐘,還是沒有動靜,不由得有點失落。不由自主地打開對話框,想說點什麽,卻寫了删,删了寫。想起從前聊天,總是魔音先開了口,他總能找到話題,讓她願意繼續聊下去的話題。
二十幾分鐘過去,身後傳來肖琅的敲門聲,陶琦輕嘆了一口氣,在對話框裏寫下最後也是唯一的一句話:魔音,我今天在等你聊天呢……
洗澡後吹幹頭發半躺在沙發上看了一會兒電視,後宮妃子鬥心機演得正熱鬧,一條毛巾被兜頭扔過來。陶琦擡頭,肖琅邊擦着還滴水的頭發往卧室走邊說:“秋天夜露重,別病了給我找麻煩。”
陶琦朝着他的背影龇牙咧嘴扮鬼臉,肖琅倏然回頭扔給她一個冷冷的眼神。陶琦看着他那 “瞧你小樣”的眼神,嘴歪眼斜的表情凝固在臉上。
看看窗外,夜色濃郁得像化不開的墨。
心裏總有一股蠢蠢欲動,再看電視,已經沒有了心情。陶琦索性回到卧室,沒有開燈,靜靜地床沿邊坐了一會兒。
想了想,陶琦摸索着從包裏掏出鑰匙打開抽屜,裏頭幾本日記本,一疊信件。輕撫着那些寫好了卻沒有寄出去的信件,那是一個少女無人知曉的細膩心事,甜蜜、憂傷、無措……多少個日日夜夜,鋪開這些散發着淡淡香氣的信紙,落筆如珠,眼淚卻将那些黑藍的字跡泅成一灘灘水漬。
借着朦胧的月華,瞥見抽屜一角的兩串珠鏈,陶琦心口一痛,仿佛被人用針密密地紮在心尖上一般。那是一對牛皮串成的情侶手鏈,簡單中帶着一種返璞歸真的粗犷美,一大一小的兩個圓環,仿佛訴說着“執子之手”的甜蜜。看在她的眼裏,卻只有諷刺。
那個夏日,她鼓起勇氣想告訴他真相,想告訴他,她心裏其實喜歡的是誰。
他,郭小亮,不待她說什麽,只是将這一對包裝好的手鏈放在她手心裏,對她說,如果有一天她找到了心儀的人,就将手鏈的一半交給他。
多麽明顯而殘忍的拒絕!将她所有欲言又止的眼神都抹殺了去。她不是沒有想過,既然他這般決絕,或許她心裏的那些話也是可以不用說出來的。畢竟,她也沒有任何心裏準備,讓那個秘密暴露在陽光下。
也許是黑暗使人傷感,也許是黑暗的掩護讓人松懈,她又想起了白天那一瞬間的錯覺。如果說是錯覺,為什麽她又會有那麽真實的感覺?穿過年華淡薄的幕布,那些刻在心底不曾忘記的傷痕在這沉沉的黑暗中蠢蠢欲動起來,一點一點地侵蝕着她動搖的意識,那些淩亂而清晰的記憶像倒映的影片一樣一幀幀地不停回放在漸漸模糊的瞳孔裏,白色的球鞋,明黃的蛋糕,憤怒的指責,凄切的哭聲,鮮豔如桃花的紅……
似水流年,流不走的殘酷。
“咚咚”的敲門聲傳來,陶琦一驚,所有的思緒戛然而止。
門外的敲門聲在繼續,夾雜着肖琅喚她喝牛奶的聲音,越來越近。
陶琦胡亂抹一把眼睛,兩腳用力一踢,将維尼熊的棉絨拖鞋甩出去,“哧溜”一聲就鑽進了被窩裏。
輕輕的開門聲,感覺到一個黑影慢慢地靠近床邊。陶琦屏住呼吸,生怕狡猾的肖琅從她不穩的氣息裏發現了什麽。
黑暗中,聽見肖琅咬牙輕聲罵了一句,“你又沒有刷牙就睡覺”。
他拉開她蒙住頭的被子,她暗自慶幸自己側着的臉半埋在柔軟的枕頭裏,不然臉上的淚痕是瞞不過他的。
幸好,肖琅只是站了一會兒,又扯了被角遮住她裸露在外面的雙腳就出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