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只要你同意
這麽多年裏的頭一回,哈利想要獨自度過聖誕節。
誠然,雖然他在三強争霸賽的最後掉進了伏地魔的陷阱,但他還是安然無恙地回到了他的家人朋友之中。除了胸口變化的字母,什麽痕跡都沒留下。
這當然是件好事,畢竟他成功脫離了伏地魔的掌控;這同時也是件壞事,鑒于他無法用他是伏地魔的靈魂伴侶一事換取大衆對他宣稱黑魔頭回來了的信任。
“除了把你自己送上絞刑架之外,沒有其他哪怕一丁點的用處。”
赫敏的評價可謂一針見血,然而她這麽說的時候悲傷又絕望,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
即便哈利惱火至極,他也無法否認好友的正确。相比于隐在暗處的黑魔頭,大家想遷怒于黑魔頭的另一半——也就是他自己——容易得多。另外,若是公開這個事實,不僅他自己将成為衆矢之的,還可能陷鄧布利多和鳳凰社于危險境地——
救世主的真實身份竟然是黑魔頭命中注定的伴侶?那整個魔法界是不是注定該卑躬屈膝地跪伏在黑魔标志之下?
這話羅恩赫敏都沒敢當着哈利的面說,然而哈利猜得出來。事實上,他并不認為自己在這場暗潮洶湧的戰争中能有什麽舉足輕重的作用;可這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無所顧忌地坦白一切,即便在大多數人都認為他是騙子的情況下。
從烏姆裏奇身上感受到魔法部拒絕面對現實的頑固态度之後,哈利更堅定地選擇守口如瓶。鄧布利多相信他,為此已經不得不承擔了太多壓力,他不想看到校長為他承受更多——
雖然在被鳳凰福克斯救回的那次後,兩人之間連個對視都沒有,但哈利猜測,那是因為鄧布利多已經察覺,在他的綠眼睛之後,有另一雙邪惡的紅眼睛正時時暗中窺伺。
他當然很想和鄧布利多談談發生在他身上的異常,最新的形勢,鳳凰社的行動,或者随便別的什麽;但如果有人必須為此付出代價,他寧願咽下所有迷惑、獨力承擔一切——
作為靈魂伴侶,既然哈利能在夢裏看到伏地魔腳下的黑海、眼前的高塔,伏地魔又怎麽可能看不到他面對的東西呢?
在意識到這點後,哈利就盡可能地躲着其他人走,真避不過也努力避免直視對方的眼睛。這在一開始是有效果的,除了讓他變得不合群之外。
權當他的靈魂伴侶從未出現過,哈利催眠自己,滿心以為這就是全部了。但他沒想到的是,副作用來得潛移默化而又勢頭洶洶——
最早時,他根本毫無所覺,直至赫敏第三次忍不住提醒他不要亂發火;後來他自己也發現了,因為西莫說話的聲音大了點兒,他差點和對方起肢體沖突(要不是有羅恩攔着,就不是差點了);接着就是愈發頻繁的噩夢,最不吓人的那個是他在一面裂了縫的鏡子裏看到了伏地魔扁平的蛇臉;他試圖通過不睡覺的辦法來避免接收到連接另一端的動靜,結果上課時完全不能集中注意力……
總而言之,這半年哈利過得糟透了。
話題再回到聖誕節上。去陋居可能會對韋斯萊一家人造成傷害,去格裏莫廣場可能會洩露鳳凰社的秘密;至于女貞路的姨媽家,不提他們有多令人厭煩,他也不想再看到達力因為他而遭遇攝魂怪了——他表哥再壞也沒壞到活該被攝魂怪親吻的地步。
如此一來,哈利根本沒有什麽多餘道路可選。他在心底裏安慰自己,獨享格蘭芬多公共休息室的熊熊爐火,聽起來就比以上的情況好得多,不是嗎?
羅恩和赫敏對哈利一個人留下來很是擔憂,但他們也沒有更合适的辦法。假期的第一天,哈利把他倆送到學校門口,原路返回的時候碰上了鄧布利多。
“……先生?”哈利隔着好幾步就站住了,小心翼翼地盯着那把垂落的白胡子。其實他不确定自己這麽做是否正确;或許他該當做沒看見、扭頭就走呢?但是,鄧布利多可能特意在等他的誘惑太大了,他控制不住自己。
校長肯定發現了哈利為什麽低着頭,因為他半晌才嘆出一口氣,而且沒問原因。“哈利,”他說,似乎想用輕快的語氣來改變現狀,“你願意陪我去霍格莫德喝一杯嗎?”
哈利根本無法拒絕這個邀請。
很快,兩人走到巫師村莊,一前一後走進豬頭酒吧。不知道是因為假期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整個酒吧冷清至極,一個顧客也沒有。聽到有人進門的聲音,吧臺後的男招待直起腰。在看清是他們之後,他抓起架子上兩只髒兮兮的玻璃杯,灌滿黃油啤酒,而後拎着抹布消失在門簾後,整個過程一言不發。
哈利有些吃驚地環顧四周。雖然他猜測鄧布利多可能為今天的談話做過準備,但他真沒料到還需要事先清場。他猶豫着拿起靠近他的那杯黃油啤酒,抿了一口後,清了清嗓子:“所以……你有什麽事要告訴我嗎,先生?”
鄧布利多沒有立刻回答。他無聲地摩挲玻璃杯柄——哈利能感覺到對方的視線停留在他額頭上——像是在思考什麽。“哈利,”他答非所問,“我很抱歉。”
“什麽?”哈利詫異地擡頭,又猛地想起不能對視這回事,堪堪讓自己的目光壓在那只彎曲的長鼻子之下。“為什麽你要道歉,先生?”
“為什麽我要道歉?”鄧布利多輕聲重複,似乎覺得有些好笑,“難道你認為這幾個月來我故意把你晾在一邊是正确的嗎,哈利?”
猛地聽見自己的猜測被親口承認,哈利覺得喉嚨裏突然出現了一個腫塊。他又喝了一口黃油啤酒,努力把那個腫塊吞下去。“事實上,我認為我能理解你的舉動,先生。”
鄧布利多幹巴巴地笑了一聲,不能說沒有苦澀。“謝謝你的寬容,哈利。但要我說,理解并不等同于正确。我本應找出比這更好的應對之策。”
哈利确信赫敏已經翻遍了整個霍格沃茨圖書館,但沒找到除身體接觸之外的、能消除那些靈魂伴侶副反應的辦法。就算鄧布利多擁有的知識比圖書館更淵博,也不能用“應該”來描述找到不知道存不存在的辦法。“我不覺得是你說的這樣。”他斬釘截鐵地否定。
“哈利……”鄧布利多輕聲道,仿佛有些噎住了。
聽出那種感覺,哈利沒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他看到了鄧布利多半月形的鏡片,湛藍的眼睛正從那後面專注地凝視着他;這景象是如此久違,以至于他生出了些許快慰;可沒等那點快慰抵達大腦,另一種可怕的感覺就冒了出來——
他想砸他,他想咬他,他想攻擊他,以任何能傷害到對方的方式。
哈利渾身一個激靈,急忙收回目光,背後控制不住地滲出冷汗。這不是半年裏他第一次對上別人的眼睛,但這是半年裏他第一次清楚地感覺到另一個人就在他身體裏,随時準備着發動襲擊。
“所以這就是了。”鄧布利多的聲音聽起來絲毫不意外,“我猜他在面對別人的時候反應不會這麽明顯?”
這個疑問句幾乎是個肯定句,哈利艱難地點頭。“我覺得我可能……”他結結巴巴地說,想要跳下高腳椅、離鄧布利多越遠越好,“也許我不應該……”
但沒等哈利說完,鄧布利多就按住了他的一邊肩膀。“沒事,哈利。”他安慰地說,“我今天就是為此而來。”
哈利掙紮的動作停住了,他張大嘴巴。“……你終于找到了解決的辦法?”
“一部分吧。”
哈利的狂喜剛冒尖就被打了回去,不過不是全部。“是什麽辦法?”他立刻就問,抱着這些天來最大的希望。
“大腦封閉術。”鄧布利多說。見哈利滿臉迷茫,他接着解釋:“這是一條冷門、但很有用的魔法分支。學會之後,你就可以摒棄腦袋裏那些不屬于自己的思緒,并且別人也無法探知你的思想。”
“也就是說,只要我學會這個,就可以睡個好覺了?”哈利頓時高興起來。
鄧布利多點了點頭。“我希望我們能在聖誕假期之後開始第一次課程。”他頓了頓,又說:“抱歉,我之前沒能下定主意。”
但哈利已經顧不上抱怨過去了。“為什麽要在假期之後?”他迫不及待地問,“我覺得今天就可以開始!”
鄧布利多一反常态地沉默下來。
哈利很想看他臉上的表情,但剛剛那個教訓猶在眼前,他不想毀了現在的氣氛。又耐心地等了一陣,他才聽到校長說:“大腦封閉術無法解決靈魂伴侶長期分開的副作用。”
呃,也就是說他依舊會為芝麻綠豆大的一點小事暴跳如雷?
哈利心一沉,他就知道事情沒這麽簡單。“沒關系,”他勉強地維持之前那種高興的語調,“能解決一個是一個,總比一個都沒有要好。”
“你說得沒錯,但是……”鄧布利多又停頓了一下,“大腦封閉術是一個長期過程,它對情緒控制的要求很高。”
現在哈利聽出對方的言外之意了。假使他還處在不可控的暴躁裏,他就不可能學好大腦封閉術。“這是個死循環。”他敏銳地指出,頓時變得怏怏的。
“這正是我接下來要說的部分。”鄧布利多接口。然而,後面是一陣異常漫長的沉默,仿佛将要出口的言語令他難以啓齒。“我已經聯系了湯姆,勸說他為你空出幾天時間。”
“……什麽?!”哈利做夢也想不到這種發展。“為什麽要這麽做?”他語氣強烈地反對,緊張地弓起背,兩只手也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就算他同樣要面對副作用,他也不會輕易答應的!我們必須為此付出他想要的東西!萬一我們付不起呢?萬一我們不該付給他呢?”
鄧布利多的手輕輕地覆上哈利擱在吧臺上的拳頭。“你曾考慮過這個,是不是?”他沉着地問,“我注意到你用的是‘我們’……你一點也不想傷害別人,是不是?”
哈利必須承認,鄧布利多說的全對。“是的。”他說,突然間開始垂頭喪氣——如果鄧布利多猜到了他拒絕的原因,肯定也準備好了說服他的理由。
“事實上,湯姆同意達成秘密協定。他也同意了我提出的條件——沒有刺探,沒有傷害。”鄧布利多果然說了下去,“相對地,他只有一個要求。”
雖然哈利覺得他該扭頭離開、把這個荒謬的提案甩到腦後,但手背上溫暖的熱度安撫了他,促使他聽完全部之後再做決定。“是什麽?”他問,不能說沒有謹慎。
“他要你同意。‘我可不想再發現哈利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偷撞門’,如果你想知道原話的話。”
冷不丁聽到這種話,哈利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那時又不一樣!”他沒忍住為自己辯解。
鄧布利多并沒有笑,也沒有說什麽,只是籠住哈利的手稍稍用力。
哈利垂下眼,感到身體裏奇異地湧起一股安心。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他很快就想通了。“我同意。”他死死盯着自己比以往都要凸出的手骨,語氣陰郁,“畢竟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