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節
寧家的關系。
整個朝野上下都在等沉谧辯駁。
哪知事情的走向卻飛流直下,讓人瞠目結舌。彈劾的奏折剛剛遞上,沉家就有人入宮請罪,但不是沉谧,而是跟這件事比沉谧還沒關系的家主沉羽。
幹脆利落地認了彈劾奏折上所有的罪狀,在對方腦袋還沒轉過彎來,沉羽當天立刻引咎辭官,歸還一切職務,自我流放出京都,回到自己的領地隐居。
對此,燕蓮華的看法是,沉家那塊領地可是位在要沖,兵家必守之地,沉大人自流得真是有眼光啊有眼光。
當時纖映正在跟他對弈,聽了參議大人以溫柔語氣、恭敬詞句說了這句刻薄的話,掩唇輕笑,落下一子,笑道:“所以大人您也算偷雞不成蝕把米是不是?”
燕蓮華大驚,說:“您這是從何說來?”
纖映卻不再說話,只當自己沒說過這句,繼續下棋。
禦史大夫背後誰人指使,雖然隐秘,卻瞞不過纖映去,只不過……拈着指尖冰涼雲母棋子,纖映慢慢落下一子。
蓮華真的是本想陷害沉谧,哪知卻殺出一個沉羽,反而讓沉谧正中下懷這樣嗎?
怎可能?!
政治正如弈棋,一步錯,滿盤落索。
凝視着對面認真看着棋盤的青年,纖映笑着,慢慢展開手裏泥金之扇,上面芙蕖盛開,又是一季夏來春暮。
處理完洪州事務,已經是快到七月了。
蓮見祖父和妹妹移棺家廟,等待墳墓修好,便可入土。
離家之前,蓮見每年都要來這裏參拜,這供奉的一排排的靈位,她的生命就因他們而來。
然後,某一天,她也會位列其中。
現在,她的祖父和妹妹就是其中一員了。
一個人站在封閉的大殿內,燦爛的陽光一線也照不進來,接着靈前燭火的光輝,蓮見一個一個地仔細看着那些明滅的祖先的名諱。
這裏有死有餘辜的人,也有枉死的人,那麽,等她被擺進來的時候,會是什麽呢?
她不知道。
父親和祖父之于她,不是憧憬,不是榜樣,而是一個共同信念的上一個繼承者。
但是,那還是他的祖父啊!
而妹妹……
蓮見就這樣仰着頭,安靜地看着祖父和妹妹的牌位。
心底不是痛苦也不是難過,而是一種發蒙一樣的虛無,就仿佛明知道該有什麽感情反應,但是自己卻幹涸枯萎了一般。
她就這麽站着,不知道過了多久。
然後有侍從敲門,低聲對她說“有個人要見您”,便遞上一個信匣。蓮見打開,裏面是一束金色的頭發,她便明了在外面等她的是自己的戀人。
沉羽的事情她知道,北關距離他隐居的地方千裏之遙,不知他怎樣日夜兼程,趕來這裏。
他擔心她,想立刻到她身邊,為她分擔痛苦。
她的情人想抱緊她,希望她能放聲大哭——在他的懷裏。
蓮見無意識地笑了一下,手指摩挲着匣子裏金色的頭發,然後慢慢搖了搖頭。侍從心領神會,退下了片刻又回來,說那位等他的客人很好說話,立刻就走了,只不過走前送了另外一個花匣過來。
家臣退出,大殿裏重又寂寞如夜,蓮見慢慢打開花匣,裏面是一束青色的蓮花。
據說,青色的蓮花可以安撫靈魂,讓他們得到平靜。
蓮見真的笑了起來,她拿起花束,手指的觸感柔潤而沁涼,仿佛冬日裏她的情人的肌膚。
她一點點在靈前蹲下身子,一點點抱緊了花束。
不遠千裏,奔波連夜,即便她拒絕見他也無所謂,只是為了遞給她這束蓮花。
但是她卻沒有伸出手接過。
因為總覺得看到他的臉就會不争氣地哭出來。
抱歉,即便是你,我也不想讓你看到我痛哭的樣子呢……
小小的少女蜷伏在偌大黑暗的殿內,如同受傷的幼獸,身前是百年祖先,随一線燭火明滅不定,身後一片黑暗,其深如夜,其濃如霧。
她身前身後都沒有退路,唯一的光明只有身周。
蓮見遲來的淚水終于落下。
那個十六歲的孩子放聲大哭。
她到了之後,燕氏分支的所有家主全部到齊,來參加最後的上香儀式。
很顯然,絕大部分人都不相信十六歲的孩子能撐起一個古老而龐大的家族,分支家主們來到這裏,一是觀察他們名義上的族長,二則是為自己的未來打算。
按照地位排定了靈前站次,過了片刻,一身孝服的蓮見走入了殿內,接過家廟神主遞來的香,蓮見長久地凝視着祖父的靈位,然後,一向以沉默和循規蹈矩著稱的少女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震驚的事情。
她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松開指頭,看着香碎落在腳下。
靈前擲香,是為大不敬。
四周先是靜了一靜,然後立刻嘩然!
蓮見卻沒有立刻轉身。
她依舊凝視着祖父的牌位,片刻之後,才轉過身,眼神冰冷一如傳說中冥河的水。
喧嘩聲在她的眼光裏莫名其妙地弱了下去,少女的聲音在安靜下來的殿堂裏如切玉似的振動空氣。
“未奪得天下,辜負祖先的祖父,不配得到後代的香火。而沒有奪得天下,至今仍然辜負祖先的兒子,也不配給祖父上香。”
少女的聲音裏有一種清澈的冷:“這炷香,等奪得天下一日,再祭告祖先!”
說罷,燕氏家主拂袖而去,全場又靜默了片刻,才開始又繼續流動竊竊私語。
“啊,說不定是個有趣的君主呢。”
“燕蓮華選中的喲。”
“是啊,那就不妨跟随看看吧,看看她能讓燕氏走到那裏去好了。”
分支家主其中幾人這樣發出了有趣似的聲音。
永順七年七月,燕蓮見正式繼任燕家家主。
永順七年十一月,燕氏十二分家支整合鎮壓完成。
永順八年九月,沉羽于領地并州築城完畢。
永順八年就這樣過去,九年的四月,寧家和朝廷之間看似平靜無波、實則暗潮洶湧的水面,被一條猛然躍起的魚撕扯開來。
四月初九,永順帝近臣內侍長,向寧家告密投誠,出賣了永順帝的倒寧計劃。
寧家立即逮捕了一幹大臣,但是礙于形勢,還是對永順帝保持了必要的禮儀,而宮廷這方向,由深谙各退一步之道的沉谧主持,也對寧家進行了安撫。
而在這個事件裏,年僅十八歲的燕蓮見第一次單獨走上了政治舞臺。
因為和朝廷的淵源,她作為宣撫使前往京城,和朝廷就處置善後讨價還價,進退得體,同時兼顧到雙方的面子和利益,手腕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柔軟,最後處置掉了寧家的心腹大患,但同時也給了永順帝面子,雖然大家都認為這位年輕女子不凡表現的之後是燕蓮華主導的,卻依然不妨礙蓮見在寧家和朝廷兩邊都得到了相當不俗的評價。
只有沉谧的評價和別人稍有不同。
他說,蓮見的處置固然能看到蓮華的授意,但是能在進退之間條理嚴謹,在微妙處寬厚,卻是她獨有的。
蓮見在非常明确地以自己的方式成長。
成長,然後懂得接納有用的建議,并且用自己的行事方式,以自己的智慧讓建議更臻完美,這是帝王之才,遠比一切才能都更加重要。
君主是騎手,臣是千裏馬,沒道理讓騎手跑得和千裏馬一樣快,所以,對君主而言,最重要的才能并不是自己本身多麽文武雙全,而是能看到臣下的才能與不足,并且以自己的能力駕馭使用。
蓮見正在慢慢地走向這條君主所該走的大道。
沉谧給遠在并州的沉羽寫信,感嘆說,燕蓮華選了一個好的繼承人。
沉羽回信說:難道,爺我就沒有帝王氣象?
沉谧大笑,給他回信,說:你和她完全不同,用花來形容,你是牡丹,她是帶劍菖蒲,至于我自己嘛,多少還當得起“國士”二字,勉強蹭個梅花好了。
大概是被牡丹和梅花以及随後的聯想給震撼到了,沉羽再來信,再不提這茬了。
蓮見入宮參見永順帝那日,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夏日午後。
空氣黏膩熱着,吊香爐裏焚着的蓮夜中一味桂皮濃重,便甘甜了起來,在潮濕的空氣裏一線伏低蜿蜒而去。
介于少女與青年女子之間的蓮見,就在一線蓮夜香氣中,登殿參內。
蓮見一身鮮紅衣冠,在宮苑裏拖曳行來。
紅色衣冠鮮紅如血,明明這樣濃烈顏色,偏偏行來的人清潤如冰。
發是漆黑,眉目凜冽秀麗,跪伏于殿上時刻,衣領和發際間一線肌膚,是冰白顏色。
剎那之間,清涼殿上寂靜無聲。
“開在楊柳柔條上……”隐身在禦簾後的纖映凝視着那個正接受永順帝賞賜的女子,低聲呢喃了一句。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