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到了雅會這一日,寧風、息雨早早的就起來伺候我梳洗,因赴雅會乃是文雅之事,便選了件淡青色的衣衫,又用同色發帶束了頭發,坐了頂極普通的小轎去南竹林。

轎子剛到長安城門南的青竹林,便聽到衆位雅士迎風指點江山。

“聽說主持這次雅會的正是秦王殿下。”

“我聽說秦王殿下生得甚美,如今若能見上一面,死也無憾了。”

旁邊立在竹林陰處的書生道:“聽說就是因為秦王殿下長得太過美豔無法震懾朝綱,才讓先帝立了從民間尋來的庶子。”

聽說,聽說,全是聽說。

息雨在轎側小聲嘀咕道:“這些書生怎的和街邊長舌婦一般!”

到了竹林深處,涼風掃過,風吟森森,果真是個極風雅的地方。矮桌茶幾皆是用青竹所做,繪着墨竹紋的白瓷茶壺茶盞整齊的放在桌子正中央,一灣從山間流出的淺溪飄着幾片竹葉将桌席分為南北兩邊,最終潺潺流向遠方。

最上首的位子用竹子搭了在了溪水上面,又用新鮮的竹枝條做了頂篷,竹桌墊子都用白狐皮鋪了厚厚一層,光看着就覺得暖和。

輕轎剛一落地,就有一名老先生行禮:“殿下。”

我輕輕點了點頭,邊走邊道:“老先生先去忙,本王自有安排。”

老先生依禮答道:“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是陛下親自操心過目的,若是殿下還有哪裏不滿,可先着人記下,老夫再差人修改。”

我拱手道:“勞煩老先生了。”

老先生略一錯愕,随後行禮退了下去。

息雨邊走邊四處瞧着,拉着寧風的袖子,非得要往竹林深處走走看看。知道寧風顧慮我,便擺手道:“你們盡可以去玩,本王也四處轉轉。”

翠竹竿竿參天,有二三結伴書生往來期間,寬袍大袖,峨冠博帶,彈琴飲酒,好不雅趣。正倚着顆粗壯的翠竹欣賞如斯美景,肩膀卻被人猛拍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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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麽名字,我叫陸藝,字博雅。”那人笑道。

雅會聚集的都是齊國最頂尖的青年才俊,而面前的這位雖依樣穿了與其他人無二的衣衫,甚至袖了把折扇,但從眉目中透露出來的無知使他看起來滑稽至極。

雅會的帖子向來難求,這也就造成了一帖難求,說是聚齊國之英才,其實聚的都是齊國的土財主們或是附庸風雅之人,真正風雅的卻是極少。

看他面有嚣張之色,知道他來歷不簡單,便拱手道:“在下蘭芷。”

陸藝挑眉在我耳邊低聲說道:“聽說這次雅會的主持是前太子當今的秦王殿下?”

我佯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是嗎?”

“聽說秦王殿下生得貌美,待會咱們好好看看!”

我直了直身子,道:“好。”

陸藝招呼過來書童:“聽說殿下喜愛聽琴音,我還專門請師傅現學了幾首。”說着就要拿琴演奏。

我急忙道:“不必了!”随後又道:“陸公子還是待會演給殿下聽吧,蘭某一介白衣,豈配聽此雅音。”

陸藝點點頭表示同意:“說的也是……”

“陸兄!”聲音從身後傳來。

陸藝忙不疊的擡腳要走,又道:“其實蘭兄長得也很好看。”

為表禮貌,我掩住不快,只淡淡的笑了笑。

“幾年不見,蘭兄美貌只增不減啊!”

我回首看見劉願笑的彎了腰,一身竹青色衣袍讓他像一只竹子精一般融在竹林中。

“幾年不見,這南竹林的竹子竟然也能成精了!”我回道。

劉願字疏桐,略有些蒼涼的字,偏又生了張毒蛇般的嘴,一張嘴便亮起自己的毒牙,将人傷的透徹。

劉願呵呵的笑着,邊向我走來邊道:“今天一大早的就看見這麽一出好戲,不枉我這麽早就趕來。”

我看了看他身後确定無人後道:“寒卿呢?”

劉願勉強收了笑容,答道:“方才我們還在一起呢。”

提起寒卿,乃是本朝第一令人遺憾事,恁般一個人才,卻在小時因一場大病被奪去了聲音。寒珏自小得寒侯爺疼愛,傳說寒珏小時因體弱得病,被侯爺當作女孩一般疼愛長大,但終究也似掌中琉璃,風吹不定。

寒侯爺本來對其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像自己一樣為國盡力,奔赴沙場。可天有不測風雲,自從失了聲,于沙場上無法號令三軍,傳令用兵,從此便也絕了寒侯爺對他的期望,只讓他讀些詩書,聊勝于無罷了。

我又将目光轉到參天的竹梢上,天上的浮雲被搖晃的枝條攪弄的一團亂,亂了重圓,圓了重亂,無止無休。

劉願順着我的目光也望向了天上漂浮的雲朵,嘆道:“想那些夠不到摸不着的作甚,世間萬物終是風吹浮雲散。”開始我以為這話是說給我聽得,但說到後來竟是變成了自言自語,仿佛在說服自己。

我笑道:“疏桐怎麽了?從前的疏桐可是說過‘雖千萬人吾往矣’的!”

劉願答道:“我只是見天上浮雲聚散無定數,便想起這幾年的許多事來。”

風恰停,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我便說道:“今日你能看到天上的這朵雲,發出這般感慨,這便是恰巧。當年本王恰巧在禦街邊将賣字畫的明安帶回府,後來明安又恰巧是父皇流落民間的皇子,再後來又因為本王無能丢了太子位,明安便順理成章的做了當今聖上。你看這許多事,事事看似恰巧,其實都是早已計劃好,只差你我手上的一把火而已。”

劉願苦笑道:“蘭兄這兩年沒白反思,竟将事情看得這樣透徹,若是他知道了不知是該欣慰還是該失望 。”

劉願就這樣,你剛要準備正正經經跟他說事情,他卻反過來沒個正經。

劉願又恢複了他那個纨绔弟子的樣子,速度之快讓我差點忘了他剛才還在感慨人生,感嘆世事:“雅會就要開始了,秦王殿下您請上座!”

打下他要攙扶我的手,遞了個白眼道:“勿擋本王的路。”

只因今日只按尋常書生的樣子穿了衣裳,因此走在路上并沒有察覺到路過他們身旁的就是那個被囚禁的廢太子,該歡笑的依舊歡笑,該品酒的依舊品酒。

待我走上那個首座時,便有嘴唇上幹幹淨淨,喉間無節,面上敷粉的小厮遞過來暖爐和蓋在身上的狐裘。

這一番動作才引得衆位書生紛紛側目,不知是誰高喊了一句:“拜見秦王殿下!”其他人如大夢初醒一般齊刷刷的跪在地上山呼。

獨劉願站立人群中,望着我笑。

“免禮吧。”

衆位來赴會的客人整整齊齊的分坐兩列,老先生站在我左手側,待堂下寂靜無聲後,便高聲道:“正明三年,南竹林雅會正式開始!”

話音剛落,數百個盛着清酒的酒盞順流而下,酒盞的造型似一枚竹葉,混跡在真竹葉中,竟一時難辨真假。

書生們自發的分為兩陣,來往間詩詞對子出口不絕,輸的那一方便撈起淺溪中的酒盞一飲而盡好不快活!

這時一位衣上補丁摞補丁但勝在整潔,頭發也梳的一絲不茍茫然的看着面前的吵吵嚷嚷,茫然無措的站在衆人身後。

人靠衣裝馬靠鞍,衆人見他衣衫破爛,便肯定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能來此肯定全憑好運氣撿來了一張請柬,因此衆人為顯清高都不願與他交往,更不願與他同席。

向正在往這邊走來的息雨招了招手,待他走近吩咐道:“為他尋件好衣裳換了。”

息雨領了命便立馬轉身離開,看着寧風緋紅的臉龐,我問道:“你怎麽了?”

寧風吞吞吐吐欲蓋彌彰:“……方才不小心滑了一跤……”

我心中存疑,面上卻道:“嗯。”

寧風深深的低下頭不再言語,我将目光轉向座下,見陸藝正在焚香撫琴,果真是算學的曲子,中間還有幾個音彈錯了,不知是不是都知道陸藝的背景,座下書生雅士們卻都一副陶醉的樣子,一曲終了,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

我也只得道:“沒想到陸卿琴彈得如此之妙,倒也合了陸卿一身清雅的裝扮。賞!”

小厮端着事先準備好的獎賞走到陸藝身邊拖着長長的尾音:“殿下賞!”

陸藝拜倒在地,擡起頭望見我,便欣喜道:“原來你就是秦王殿下!”說着嘿嘿笑了起來。

“秦王殿下賞!”端賞品的小厮又重複了一遍。

“他剛才彈錯了音!”

一句話如平地驚雷在人群中炸開,還是那身補丁摞補丁的衣衫,一副僵屍般的表情,縱然說話也看不出嘴唇有開合。

息雨哭喪着臉走到我身側,低聲道:“殿下……”

看來這個人還有些氣節,不受嗟來之食,不受無端恩惠。

陸藝臉色變得難看起來,斥責道:“你是哪裏來的竟敢說我的不是!我可是秦王殿下親口誇過的,你有幾個膽子敢質疑殿下的決策!”

将身子往前靠了靠,以便更加清楚的看到窮酸少年臉上的表情,但令人失望的是他依舊板着一張臉不緊不慢的說道:“聖人說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如今有了錯不但不改,反倒遮遮掩掩,草民不知殿下何意?是有心欺瞞天下還是殿下果真不識樂音?”

我還未答話,陸藝卻瞬間變了臉色,起身辯駁道:“好個鄉野村夫竟敢在這裏大膽犯上!”

息雨也急了眼:“真是個不識好歹的書生!”

窮酸少年還是那樣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草民只是實話實說。”

陸博雅哼了一聲起身離去,那位少年依舊站在那裏,紋絲不動。

這下可苦了端着獎賞的小厮,走也不是呆着也不是。

四周一片靜寂,儒生們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都齊刷刷的望向我。

我望着站在那裏的少年,做出一番羞愧的神色:“本王确實不懂樂理,如今得你親自點播,想來以後再賞琴音心中便也有了些譜。”說着轉向衆位儒生:“本王不識樂理也就罷了,衆位雅士個個都是才高八鬥,上通天文下曉地理,今日也陪本王胡鬧了一陣,今後一定要且記莫要再這樣。”

“是。”

“自建朝以來,有罪當罰,有功當賞,今日這位雅士一席話聽得本王如醍醐灌頂,方知為人處世應當不懼強權,不畏濁流,更不人雲亦雲随波逐流。”呷了口茶又道:“還望各位雅士以後能成為我齊國棟梁之才,為我齊國盡上一份心力!”

“是!”

我又道:“譬如今日這位雅士敢于指出本王之錯處,這便就是我們常說的直臣!”

“是!”

我遞了寧風一個眼色,寧風便道:“将方才所賜獎品全部賞予這位雅士,另再加一尊翡翠雲竹!”

少年依舊站在那裏,耷拉着腦袋道:“草民不是為了獎賞。”

我笑道:“本王知道,你不為獎賞而勇于進言,但本王卻必得獎賞勇于進言之人。這些東西既給了你,你只管收了便是。”

那少年還想再推辭,卻被小厮一股腦兒把獎賞都堆到了他懷裏,急急忙忙離開了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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