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雅士們頗有眼色的繼續行酒令,時不時的再拿琴出來擺弄一番,開始還好,後來高山流水之類的雅音聽多了便越聽越想睡覺。息雨尋出軟枕,擺出一個舒服的角度讓我靠在上面休息,我也就聽着風聲琴聲入了夢。

噩夢正酣時,一曲笛聲破雲而來,沖淡困在周身的濃霧,帶着縷縷清風明月為我指引道路。

一襲紅衣似火,一頭墨發半束,一只碧綠的笛子,望着離我越來越近的人,睡意也漸漸淡去。

一曲終了,我望着面前的人,說道:“兩年半未見,寒卿的笛子越來越好了。”

最後一次見他還是今上奪位的前一晚 。那時我正坐在院中賞月,寒珏甩開随從前來給我報信,說戚容與已經聯合劉相把皇宮緊緊包圍 ,說他們正準備奪玉玺。

那時的我很淡然,淡然到所有的事仿佛都與我無關,我邀他坐下喝了杯熱茶,又吃了些糕點,天快亮時才催着他離去。

天剛大亮時我便接到了戚容與也就是今上的聖旨,被封秦王,圈禁于秦府。

造反這事我與寒珏都知道,更何況劉相與戚容與也沒打算瞞着任何人,父皇聖明又怎能不知?

這些事知道的越清楚越覺得乏味,你争我奪到最後反正都是要黃土埋身,到頭來都是一場虛夢罷了。

眼前的人望着我,将手上的笛子別在腰間,款款一禮。

竹子精劉願走到寒珏面前,向我道:“冷思的笛聲的确進益頗多,平日我想聽的時候冷思怎麽都不肯吹奏,今日總算借殿下的面子聽聞了一回。”

話裏帶着醋味,我笑道:“疏桐向來與寒卿親近,今日怎麽又來打趣本王?”

劉願環顧四周,無奈說道:“今日來的都是雅士,我與冷思既不會賦詩又不會作對,只能與殿下玩笑了。”

寒珏帶笑望着我,纖長的手指上下翻飛:“還望殿下不要見笑。”

我皺眉道:“琴笛之物看個人興致,賦詩吟歌說到底不過是個玩物,分什麽高低貴賤;本王覺得寒卿的笛聲甚好。”

立在一旁的寒酸少年開口道:“殿下說的是,人無貴賤,琴笛詩書更無品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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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願望向寒酸少年,嘴角含笑:“你倒有見識。”

那少年低頭道:“非有見識,乃是天地定律。”

我笑道:“衆位雅士讀的都是聖賢書,行的君臣父子禮,人無貴賤卻能力有大小,還望以後各位雅士發揮自己才能為國效忠!”将目光轉向疏桐道:“寒卿吹了這樣久的笛子,想必是渴了,你們先從旁休息一會,潤潤嗓子。”

下邊又是一片熱鬧,酒香味混着秋風飄到鼻邊,忍了許久的酒瘾此刻再也忍不住,只好幹咽了幾口唾沫,又多喝了幾盞茶,看着座下的歡聲笑語,我對寧風說道:“本王先去更衣,這裏你先看着。”

悄悄退下席,正好路過拉酒壇的馬車,再也忍不住,便避着忙的四腳朝天的小厮偷偷拿了一壇,誰料半路竟被枯枝絆了腳摔倒在地上。

正洋洋自得時,劈頭迎來一記巴掌。揉了揉摔痛的胸口,悲哀的發現懷中那壇美酒早已浸入幹涸的土地,只餘酒香萦繞在空中。我實在不願死心,便将碎陶片個一個個的拾起來确定一滴也沒有後才頹然的坐在地上。

往日積壓的情緒此時爆發出來,我或許不配喝這樣好的酒,我只配吃那些發酸帶着馊味狗都不願吃的糙米混着石頭子飯,越想越氣,便覺得這一切都是老天爺開的一個玩笑!以前以為自己能波瀾不驚的度過所有難處,此刻卻發現在自己刻意的壓抑下,那些暗潮洶湧的怨恨早就把我吞沒!如多年前溺水時一樣,看不到任何光亮,不能呼吸!

“我恨你!”将手中的碎片用盡全力扔了出去,就像扔掉一條吐着信子的毒蛇。碎片終究落地無聲,所有恨意始終找不到落腳點,到頭來,我只能恨自己。

扔的累了,看着離自己不遠的碎片正靜靜的躺在那裏嘲笑我。說到底,我最恨的還是自己。

突然劇烈的咳嗽聲讓我失去了所有恨意,只剩下生死掙紮。咳得無力時扶着青竹繼續咳嗽,像是要把心咳出來看看自己是有多窩囊!

還剩最後一口氣時,終于止了咳嗽,父皇曾說我這個兒子一點兒都不像他,可這實打實的咳疾卻是随了哪個?

終是無力的慢慢做了下去,冰涼的土地上鋪了一層腐枝枯葉,雖然松軟可仍是透着陰涼,剛才的一切像是夢境一般,夢醒了,我依舊是那個無牽無挂無恨無怨的秦王。

“你怎麽不去雅會?他們正在猜字謎好不熱鬧!”身後傳來一個極陌生的聲音。

“你不是也在這裏?”我頭也沒回,只說道。

那人笑着停在我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我:“熱鬧看得多了,便覺得熱鬧其實也很寂寞。”

這話說的有趣,我擡起頭望着他,一身錦秀衣裳,織金發帶,眉目間濃墨重彩,眨眼間清波流轉,更重要的是懷中抱着一壇未啓封的酒。

我道:“你長得有些像……我從前的一位朋友。”

他極有興致的坐在我身旁,并且期待着我講下去。

我望着他懷中的酒道:“有故事無酒沒興趣。”

他低頭看了眼懷中的酒壇,毫不吝啬的全都予了我,欣喜的将紅布打開,濃郁的酒香飄散開來 。

我大灌了一口,辛辣入喉,才覺得身在紛擾人世,我望了望天邊浮雲,覺得自己有些像五文錢就能聽一大段故事的說書人了。

故事應該怎麽說呢?十七歲時也就是五年前的秋天,那時候我還是東宮太子,也還沒有遇見明安,也就是今上。

那時的長安繁華更勝從前,望着撲粉擦胭脂的美嬌娘,又見背琴疾步的書生,行在路上心中甚是感慨。

我初見默染時,他也是這樣背着琴囊,一身淡色衫子。

那時父親也還在世,那日秋陽高照,在父親書房中受了一頓訓斥,心中自是不快,只低頭郁郁的走着,不小心迎面撞上一個人,不!更确切的說應該是一塊木頭!

正要發脾氣,那塊木頭的主人卻率先開了口,微微勾了勾嘴角:“公子無事吧!”

我摸着漸漸鼓起來的額頭,疼的直吸涼氣,斥責道:“大膽!竟敢沖撞本宮……本公子!”

木頭的主人賠禮道:“是在下的不是,還望公子莫要見怪。”

眼裏疼出了淚花,擡起眼皮看向那塊木頭的主人,這下一腔怨氣迅速瓦解,臉上的怒氣也換成了平日裏的笑容。我那時一定像是一個登徒子。

直到遇見木頭的主人之前,我雖然名義上占了斷袖,但事實上我既不曾養過男寵,更不曾近過女色。

雖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長衫,卻像極了三月迎着暖風盛開的牡丹花。

不到春園,怎知春色如許?如今面前站着一位三月牡丹花似的人物,其它春色也迅速暗淡下去,我眼中只有面前這朵牡丹花。

我望着從琴囊中的探出的琴穗,笑道:“無事無事。”

“那在下告辭。”飄飄然一禮,就要告辭。

我急忙拽住他的袖子,上面繡着的暗紋精致錯落,想必是哪位世家公子。我說道:“公子會彈琴?”

“是。”

“那本公子想要一聽雅音,不知可否?”我琢磨了半晌,才蹦出這句話,不知是否唐突了佳人。

木頭的主人略一尴尬,随後不出意料的拒絕了我。

這下輪到我尴尬了,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定定的立在那裏。

“故事的開頭不錯。”那人拾起一片枯葉在手間。

我又喝了口酒,身上開始發熱,遂脫掉外衫,繼續道:“我與他的緣分都花在相逢上了,所以結局才會那般潦倒。”

小雲是我在雲夢澤收養的一個孩子,在我收養他時,他已經忘卻前塵,有時在家中寂寞,我便會偷偷的帶着他出去買麻糖。小雲那孩子也是極懂事,平時只以哥哥喚我。

哥哥,我也曾這樣喚過另一個人。

自從與父親争執後,父親一怒之下又将我禁足家中,但我仍舊換了便裳避人領着小雲到街上買麻糖。

“哥哥,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啊?”小雲在我身後跟着,一臉純淨。

我深秋天仍舊袖着一把扇子,妄作風流道:“去買麻糖吃。”

“麻糖?”小雲一聽是麻糖,立刻蹦了起來,扯着我的袖子歡呼。

我望着小雲點頭道:“是。”

“哥哥也喜歡吃麻糖嗎?”

我望着路邊紋絲不動的柳絲,就像幾年前我仍在母後膝下時也是這般天真,不由悵然道:“喜歡。”

“那我們就多買些,這樣我們被關在屋子裏的時候就可以不怕沒吃的了。”

我揉了揉小雲的發,笑道:“當然可以。”

路過麻糖攤,小雲抱着一大袋的麻糖,走起路來一颠一颠的。

小孩真是好哄,記得他剛醒來時日日夜夜啼哭,看他如今這般模樣,倒也是幸事。

不記得有不記得好。

“你賠我的麻糖……!”

剛出神一會,小雲的哭聲就傳入耳朵。

只見一名紅衣男子正冷冷的站在那裏,歉疚的看着哭哭啼啼的小雲,剛剛買的麻糖灑了一地,我還看見小雲手上的鼻涕和着淚都蹭到了那男子的衣衫上……

男子卻還是一臉淡定,連眉頭都未皺一下,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我宮忙上前去安慰小雲,皺眉道:“看見小孩子難道就不知道讓讓路嗎?”

小雲卻邊抹鼻涕邊道:“神……”

哦……,我知道了,小雲說他是個神經病,如此便無甚可計較的了。

我頭舒展,取出帕子去擦紅衣上的污漬。

男子往後退了幾步,像避蛇一般身形利落,打着手勢:“在下不敢。”

哦,原來是個啞巴,可惜了這般好的樣貌。

小雲指着他哭道:“神仙哥哥剛才幫我趕走了狗。”

神仙哥哥?我擡目想細細瞧他,誰知與他正四目相對,我那看瘋子般的目光收回不及,被人逮了個正着。

那人彎腰一禮,眼中藏不住的驚喜,手也亂七八糟的比劃着。

我遞上帕子:“謝公子方才相救之恩。”

那人低頭垂眼,再無下文,看他一身绫羅,想必是個不差錢的主,我道了謝便領着小雲離去。

小雲牽着我的手,又歡脫起來:“剛才那位神仙哥哥長得好美。”

我自是心中不岔:“那你說說是哥哥好看,還是那位神仙哥哥好看?”

小雲認真的想了想,才皺着眉頭,一副兩難的樣子:“哥哥是哥哥,神仙哥哥也是哥哥,當然是哥哥好看些。”

我收起扇子:“今天的麻糖沒了。”

小雲哭喪着臉,跟在我的屁股後頭:“哥哥好看,哥哥是天下最好看的人!”

“誇的太敷衍。”

小雲又想了許久,待我走了半條街之後,才聽小雲在身後道:“小雲說不出哥哥的半分風采,總之就是讓人見之不忘!”

我轉過身子,挑眉道:“去買麻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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