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群匆匆,我帶着小雲故意多繞了幾條街,期望着能遇見那株萦繞心頭的牡丹花。結果,本宮在路過柳色樓時重逢了木頭的主人——本宮心中的牡丹花。

我看了看身後的小雲,深知柳色樓是少兒不宜之地,便想把小雲打發了,又恐怕小雲不識長安路。

顧名思義柳色樓賣的是男色,歷來為儒生官員所不齒,但據我所知劉閣老這個白發蒼蒼的梨花樹偏愛這些顏色正好的海棠花,若我預料不錯,這種鮮花翠錦的地方怎能缺少的了他。

兩難中,我搖着扇子要了間隐蔽的雅間,帶着小雲坐了下來,舉目四望,一覽無餘。

劉閣老正好就坐在我旁邊的房間,品着茶水議論着臺上的小倌。

忽然臺下一陣起哄,歡呼聲四起,我極目看去,原來是牡丹花出場了,今日一身青衣,顯得更清雅了。

我手中的扇子看着他那張臉搖的更歡了,随後吩咐随侍替我辦了件事。小雲則坐在桌旁安靜的吃着麻糖。

随侍面有難色:“這……恐怕不妥吧。”

本宮笑得如春風拂柳:“沒什麽不妥。”

“可咱們府上一向缺錢花……”

我不以為然道:“平時再省省也就夠了。”俗話說“一笑千金”,在我眼裏千金萬金也抵不上牡丹花的一面。

贖牡丹花過程異常順利,只用了二百兩便把他贖了出來。想來是劉閣老偏愛濃豔會奉承的,對牡丹花這種嬌貴孤傲的不感興趣,才讓我撿了個便宜。

随侍當下尋了頂輕轎把我與牡丹花悄悄的送進府中,免得被旁人瞧了去,無端生事。小雲則另單獨尋了頂轎子。

我拉着牡丹花的手,切切道:“你可喚我岚止。”

轎子一颠一颠的,我與牡丹花也一颠一颠的,颠簸中看不清牡丹花的神色,只聽他道:“在下不敢。”

我道:“誰許你一口一個草民,以後在我面前不許這般。”頓了頓,又道:“你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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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姓陳,名默染。”

“默染,默染。”我望着他一頭墨染的黑發,喃喃的重複着他的名字。

默染低眉垂眼,看的我甚是歡喜,又道:“上次我見你有一把琴,如今可都帶出來了?”

默染神色凝然,低聲道:“丢了。”

我哦了一聲,看他似是不願往下說,便道:“琴乃身外之物,丢了便丢了,改日本宮一定替你尋一把最好的琴來。”

說起來彈琴這回事,我甚是汗顏。自小讀的書不少,但琴棋等技藝被父親視作玩物喪志的那個物,平日也不許我碰。我知道繞梁三日昆山玉碎的絕妙,卻不曉得瑤琴有幾根弦。

默染垂眸不語,顯得更加拘謹了。我才知說錯了話,琴對琴師或愛琴者來說是命一般的存在,默染嘴上不說,但心底必是瞧不起我這個粗鄙之人。我若是再細心些,或許當時就應該瞧出默染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嫌惡。

下轎後,我飲了口涼茶,望進默染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誠懇道:“以後你就在我這裏住下,若是你想讀書考科舉,我必是雙手贊成;若你想現在就恢複自由身,我亦是支持,我只求能得一個可以說說話的人。有些事你想,我必不會虧待你,你不想,我也不會苛責于你。”

我雖然歡喜默染,但我更希望的是兩情相悅。

默染跪下道:“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我慨嘆一聲,許多事還是妄想了。待我提步往外走時,默染在身後又道:“草民謝殿下再生之恩!”

“強扭的瓜不甜。”那人撚碎手中的枯葉,随風一揚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望着随風飄逝的落葉,嘆道:“當時年少氣盛,不曉得放手為何物,只知道牢牢抓緊手中所有。”

那人垂眸道:“恨他們嗎?”

身上像燃了一團火,渾身失了力氣,我無力的倚在身旁那顆粗壯的竹子上,扯了扯領口,方覺涼快些:“我哥哥曾說為人應當記恩不記怨,我想我是不恨的,要是我還有恨的話,第一個恨得便是我自己。”

那人拿走我手中的酒壇:“許多事過去了便過去了,殿下不必再耿耿于懷。”

聽到“殿下”這個稱呼,我微微一愣,随後笑道:“劉相又派你來作甚?”

那人挑眉一笑:“當年陳默染辦的事讓大人很不滿意,這才又派了我來取回那本賬簿,或者娶走殿下您。”

我早料到,好端端的怎會憑空遇見這般好心的人:“放肆……”原本氣勢磅礴的兩個字此刻卻變成了軟趴趴的情話。

那人的手慢慢放進我松開的領口,冰涼的手激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強打起精神扶着手邊的竹子緩緩站起身,轉身朝着雅會的方向走去。

“殿下。”那人未起身,只冷冷的看着我。

眼前的竹子開始從一根變成兩根,兩根一晃又變成了四根,根根青竹虛虛實實的把我困在那裏寸步難行。

不一會兒便急的滿頭大汗,頭腦愈發漲了起來,腿上也漸漸失了力氣,全憑手中的力氣支撐,眼前忽有一棵青竹變成了哥哥十六歲的模樣,我慌忙拉着他的衣袂喊道:“哥哥!”

“哥哥”卻不理我,只望着我笑。

眼前幻影忽的換成剛才那人,那人摸着我的臉頰,眼神中卻帶了一絲嘲笑:“你知道陳默染的下場是什麽嗎?”

我略微仰起頭直視着他,迫切的問道:“他在哪兒?”

他解開最外面一層的衣帶,譏笑道:“當然是回到他該回的地方!”

“他在哪兒?”我依舊不依不饒的問道。

“殿下在哪裏遇見的他,當然就是回哪裏去了。”那人慢條斯理的說道。

“你們怎麽敢……”我撐着最後一點理智。

“我們有什麽不敢,作為一個棋子就該有一個棋子的覺悟,完不成自己的任務,那便只能被棄了。”

“混蛋!”本想把他推開,自己卻身子一軟跌坐地上。

他也蹲下身平視着我,語帶威脅:“賬簿在哪兒?”

我擡頭給了他一個最燦爛的笑容:“本王不知道。”

那張薄唇忽的湊近,笑容還沒來得及收,這般看來倒像是兩情相悅情到深處。

眼神望向遠處,見一抹似火焰般的顏色正在疾步趕來,閉眼前的最後一點顏色便是寒珏身上的紅色。

醒來時見床前跪着太醫院的太醫,寧風、息雨正焦急的往我嘴裏灌苦得要命的藥,再往外望去,一身紅衣的寒珏滿臉憂色的緊緊盯着我,寒珏身側立着青衣的劉願,他兩個身後圓桌旁正端坐着今上,手中的茶也沒了熱氣,只低頭望着茶盞。夕陽透過窗棂,正好隐在半明半暗中,再加上隔得太遠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見我醒來,息雨差點哭出來:“殿下,您終于醒了。”

寧風放下手中的藥勺,濺出幾滴藥來,也道了聲:“殿下。”

跪地的太醫們紛紛松了口氣,擦了擦額上的汗珠。

寒珏率先撥開如密竹般的太醫,來到床前,急切的表達着:“殿下,您終于醒了!。”

我扶了扶仍舊發漲的額頭,笑道:“不過是多睡了會。”

息雨氣道:“殿下說的輕松,可知您睡了幾天?”說着比出五個手指頭。

寧風道:“殿下無事就好。”

腦子稍微清醒了些,對着那些太醫說道:“本王現在無事了,你們退下吧。”

太醫們顫顫巍巍的起身,又瘸瘸拐拐的向今上請辭。

今上終于放下手中的茶盞,望着我道:“皇弟既然允了,孤哪裏還有不允的道理。”

太醫們忙應了聲“是”就急急忙忙的争相擠着出門去,差一點把我府上的那扇木門擠掉。

望着我那扇搖搖欲墜的門:“我是吃人的妖怪麽?”

劉願這才道:“殿下不是吃人的妖怪,只是今日若治不好你,他們的那些賤命也會丢了。”

我笑道:“本王這條命不值幾個錢,陛下怎會為了我本王這條賤命而牽累他人。”

今上說道:“皇弟說的是。”

說到這裏,我才又想起那個人,便忙問道:“那個人呢?”

“誰?”息雨不解的問道。

我望着寒珏又問了一遍:“那個人呢?”

寒珏稍稍往今上那裏瞄了一瞄,正欲作答,今上卻冷冷說道:“被孤當衆處決了。”

劉願的臉色變了變,我還沒反應過來今上說的話,今上又道:“不過市井之徒無才無德,整日只會癡心妄想,妄想一步登天,死了也沒什麽可惜。”

我半晌才道:“他死了……”

寒珏小心比劃道:“死對他來說是解脫。”

我不再說話,只默然躺在床上,望着帳頂發呆。

劉願道:“殿下還是好好休息吧,我先告辭了。”

今上也道:“孤還有要事處理,皇弟好好休息。”

兩人走後,原本擁擠的房間一下子空起來,寧風拉着息雨去煮藥,小厮也被他們支使開。

碩大的房間只有寒珏與我四目相望。

寒珏拿起水盆中的毛巾擰幹水,走到床邊,彎腰俯身為我擦了擦臉,我拽住那只拿毛巾的手,帶着些乞求的問道:“那人可查出來是誰?”

寒珏望着那只被我緊握的手,默默搖了搖頭。

“今上怎會處置的這樣急?”

寒珏還想搖頭,但見我不依不饒的看着他,便只用右手在空中比劃:“大約是因為疏桐吧。”

我怔怔的盯着他,口中慢慢道:“是啊,本王怎忘了事情波及劉相,本王又怎忘了疏桐。”

今上從不做無用之功,那人又是劉相的人,今上公然與劉相結惡,确實少見。

若能将那人活捉,說不定又為扳倒劉相添上一把柴,劉願是劉相唯一的兒子,今上辦事自然會顧及到他,這樣想來,那人的死确實是必然。可如今那人帶着證據被今上處了刑……,剛到手的寶刀卻被今上折斷,實在是令人愕然。但他說認識默染,若能找到默染,說不定能查出來蛛絲馬跡。

寒珏道:“劉願與今上的關系明眼人就能看出,劉相是劉願的父親,再怎麽說今上也會顧及劉願。”

松開緊握的那只手,我捂着發疼的胸口道:“劉願有今上庇護,本王幸有寒卿才免受侮辱。”

寒珏望着我道:“殿下安好就好。”

我望着他笑道:“本王是個掃把星,以後寒卿還是離我遠一些好。”

從剛出生到二十二歲,我看着哥哥溺水而死,母後碰柱而亡,父皇重病薨逝,默染出府後下落不明。細細想來,這二十多年裏,享受過榮華,位極過人臣,到最後落得孤單伶仃,被世人唾棄,短短歲月裏竟過了別人幾輩子,曾經看的比命重的人不是與我陰陽兩隔,就是與我今生無關。

寒珏眼神堅定,在我手上一筆一畫的寫到:但遠山遠,雲山亂,曉山青。我願意陪着殿下一起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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