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憑你與夏國的關系,憑你養的幾萬影衛,本王實在不信劉相一輩子都甘居人下。本王這副身子沒幾年活頭了,等本王一死,齊家斷了後,這天下還不是順理成章的就成了您的?”

劉相舉起酒杯笑道:“殿下果真好謀算!”

看他面色從容,我便知這項生意談成了,舉起杯與他同飲,然我又知釣魚時空談理想是不行的,必須得有眼前切實的利益才能讓魚兒上鈎。

我又道:“本王會助夏國的三王爺登上王位!”停了會又道:“同時也希望劉相安分守己。”

前一句是誘惑,後一句便是威脅了。

劉相望着我:“不愧是先帝的親生兒子!”

我望着劉相笑了笑,從此秦王齊思逸就成了史冊上奸臣那一章的頭頭。

從無香居出來時,街上已經挂起了火紅的燈籠,天上依舊飄着鵝毛大雪,步子踉跄的走在街上,身後的影子也不見了。想着夏國派遣的使者将在春節時趕到,劉相那邊暫時不會有什麽動靜,叛國通敵的名聲我背了下來,劉相就等着坐收漁翁之利了,今上暫時也不會有什麽危險,心裏猛一松懈便覺天旋地轉,喉間腥甜。

目光所及處一身紅衣的寒珏執傘立在茫茫大雪中 ,我腳下踩在厚厚的積雪上如踩在棉花堆上,使不出一點力氣,終于一搖三晃的栽在了路邊,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仿佛看到十年前的皇兄。

等二更時分,我甩掉宮人麽麽,悄悄領着皇兄來到皇宮西南角,皇兄閉着眼笑道:“繞這麽大個圈子你又在做甚?”

我快步蹲到一棵樹下,方道:“可以睜眼了!”

皇兄極為聽話的睜開眼睛,眼前桃花叢叢,一盞盞我親手做的桃花燈已被寧風、息雨點燃,我着一身桃紅色衣衫緩緩站起身,拱手笑道 :“昔日見書上所說“灼灼桃花,宜室宜家”,我便想着給皇兄一件宜室宜家的壽禮,這片桃林是我命寧風、息雨特地從宮外移栽過來的,還望皇兄笑納。”

皇兄站在桃花叢中,驚愕道:“誰讓你這麽做的!”

我迷茫道:“皇兄不喜歡嗎?這件衣裳也是我特地從宮外帶過來的,皇兄要是不喜歡,我脫了便是!”說着就要脫去身上的衣裳。

皇兄欲言又止的望着我。

我忙拉住皇兄的胳膊,賠罪道:“既然皇兄不喜歡,那明日我叫寧風、息雨把這些東西全部砍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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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風悄悄的在一旁向我招手道:“殿下讓打聽的人找到了,是寒侯爺的孫女,名叫寒如寄。”

我壓住心裏的興奮,吩咐他先退下,回首見皇兄正癡癡呆呆的望着一片桃林,我就知道皇兄怎舍得我一腔熱血付之東流。

“皇兄!”我喊了一聲,他在灼灼桃花林中愕然回首,我快跑跳到他身上,像小時候一般摟着他的脖子:“皇兄!”

心裏高興卻不知該如何對皇兄說,皇兄緊緊的摟着我說道:“思逸,如果有一天皇兄不在了,你會不會想我?”

那時天真懵懂,只曉得事事順心便都是好的,哪曉得泰極否來,越是看上去平靜,實際上暗潮洶湧的道理。

年少的我聽不懂皇兄話語裏的離別之情,只答道:“皇兄去哪我便跟着去哪,縱然是閻王爺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那天桃花爛漫,燈燭輝煌,我與皇兄躺在桃花樹下享受着獨屬于我們自己的溫情。

我望着皇兄燦若桃花的臉:“皇兄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皇兄順着我的頭發,沉默着把我摟進懷裏,我又道:“皇兄走時記得把我帶走。”

皇兄側身望着我笑,笑的極好看,皇兄看起來很高興,眼睛裏都是笑意,可漸漸的皇兄化作了一陣灰消失在我的夢裏。

“皇兄!”眼前重現明亮,寒珏正凝神坐在案前寫着一些東西,見我醒了眼裏一片喜悅。

我擡手欲擦臉上的汗,誰知手臂酸痛,竟舉不起來,試了幾次終究作罷,

“本王又睡了幾天?”

寒珏伸出了三個手指,那便是睡了三天。

“夏尋呢?”我問道。

“他被今上召進了宮。”寒珏答道。

這時從外間走過來今上的心腹——蕭雲:“還是殿下心大,這一睡就睡了三天,急壞了宮裏的皇上。”

“今上可是又遇到什麽事了嗎?”我忙道。

蕭雲熟悉的挑了個椅子坐下來:“今上說家兄之死讓秦王殿下耿耿于懷不能釋然,便命我來開導開導殿下。”

“本王沒有什麽想不開的,你回宮吧。”我答道。

蕭雲卻并不準備離開:“今上還說無香居的花雕酒雖然好喝,但殿下身子不好,酒要少喝。”

今上知道了我與劉相的計劃,這原本也在我的計劃之中。

我淡淡道:“謝今上關心,麻煩蕭大人回去轉告今上,本王定會好好活着,希望今上也是如此!”

蕭雲泯了口茶,又道:“今上還說,前路坎坷,還望殿下睜大眼睛看準了路,免得誤入歧途!”

“謝今上關心。”

臨走時,蕭雲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顧易已被今上賜了大理寺卿的官職,讓臣來問問您對這個決定是否滿意。”

“今上深思熟慮過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蕭雲點頭嗯了一聲,從他身後又過來一名端藥宮人,走到床前跪下道:“請秦王殿下飲藥。”

我把喝幹淨的藥碗放回托盤上,今日碗底倒還幹淨,沒了偌大的藥渣。

蕭雲這才告了退,領着手下匆忙離去。

寧風端來藥,又一碗藥下肚,苦的眼淚都要出來了,寒珏貼心的從桌上拿出來幾根麻糖。

說起麻糖,蕭雲從前也是愛吃麻糖的,蕭雲這孩子還是我去雲夢澤鎮災救來的。

齊國太子齊思逸剛滿十四歲,風華正茂的年紀,更是年少氣盛的年紀。

入夏之後雲夢澤發生水患,我領了父皇的一道聖旨,押送錢糧救濟災民。我望着浩浩湯湯決堤而去的洪水,又望了望因稻田被淹而絕望痛苦的百姓,對雲夢澤的知縣說道:“爾等需盡心盡力救災除疫勿讓一人無家可歸,亦勿讓一人餓死街頭。”

那知縣穿着簇新的官袍,笑得一臉讨好:“是是是,殿下說的是,微臣必定竭盡全力好好辦事。”

那時年少單純,以為他的好好辦事是開倉放糧,捐助百姓,可誰知第二天死屍遍野,脖頸上皆有三寸長的傷口,都是被人用長刀割了脖子,血幹而死。

“殿下,這回他們既不用餓死,也不用病死,您大可以把心揣在肚子裏了。”

是可以把心放在肚子裏了,我也可以把腦袋交給天下人了。

随身佩劍結束了知縣的性命,握着劍柄的手有些顫抖,像是被濺到手上的鮮血燙的。命手下搜索看看是否還有幸存的百姓,自己則一具一具的翻着發青的屍體,期望能有些奇跡。

待翻了不知多少具屍體後,我看見一位婦人懷中緊緊抱着一位五六歲的頑童,那頑童睜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四處亂看,看到我在看他,竟哈哈的笑出聲。

慌忙把他與婦人分開,從那婦人手中掉落一枚雲紋玉佩,玉質通透,是個寶物。

把玉佩放入懷中,招來随侍,讓他安置好孩童。

深夜露中,坐在當院的石凳上,飲着一碗涼水,入喉後冰的心也是涼的。

請罪折已命寧風快馬加鞭送回長安,不管我是有意還是無意,上萬人的性命都是因我的一句話喪命,這個責任我是逃不掉的。

今日回到知縣府後,我便帶着人将縣衙府前前後後仔仔細細的搜了一遍,知縣新娶的婆娘摟着自家黃口孩兒趴在院中嚎啕大哭:“大人啊,你怎的這般狠心,丢下我們孤兒寡母的可怎過啊!”

息雨漲得臉通紅,指着那蠻不講理的夫人喝道:“你家相公草菅人命,他這一死也賠不了罪,你若再嚎,我就成全你們一家到地府相聚!”

那婦人聞聽此言果真閉了嘴,不再言語。能同生卻不能同死,世間感情大多如此。

夏夜蟲本該鳴聲不斷,此刻在夜色的籠罩下卻顯得格外寂靜。

息雨在三更時終于于牆縫裏找到了一本賬冊,那本賬冊詳細記載了知縣任職以來所受賄賂,以及與朝廷各部大臣的往來。樁樁件件都指向劉相!

翻看過後,赫然震驚,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地方知縣竟前後貪污八十萬兩!可待我領人搜遍知縣府,也只有屈屈的三萬兩,九牛一毛。

涼水入喉,冷的人打了個寒戰,我早該想到憑一個不值一提的知縣如何能做到一夜之間将上萬人無聲無息的滅口。

若非另有人幫忙,憑他一個小小的知縣又有什麽能力!

正猶豫不定間,屋裏傳來孩童嘹亮的哭聲,我雖貴為東宮太子,卻因此事拿捏不定,不由得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最後把瓷碗狠擲地上,一聲清脆,碎成粉齑。

以前看着劉相他們私下結交,以為只是貪戀些錢財,不至于傷人性命,可我卻忘了錢字後面就是命。

撿來的頑童不記前事,我便賜了“小雲”這個名諱給他,若有幸恢複記憶,在扳倒劉相這股勢力說不定還能使上一把力。

等我将災民屍體都一一掩埋了,避免瘟疫發生,實際上也無甚人可沾染了,昔日繁華富饒的雲夢澤因一場大水,或者說一些人的貪心自私而陷入絕境。望着荒草新墳,領着小雲向各位枉死的人拜了三拜,才啓程回長安城。

我在父皇屏退左右後,方禀告:“雲夢澤知縣貪贓枉法,私吞修堤鎮災錢糧達八十萬兩,另勾結朝中大臣殺人滅口,此間事情還望父皇明察。”說着雙手奉上那本賬簿,期望父皇能仔細查閱。

父皇卻坐在上頭,一動不動,緩緩道:“太子為赈濟災民的事立了不小的功勞,想來奔波這麽多天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改天再來見你母後。”

我在下首擡眼望着穩坐龍位上的父皇,內心已經了然,在還天下人公平與維持朝廷穩定之間,父皇選擇了後者,至少看上去一片歌舞升平。

正值不知天高氣候的年紀,以為一腔熱血皆可有回報,我又道:“劉相上遮天目,下蔽民聲,還望父皇嚴查!”

父皇将賬冊摔在面前,其中有幾冊的棱角剛好磕到頭上,鮮血滴滴答答的污了書冊。

父皇氣急敗壞的拍着面前擺放奏折的桌案,喝道:“孤這個皇帝還輪不到你來教孤怎麽做!”随後緩了緩:“你可知你殺的不只是一個雲夢澤知縣這個人,你動的更是朝廷的立足根本。”

我甚覺冤枉,驚慌失措的跪了下去:“兒臣不知,昔日兒臣讀書時老師常說一國之治當以民為本,貪官污吏不過是谷堆裏的蛀蟲,若不一網打盡永除後患,父皇就不怕齊國如風雨之中的陋屋腐船,不用外敵,自己就先折了。”

父皇閉上眼睛,良久才道:“你回去吧。”

再不識天高地厚,我也總會看些眼色,依命出了宮,心情抑郁,獨自在長安城中的步行散心。

想不通為何父皇會那樣說,更想不通我究竟有何錯,那些仗着自己為官做宰的人欺壓百姓難道就對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身為齊國太子也不例外。

自從雲夢澤一事後,父皇與他這個兒子便離了心,三天兩頭的禁我的足。母後在後宮知道這件事後,嘆了幾口氣,卻也沒能奈何。

日防夜防,也是沒防住禍起蕭牆。

皇兄趁我們父子離心之時,聯合劉相,把我從太子位上趕了下來。

不過兩個月,父皇病逝。齊容與登基。

我擡頭看着天上飄來浮去的雲,雲還是那片雲,卻換了江山人間。

新帝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囚禁廢太子,為顯帝王仁慈,還特意建了個大宅子,并封了個秦王給我。為保證我某夜不被劉相一黨刺殺在夢中,亦或是飯菜中下毒被毒死,只留了從小跟着我的寧風、息雨兩位侍衛,其餘灑掃廚子全被驅走,又賜了我數百名侍衛,日夜陪伴。

偌大的宅院瞬間冷寂下來。

照理說,我應三拜九叩的受了恩惠,但作為廢太子最後的一點氣節,我未曾梳洗,大口喝着烈酒,癱坐在階下望着秋風卷起的落葉接了旨受了恩。

當天晚上我又把陳默染趕了出去。

在秦王府中一呆就是兩年半,兩年裏我看着院中的梨花開落了兩次,陪着我走了幾百個日日夜夜。衣架上的衣服也變得越來越不合體,原本可身的衣服此刻卻像塊破布一樣挂在身上,失了美感。

閑時撫了撫那把遺忘在角落裏的那把瑤琴,拭去琴上的灰塵,仍舊如新。默染離開府時忘了帶,不知何時會再見當面送還給他。

我擡眼望着院落中郁郁蔥蔥的青竹,忽覺身上寒冷,不知何時北風又起,彎腰咳了一陣始覺暢快。

寒珏偏了偏身子正好擋在風口,我擡首道:“你妹妹如寄怎樣了?”

寒珏神色如常:“她很好。”

我毫無顧忌的笑了:“你快要做舅舅了。”

寒珏迅速的跳上床,在我身側躺下,這下我不敢笑了:“寒卿,你這是在作甚!”

寒珏像是被下了咒,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裏,如同傾倒的玉山一般擋住了北風。

果然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睡了我的床一次便惦記着下次。

“寧風……”聲音還沒喊出口,寒珏便捂住了我的嘴,眼中還有幾分驚恐。

該驚恐的不應該是我這個病怏怏的秦王嗎?怕見人的不應該是我這個渾身酸痛動彈不得的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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